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飛理完發、刮完胡子,趕往靜安遊泳館。


    遊泳館外已被圍得水泄不通。“蘇北難民救濟協會上海市籌募委員會”“群策群力,救助災黎”這兩條橫幅飄揚在夏季的藍天上。


    蘇北水災,災民遍野,上海雖然成立了“蘇北難民救濟協會上海市籌募委員會”,但是籌募了很久,也沒有籌到多少錢。這時杜先生想到一個好點子,他要在上海舉辦一場空前的“上海小姐”選美比賽。廣告讚助要收錢,觀眾進場要收門票,給選手投票也要花錢買。這些錢便可以用來賑濟災民。


    雖然這事是杜先生牽頭,但出麵辦事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位黃姓富商的遺孀,在上海頗有交際地位的黃太太。黃太太借著與周局長的關係,找到了王克飛,希望他能用刑偵科的力量承擔起保護參賽選手的任務。


    說是保護,其實更有點監督的意思。


    選美比賽過去也有,但都是青樓搞的“選花魁”一類的玩意兒,選的都是妓女,上不得台麵。這次“上海小姐”最大的特點是,參賽選手都是大家閨秀、明星和學生。比賽一公布就牢牢吸引住了大眾的注意力,各家報紙天天頭版報道,決賽預售門票被搶購一空,各位選手背後的金主們也摩拳擦掌,要為自己的情人或女兒爭一個名次。但那麽多大家閨秀拋頭露麵,讓黃太太非常擔心,如果這些名門小姐因為參加比賽有個三長兩短,她可擔待不起。


    黃太太還特意囑咐,她要的不光是女選手們平安,還要女選手們在比賽期間不要出緋聞,不能談男朋友,不要深夜出去瘋玩。一句話,不能有任何讓報紙記者亂寫的機會。這比賽原本就容易讓人聯想到青樓選秀,如果再鬧出一兩個醜聞,黃太太擔心會讓其他有頭有臉的參賽選手都打退堂鼓。


    王克飛有幸觀看了一次才藝初選,並在那次比賽中見到了炙手可熱的參賽選手陳海默。


    王克飛清楚記得,陳海默表演的那天穿著一件鵝黃暗紋的青色旗袍。她的鬈發長及下巴,堆在耳後,頭頂的秀發在一束聚光燈下閃爍著光澤。


    王克飛站在舞台的側麵,隻能看到她清秀的側臉。她發下露出的脖子如凝脂一般白皙,胳膊修長均勻,靈活的十指在黑白琴鍵上飛快舞動。她的神情如此專注,長睫毛輕輕顫抖,飽滿的嘴唇微微抿著,麵頰緋紅。


    美妙的鋼琴聲在大廳內流淌。那一刻,王克飛覺得肖邦的這首《幻想即興曲》真是動人極了。


    演奏結束,掌聲響起,女孩站起身鞠躬致謝。她突然轉過身向王克飛走來。


    王克飛有些慌張,急忙閃到幕布後麵。女孩與王克飛擦身而過,走下台階。


    王克飛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柔軟的腰肢和白皙的雙臂輕盈地擺動……就在他出神時,女孩突然扭過頭,向他投來一瞥。


    這一瞥,後來無數次出現在王克飛的意識和夢中。


    王克飛說不清楚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究竟包含著什麽情感。


    但是在他後來的記憶中,她的眼神時而平淡溫和,如同一汪明澈的清泉;時而又如同望不見底的深淵,隱藏著淡淡的憂傷、無奈、寂寥。


    就在那一秒,王克飛覺得自己墜入了愛河。


    後來他又找來了所有報道過陳海默的雜誌報紙,想了解關於她的點點滴滴。


    原來她還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的英語係讀二年級。她的父親是國立音樂專科學校的教授。她從小受家庭藝術氛圍熏陶,鋼琴獨奏曾獲上海青年鋼琴大賽金獎。報上說她學習刻苦,成績總是全班第一,從中學起連續四年獲得校長獎學金。平日裏也不像其他年輕大小姐那樣熱衷於打扮享樂、參加派對,作風甚是樸素低調。


