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秘書打電話的時候,王克飛坐在一旁揉著太陽穴。他的頭很痛,說不出為什麽,他覺得海默的失蹤仿佛和自己有幹係。怎麽會這麽巧,自己喜歡她,她就失蹤了呢?會不會是自己的錯呢?如果她是離家出走,她回望他的那一個眼神又有什麽意思?


    打了五六個電話,打到普陀分局的時候,秘書按住聽筒對王克飛說:“科長,人可能找到了。”


    王克飛趕緊坐起來接電話。電話裏的警察說,昨天夜裏十點多鍾的時候,封浜村附近的鐵軌上發生一起火車軋人的事故。死者是一個年輕女子,身高、穿著和其他特征和他們找的人一模一樣。


    王克飛一對時間,正好是陳海默離開家兩個小時以後。他倒吸一口冷氣,握聽筒的手有些顫抖。


    第06章


    聽說屍體已經在寧仁醫院了,王克飛立刻叫上最有刑偵經驗的手下,一起去醫院。因為需要家屬認屍,臨出門的時候他又派人通知陳逸華也去一趟。


    一路上,他都在暗中祈禱這隻是虛驚一場,躺在那裏的根本不是陳海默。


    封浜村就在京滬線附近,火車軋人的事他們遇見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遇到這種事,一般都是村公所的保長接到通知,再通知普陀分局。這種事見太多了,局裏專門有個警察管這事。但這個警察第二天早上才趕去現場。


    火車司機辛師傅也是今天早上到派出所報到。其實隻是登記一下手續,走個過場。據辛師傅說,當晚大霧,能見度很低。屍體當時橫臥在鐵軌上,身上沒有任何束縛,附近也沒有見到其他人出沒。他和司爐把屍體挪到一邊後,就又繼續開車前進了。


    這是典型的臥軌自殺。普陀分局警察下了結論。


    現場有大量噴射狀的血跡,這也符合臥軌自殺的現象,說明死者被當場碾軋,而不是從遠處運屍過來的。普陀分局的警察沒理由懷疑這不是一起普通的臥軌自殺,因此沒有保護現場。按照慣例,清理現場,貼出公告,等家屬認屍。現在是夏天,天氣太熱,因而警察處理完現場後,立刻就把屍體運到了寧仁醫院的停屍間。直到後來接到了來自黃浦警局刑偵科查問陳海默的通知,他們才意識到,之前那具屍體可能正好是黃浦警局要找的。


    寧仁醫院由在滬日本人建立,這些年即便在戰亂中,技術和設備也不斷更新,是上海最先進的醫院之一,也擁有最大的停屍房。抗戰勝利後已由國民政府接管。醫院裏到處都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自從蘇北水災以來,難民不斷擁入上海,各大醫院的病人都比平時多了許多。最近又暴發了嚴重的瘟疫,醫院裏充滿了惶恐不安的氣氛。


    黃昏時分,醫院一樓的公共樓道裏依然擠滿了病人,醫生和護士戴著口罩在人群中急匆匆地穿過。王克飛一群人穿著警服尤其引人注目,引來不少緊張的眼神。


    停屍房位於醫院的地下室,小警察殷勤地在前麵帶路。地下室和地上迥然不同,一下樓梯,醫院裏的喧囂聲立刻消失不見。地下室裏空無一人,靜得隻剩下幾個人的腳步聲。


    地下室的盡頭是停屍房的大門,兩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向外滲著寒氣。大概是心理作用,剛才還在談笑的幾個人,走到門前一下子都不說話了。帶路的小警察跑去開那鐵門,沉悶卻突兀的聲音回蕩在地下室裏,好像有個小爪子在撓頭皮一樣。


    走到門口時,王克飛突然邁不開步子了。如果真的是陳海默怎麽辦?


    老章最懂得察言觀色,他瞧了一眼王克飛,便說道:“其實您沒有必要進去,待會兒我們帶陳海默的家屬去認就得了。”


    王克飛擺擺手。他怎麽能不親自去呢?他走進停屍房,繞著擔架走了一圈,聞到了一股混合了血腥、腐臭和消毒水的氣味。身邊幾個年輕的手下已經發出了幹嘔的聲音。王克飛屍體見多了,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


    他輕輕撩起白布,被眼睛所看到的景象嚇了一大跳,在心底驚叫一聲,立刻鬆開手。


    王克飛無法直視這張臉——如果它還能稱為人臉的話。他又回憶起在舞台上演奏鋼琴的陳海默,她的麵頰是那麽飽滿。


    可躺在擔架上的這個頭顱骨骼被碾碎,曾經動人的臉龐變成一張被壓扁糜爛的麵罩,眼睛鼻子都陷入肉糜中不見了,那頭鬈發沾滿血跡,並結在一起。


    王克飛皺緊眉頭,眼淚情不自禁地湧入眼眶。記憶中,他好多年沒有哭過了,但此刻淚腺卻似乎不由他控製。


    一旁的法醫看著手裏的記錄,說道:“死者全身有多處傷口,腦顱破裂致死。根據現場記錄,她的頭部剛好置於一條軌道上,被碾軋後麵部骨骼結構塌陷。”


