大毛走了,去了他的北方,去了他的理想。我是真心為大毛高興的。因為大毛既憎惡學醫又憎惡武漢這個城市。他常常很有煽動性地在男生們中間說:男不學醫,女不學藝。說什麽一個男人學了醫就把一點男人氣都學沒了。所以大毛的學習成績並不好。大毛很討女生的喜歡。他與我們班上的柳思思搞得很熱火,經常在班裏公開地說說笑笑。柳思思是一個長相嬌媚的女孩子,柳葉眉,流星眼,有顆小虎牙,風風火火,瘋瘋癲癲,說話沒有一點遮攔。班裏暗中流傳著她的謠言,說她是與農村的大隊長睡覺得到招生指標的。柳思思從見到大毛的第一天起就公開追求大毛。大毛對柳思思極其隨意。高興起來可以摟摟她的肩,不高興的時候就說:滾開。


    而我卻喜歡上了學醫。喜歡在安安靜靜的解剖室裏呆著,把人體構造分析得清清楚楚,喜歡在清晨的校園樹林裏背誦課文。我優秀的成績使老師和同學都對我非常看重和友好,我的學醫生活如魚得水。


    多年以來,我因為父母是走資派一直忍受著種種屈辱。我的屈辱在醫學院才開始得到真正的撫慰。我珍惜醫學院的每一天。我對柳思思的傳聞不感興趣,對大毛與她的關係不感興趣,對班裏所有的熱鬧都不感興趣。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原來我以為我完蛋了,現在我發現自己居然可以擺脫父母的影響,再創一個新的我。在我的行為舉止裏,充滿了對新生的自己的愛護和培養,表現得十分地用功和矜持。就像孵卵的母雞,小心翼翼地連挪動一下位置都不敢。


    更關鍵的是,對於我自己下意識地做出來的這一切舉動,當時我並沒有明確的認識。所以我和大毛無從交流。我在我的世界裏。大毛在大毛的世界裏。我是一個好學生,班幹部。大毛是一個妖言惑眾的坐不下來的成績平庸的頭痛生。我們不在同一種生活狀態裏。我們自然就無法保持在大卡車裏的親密。那親密沒有人再提起,就好像它沒有發生過。


    按說它應該順利地發展成為一種健康的純潔的友誼。至少和大毛應該是比較要好的朋友。遺憾的是我們不是。在這種情況下,大毛要走了,我覺得我是真心地為他感到高興,我自己也有如釋重負之感。


    大毛的走,果然一下子又把我們的距離縮小了。


    大毛悄悄地在我的課本中塞了一張紙條,約我到很遠的漢陽歸元寺去談談。我如約而至。我去的原因就是因為他要走了。


    歸元寺是一個古寺而不是公園。青年男女在公園談話有談戀愛的嫌疑。而禪寺是一個互啟心智的好地方。武漢市這麽大,公園這麽多,我不知道大毛是如何想到了歸元寺的。有時候大毛表現出來的智慧令我打心眼裏佩服。在歸元寺的石條凳上,我們並肩坐著,中間放著書本。我們進行了一本正經的交談。


    我告訴大毛:由於他對他如何得以參加高考的原因閃爍其辭,諱莫如深,同學們一下子都與他疏離了。另外,還有嫉妒,同學們都嫉妒他,所以他應該謙虛謹慎一點。


    大毛哈哈大笑了一通。大毛與我的觀點完全不一樣。他說:我走我的路,由他們去說吧!


    在我二十歲的那時候,大毛的這種話是絕大多數人還不敢說的。我覺得他太張狂又覺得他很豪邁,這又是怎樣的矛盾呢?我這個人總是容易陷入矛盾之中。在交談中,大毛仍然沒有告訴我他能夠取得學校許可參加高考的原因。對於這一點,我很是耿耿於懷。但是我什麽也沒有說。我隻是固執地保持著我和他的距離。


    大毛認真地對我說:你好好複習吧。明年,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學校同意你參加高考。你也一定會考到北京來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大毛說:你笑什麽?你必須有一個明確的態度。


    我告訴你,北京絕對是好地方。人在那裏進步得快。


    中國各行各業的精英人物都在北京。北京才是真正的大都市。


    我還是不置可否地笑了。我固執地保持著我與他的距離。


    大毛元可奈何地看了看我,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他明白了我們有許多東西無法交流。他摸不著頭緒在哪裏。我也摸不著頭緒在哪裏。大毛隻好轉而說到武漢的氣候。


    大毛說:武漢他媽的氣候太惡劣了!我相信你將來會有機會來北京的,我相信你還會有機會到其他許多地方的,你將會發現沒有哪個城市比武漢的氣候更惡劣。由於武漢惡劣的氣候,武漢人的脾氣也暴躁凶惡得很。你這種人與他們是相處不來的,你要受欺負的。所以,你一定要趁高考的機會轉移到另外的城市去。將來後悔是來不及的。工作了以後再調動工作是一件非常難辦的事情。


    我承認武漢的氣候是比較差。我也不否認我希望將來有機會離開武漢到更好的城市裏去。但是我喜歡學醫,喜歡我現在的學校,我不願意挪窩。我心裏覺得大毛有點愛說大話。我覺得愛說大話的人不深沉。我更喜歡深沉一些的人,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


    大毛說:一般說來,女孩子學醫是比較好的。你當然可以還是考醫學院。


    我說:哪裏的醫學院不都是一樣的課程嗎?


    我突然就厭倦了。這種車軲轆式的談話一點沒有新意。一點沒有結果。我打了一個嗬欠。


    大毛說你是不是累了?我說是。大毛露出失望的樣子。我們就不再談話。毫無意趣地進到羅漢堂數了數羅漢。後來就坐公共汽車回校了。


    我和大毛相處的時間不能算長,我們在一個奇冷的冬天相遇,春天開學的時候大毛遲到了一個多月,夏季他參加了高考,夏末他就走了。大毛是坐火車走的。有一大群同學去送他。我摻雜其中。奇怪的是黃凱旋也摻雜其中,他和大毛什麽時候好了呢?


    我還發現有一些我不認識的青年,穿的是武鋼的工裝,與大毛粗魯地親熱著,揪他的耳朵擼他的頭發。


    真正是班上的同學倒沒有幾個,大家也都比較斯文。


    柳思思肯定是來了的。她大膽而敏捷地攀上火車的車廂,飛快地替大毛撣著臥鋪上的灰塵。在火車開動的時候,柳思思揮動著手帕,大聲叫道:寫信來啊!


    我混在大夥中間,看見火車無形地移動了,我才感到了一種失落的恐慌。我想,就是這麽一個粗黑的大毛毛蟲嗎?它真的開動了嗎?大毛這個人就這麽經過了我的身邊,一去千裏再難回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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