    報紙文章的報道讓王克飛更加珍視,甚至可以說敬重陳海默。


    王克飛三十六歲,之前的感情領域當然也並非白紙一張。他的前妻蕭夢曾經是仙樂斯舞宮的當紅歌女。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甚至有比見到海默更怦然心動的感覺。


    蕭夢受不了婚後平淡的生活。打仗剛開始不久,她便拋下王克飛遠赴英國。他們本來已聯係甚少,去年她回國後提出了離婚。可是剛辦完手續,她卻未留一字,在家中自殺。


    蕭夢不在身邊的那些年,王克飛也有逢場作戲的時候。在一些場合總會有女孩主動接近他,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魅力。但無論經曆過什麽女人,他都沒有過找誰代替蕭夢的念頭。以前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太懶了。可自從見到海默,他才知道這不是懶,隻是沒有遇到那個人而已。


    王克飛聽說陳海默愛讀英文小說,便去書店買了三本英文原版小說。他也不懂該買什麽,反正就照著封麵最漂亮、價格最貴的買。


    現在這三本書包裝好了,正躺在他的包裏。王克飛打算等泳裝比賽結束後,讓下屬孫浩天送陳海默回家。而他會在車上把書送給陳海默,當作賀禮,也不至於太唐突。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今天的這三本書卻沒能送出去,並且可能永遠也沒有機會送出去了。


    第04章


    王克飛和他的下屬老章隨著擁擠的人流一起進入了靜安遊泳館,在觀眾席第一排坐下。這兩天天氣驟熱,觀眾們坐在明晃晃的太陽下擦著汗水,有些心不在焉。


    廣播裏念到某位選手的名字,該選手便身著泳衣上場。在展示身材後,在標準泳池裏遊一個來回。選手們有的散著頭發,有的盤起頭發,多半穿著連體款式的泳衣,或者分體的隻露出一截腰部。


    穿著泳裝參加選美在無奇不有的大上海還是頭一次,報紙上用“驚世駭俗”來形容。批評的聲音也很多,有的指責選手們“出賣色相”“嘩眾取寵”,或者“有傷風化”。


    黃太太接受報紙采訪時表示,泳裝環節是西方選美儀式的一個必要步驟,讓女性有機會展現體形健康和美麗。她呼籲大家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本次活動的慈善宗旨和女性的品德美上。但依然有三個選手以“不會遊泳”為由臨時退出比賽。


    現在來看,泳裝比賽也並不像報紙上預測的那樣烏七八糟。選手們倒個個落落大方,觀眾們也斯文規矩。


    “第六號選手:黃君梅小姐。”隨著廣播裏的聲音,一個女孩上場了。


    她的出場在觀眾席中引起了幾聲突兀的口哨聲。


    王克飛在烈日下眯起眼睛。她身著一件暴露的火紅色連體泳衣。褲管的斜角角度大,露出了她整條大腿以及大腿根部。當她轉過身時,觀眾們看到連體泳衣的後背露出了一大塊肌膚,一直到腰部。


    她站到了台上,黑色長卷秀發散在肩上,一手叉腰,擺出凹凸有致的曲線,火紅色的彈性麵料修飾出她潤白修長的大腿以及半露的酥胸。遠遠看去,她像一把火炬,比這夏天的太陽更加炙熱。


    這個大膽的選擇讓有些保守的觀眾瞠目結舌,有些人打聽起這個選手的來曆。王克飛自然知道她是誰——主辦人黃太太的千金。


    黃君梅站在泳池邊,旁若無人地一躍,在池中濺起不小的水花。隨後,她以輕鬆的蛙泳姿勢向另一側遊去,兩條結實的大腿輕鬆地蹬收,白花花的背部像雲朵一般漂浮在水麵。


    “這丫頭膽子可真大嗬。”老章小聲嘀咕道。


    “不知道黃太太看了作何感想。”王克飛道。


    “聽說啊,她的生母並不是這個黃太太,而是珠寶大王黃德勝的正房。而這個黃太太據說原本是黃德勝的姨太太。”老章湊過頭輕聲說道。


    老章,章鴻慶,雖然是王克飛的副手,但比王克飛年長近十歲,在機關的時間也比王克飛長多了,熟悉各種人情世故,也善於察言觀色。王克飛因為走了後門,空降到上海黃浦警局刑偵科當科長,對各種複雜的人事關係和上流社會的傳聞都所知甚少。


    這時,黃君梅已經遊完一圈爬了起來,濕漉漉地走向後台,那半裸緊致的臀部有節奏地扭動著,接受人們的注視。


    “第七號選手:陳海默小姐。”


    王克飛坐直了身體,和其他觀眾一起扭頭盯著後台出口,等待那個身影的出現。她會穿什麽式樣的泳衣?會不會露出肚子?她的腹部平坦嗎?


