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莊建非下樓時魯誌勞告訴他孫正就住前邊一棟樓。


    孫正也是莊建非大學時的同學,同宿舍五年,五年裏睡在他的下鋪。孫正是那種戴眼鏡,穿襯衣緊扣領口和袖口的人,幹什麽都有股認真勁。


    莊建非突然很想去看看孫正。他想孫正一定不會抓住他讓他替一個陌生姑娘做人工流產的。


    孫正果然本分。他妻子上班去了,他在家裏一邊看稿件一邊帶小孩。他女兒剛滿兩歲,蛇一般纏在孫正腳邊。小女孩對莊建非畏怯一分鍾之後纏上了莊建非,一定要莊建非不住氣地把她甩向空中。這樣孫正便得到了說話的機會。他非常認真地從他的生活境況談到工作境況。


    他說這兩居室的單元房住了兩家,他們房間十三點五平方,那一家十四平方米,實在不公平,因為那家朝向好一些。占了朝向好就應該住小一點的房,一個人不能盡占好的呀,但是沒辦法,分房間時是抓的鬮,這隻能證明他的命不好。


    客廳是公用的。他說:莊建非,按道理我們可以在客廳裏談話。奇怪的是誰家來了客也不往客廳裏帶,結果客廳堆滿了兩家的蜂窩煤和破舊雜物。那家女人是個潑婦,男人是個吝嗇鬼,一天到晚想多用電和水少出水電費。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十來歲的小男孩,流裏流氣,老偷看小貝貝撤尿,有機會就引誘小貝貝出房門。絕妙的是所有人都把這樣住在一起的人家稱做團結戶。要是有人一進門就說:噢,你住的是團結戶哦。他一聽就火冒三丈。他說:“莊建非還是你了解我,沒說那種話。”


    沒等莊建非開口,孫正又搶先說話了。說他所在的那家醫學雜誌完全是混蛋,除了他沒有一個是懂醫的,那些人調來之前是什麽會計、幼師、倉庫保管,可他們居然排擠他。眼看一本本富有指導性的雜誌出籠,不由使人汗顏。


    孫正又認真地談到物價上漲、家庭開支日漸艱難的問題;獨生子女三歲前糾纏父母三歲後入托難的問題等等。


    莊建非瞅空插了一句:“夫妻關係怎麽樣?”


    “夫妻關係可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孫正說,“現在社會學家有幾種看法。”他又闡述了一通社會學家的理論,像個用功沒用在點子上的學生,答卷寫了很長卻始終有些文不對題。


    莊建非還想努力。


    “具體說下你自己吧。”


    孫正幹笑了一下:“為什麽說我,我的婚姻不錯。”


    莊建非說:“我也以為我的婚姻不錯——”


    “那就好。”孫正明顯地敷衍起來。他的小貝貝要喝水了,他去給女兒倒水。倒水的過程由於認真變得過於緩慢,他先燙杯子,再燙勺子,出去倒掉水,再將杯子穩穩地放在桌子中央以免被碰掉;然後在一排藥瓶裏找出“金銀花露”……小貝貝一直眼巴巴盯著父親,嘴巴貪饞地吧嗒著。


    莊建非猛然發現孫正已經是個小老頭了,一個腦門上皺紋很多、臉色蠟黃、身體瘦弱的小老頭。莊建非知趣地告辭,孫正從忙碌中說了一句客套話:“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這個認真的人把前後順序完全顛倒了。他是太認真而垮掉的。


    朋友朋友朋友!莊建非鬱鬱寡歡地奔馳在柏油路上,為自己這一幫人感到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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