    奇怪的是,等了快兩分鍾,都沒有人從後台走出來。


    這時,廣播裏響起一個倉促的女聲:“抱歉,第七號選手缺席了本次比賽。下麵有請第八號選手……”


    觀眾席上一片噓聲。


    王克飛立刻起身離開座位,向後台走去,老章也急忙站起來跟了上去。


    王克飛一進後台,就遇上了他正要找的人:負責保護陳海默的孫浩天。孫浩天也剛從外麵回來,滿臉通紅,滿頭大汗,也不知道是因為熱還是緊張。


    還沒等王克飛張口發問,孫浩天就叫道:“不好啦,陳小姐失蹤了!”


    “失蹤?”


    “她從昨晚起就不見了!”


    “這他媽是怎麽回事?”王克飛上前,一把抓住了孫浩天的衣領。孫浩天一受驚嚇,舌頭打結,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老章急忙上前勸阻:“王科長,這麽大的事,咱不能急啊,趕緊讓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王克飛鬆了手,小孫後退幾步,低下頭,戰戰兢兢地匯報:“昨晚我五點多就送陳小姐從學校回家了。就在她家門口,她對我說她今晚不會出門了,讓我回家休息,於是我也就放鬆了警惕……因為……因為根據我之前的經驗,陳小姐是特別本分的姑娘,每天晚上都是待在家不出門的。可今天我一大早去她家時才知道,她昨晚在七點左右又出了門,一夜未歸,她父親也找了她一夜。”


    王克飛恨恨地摔掉煙頭,吼道:“這麽大的事,你怎麽現在才匯報!”


    小孫看到王克飛發這麽大火,嚇得眼睛都不敢抬。“我……我……我不敢……我和她父親到處找了一個上午,本來寄希望於十點的泳裝比賽她會出現。可比賽已經開始了,她還是沒……”說完後,小孫自扇了一記耳光,“都怪我!是我沒保護好陳小姐!”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王克飛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來,腦袋有點發熱。怎麽會這樣呢?那麽多選美小姐,怎麽偏偏是陳海默出了事?


    “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趕快派人找去!”王克飛站起來大喝一聲。


    小孫驚得幾乎跳了一下,立刻從大門跑出去了。


    老章在旁邊暗中觀察,看到王克飛逐漸冷靜下來,才拉過一把椅子,在王克飛麵前坐下,伸出三根手指道:“可能性有三種。”


    王克飛愣愣地朝他看看,問:“什麽三種?”


    “一種是陳小姐被人綁架了,”老章說道,“雖說陳家和其他選手的家庭相比算不上大富大貴,但陳小姐是選美大賽的熱門選手,沒準有綁匪在報紙上見到報道,覺著綁架她也是筆好生意。而且前不久上海剛發生了榮德生綁架案,榮家給綁匪交了五十萬美金。若有人效仿榮案,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王克飛沒說話,他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心想,如果真是這結果,那麽他這個刑偵科科長也就別幹了。他的正職是抓綁匪,結果綁匪從他的眼皮底下把人綁走了。這是多大的笑話?


    “另一個可能也好不到哪兒去,可能啊,”老章吞吞吐吐地說道,“陳小姐和什麽男性私奔了……”


    不,不可能。王克飛下意識地搖搖頭。首先,他出於私心已經調查過陳海默,沒聽說她有男朋友;其次,馬上要到上海小姐的決賽了,陳海默得獎的概率比較大,她選擇這時候私奔的時機也不對。


    他沒說自己的理由,隻是問:“第三個呢?”


    “要說起來,第三個可能性最大,是她半路上偶然遇到了什麽危險或者意外,比如遭遇劫匪、流氓,摔井裏了、掉河裏了,這……這就不敢想了。”


    王克飛皺緊了眉頭,覺得胸口悶悶的,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無論是哪一種結果,他都無法承受。


    第05章


    王克飛派老章組織人出去尋找陳海默,自己則去陳家等消息。他以前曾幻想過去陳海默家做客的情景,但絕對沒想到竟會是在這種情況下上門。


    陳逸華把王克飛請進屋後,兩個人默然相對。王克飛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不敢動靜太大,而陳逸華則一直背著手,在客廳裏焦躁地來回踱步。


    有時候,他會喊一聲:“梅姨,加水。”


    一個約莫五十歲的女傭會走出來,給王克飛加茶水。她眉頭緊鎖,一直閉嘴不說話,連走起路來都是靜悄悄的。


    陳家算不上豪華,但很有藝術格調,深色木家具間裝點著不少藝術品,有精美的瓷器、絹花、油畫和刺繡。王克飛環視客廳,一架閃亮的黑色大鋼琴放在一角。靠牆的書架上擺放了陳海默少女時代和近年的照片。其中一張大約是她得了什麽鋼琴比賽獎時拍的:她一手舉著獎杯,明眸皓齒,容光煥發。


    牆角一座古典大立鍾指向上午十點半。在這令人尷尬的沉默中,指針每挪一下位置都會發出令人心悸的響聲。


    王克飛又把目光移到正對自己的那麵牆上。牆上掛著一張黑白相片,上麵是一個中年女人的半身像。她長著寬厚的下巴,相貌敦厚,眼神慈祥。


    看到王克飛在看照片,陳逸華也回頭望了一眼,對著照片歎了口氣道:“這是我的亡妻美雲,四年前因為事故去世了,如今就隻剩我和海默相依為命。”


    “陳教授,你請坐下來,”王克飛說道,“幫我一起好好回憶一遍陳小姐昨晚臨出門時的舉動,任何一個小細節也不要漏掉。”


    陳逸華這才在王克飛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們一起吃了用人做的晚飯,和往常一樣,沒什麽特別的。吃飯時她還聊起,最近她正在練習勃拉姆斯的一首鋼琴曲,但有個地方老是把握不好,問我該怎麽辦。吃完飯後,她練了一會兒琴,我在客廳裏看書。七點左右,她突然告訴我,她想趁著晚上天涼快,去附近散散步。我讓她去一下就早點回來。她讓我早點上樓睡覺,不用等她……如果非說不正常,細想一下,她昨晚臨出門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再見了,爹’。她過去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和我告別……”


    “她最近一段時間,有什麽反常的舉動嗎?”


    “沒有,”陳逸華確定地說,“她自從上個月報名參加選美後,確實忙了不少。但她仍舊每天晚上按時回家,如果有什麽特別安排,也一定會提前通知我。”


    “你聽陳海默提起過,在學校裏或者選美小組有什麽特別要好的朋友嗎?”


    “要說好朋友……可能黃君梅算一個吧。她們中學是同桌,大學是校友,隻不過一個在英語係,一個在經濟係。現在又一起參加選美。”


    “就是選美組織者黃太太的女兒吧?”


    “是啊,”陳逸華愁眉苦臉地說道,“但是,昨天晚上默默沒回來,我就去黃公館找過她了,黃君梅也並不知道默默在哪兒。”


    “我能看一下陳小姐的房間嗎?”


    陳逸華帶王克飛去了海默的房間。


    陳海默有鎖房門的習慣。陳逸華翻箱倒櫃很久,才找到一把能用的鑰匙。陳海默的房間不大,陳設簡單,隻有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櫃、一把椅子和一個普通的五鬥櫃。屋子裏沒有過多的裝飾。床單、枕頭、窗簾都是簡單的淺藍色。書桌和五鬥櫃上任何擺設都沒有,常見的筆筒、鎮紙都見不到,單調得不像是一個女孩子的房間,甚至都不像是有人住過。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警員們陸續從外麵回來了,他們找過了學校、公園、河邊、旅館、咖啡館、電影院、陳海默要好的同學家……全都一無所獲。每回來一個人,王克飛都覺得心又往下沉了一點點。


    等在陳家已經沒有意義。王克飛留下一個警察照顧陳逸華,自己回到了上海黃浦警局刑偵科,讓秘書給上海市各個警局打電話,描述陳海默失蹤的時間和外貌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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