    “臉都沒了,怎麽認呢?”王克飛喃喃道。


    “頭部完全被毀了,確實不太好認,但其他的特征都還在。性別、年齡、身高、發型、體形特征、穿的衣服、身上的錢物和失蹤人口陳海默的特征基本都對得上。”


    這時,王克飛突然注意到白布下露出海默的胳膊,戴了一塊手表。他走過去,輕輕地從她冰涼的手腕上摘下手表。表的時間走得很準,表帶上沾了些許血跡。翻過來一看,後蓋的商標“羅馬牌”下麵還刻了兩個小小的字母:h.m.。應該是海默名字的縮寫。


    這時候,屋外傳來一個慌慌張張的聲音:“默默怎麽了?她在哪兒?她受傷了嗎?”


    原來是陳逸華趕到了。


    王克飛最怕的一件事就是應付死者家屬。


    他對老章說:“你留在這裏陪陳教授,我先出去一下。”說完,頭也不回地從另一扇門離開,好像逃跑一樣。


    王克飛想找個地方躲一躲,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醫院的主樓裏到處都是病人,咳嗽聲不絕於耳。王克飛想起最近流行的瘟疫,覺得空氣中好像充滿了病菌。他找到最近的一扇大門,趕緊從主樓裏逃了出去。


    六點多,天色有些昏暗。寧仁醫院是日式建築,小巧精致。庭院裏的花木假山層層疊疊,清靜別致,此刻倒適合一個人躲一會兒。王克飛想進去逛逛,沒走兩步就被護士攔了回來。那護士橫眉立目,凶巴巴地喊道:“別亂闖!後麵是隔離區,你不怕死啊!”


    他往護士身後看了一眼,那是一棟古典的灰磚小樓,樓上掛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見不到窗戶。紅色大門緊閉,沒有人進出。借著一盞路燈,他看清了門上寫著“隔離區域,禁止入內”。根據衛生署的命令,上海的大型醫院都要根據自己的情況建立隔離區,用來收留嚴重的瘟疫患者。


    王克飛平定了情緒後,回到了地下室。一路上,他想起黃太太尖銳的眼神,又想著杜先生令人畏懼的勢力,心裏極其煩躁。想到躺在停屍房的屍體,又十分悲傷。


    剛走到地下室,他就聽見樓道裏傳來一個老人傷心欲絕的哭聲。


    陳逸華正蹲在角落裏抱著腦袋,喉嚨裏發出痛苦的似乎要窒息的幹號,幾個警察圍在他的身邊勸說著。


    老章對王克飛小聲說道:“看屍體之前,我們怕他受的打擊太大,先給他看屍體的遺物。衣服、鞋子、手表……每一件他都確認了。那塊手表還是陳海默參加鋼琴比賽得的,全上海就這一塊。”


    “他看了屍體?”王克飛問。


    老章回答:“也看了,但是那屍體,還能看出什麽來呢?唉,我還特意讓他認了認那雙手,因為海默彈鋼琴,手應該長得比較特別。他看了,一句話也不說,直接出門蹲在那裏了。我問他記得女孩身上還有什麽別的特征嗎,比如女孩有沒有拔過牙,哪兒有胎記或者痣,他卻都不記得了。噢,對了,他記得海默三天前在家中不小心打碎一個花瓶,割傷了自己的左手中指。我回去看了,屍體那個左手中指上啊,確實有一道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


    這時,陳逸華停止了抽泣,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向他們走來。


    他走到王克飛身邊,握住了王克飛的手,力氣之大好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一般。


    “默默不可能自殺!”他激動地哭道,“她絕對沒有理由自殺,我發現她兩個星期前才剛剛開始練習一首新的鋼琴曲……沒人比我更了解我女兒了。我敢用自己的性命向你們擔保。望探長一定明察啊!”


    第07章


    當晚,黃太太在豫園設宴招待大家。王克飛實在沒有半點心情參加,但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不能不去。活著的人還得活下去。


    他剛要離開醫院時,老章推著自行車追上幾步,說:“王科長,您這是趕著去哪兒呢?”


    王克飛看看手表,有些不耐煩,道:“黃太太今晚宴請……你還有什麽事嗎?”


    “本來想和您再聊聊陳小姐的死,我覺得有些地方有點蹊蹺……但是,還是明天再說吧。”


    “蹊蹺?什麽蹊蹺?”王克飛停下腳步問。


    “唉,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還是等明天到了辦公室再說吧。”說完,老章就要踩自行車離開。


    王克飛哪裏肯放他走,拉了把他的袖子道:“你就簡單說說。”


    “可您去黃太太的宴會快遲到了吧?”老章提醒道。


    王克飛一想也是,唉,總不能讓那些大人物在餐桌邊等自己。他隻好擺擺手讓老章離開,自己也怏怏地走了。


    一入夜,豫園的嶽眾舫酒樓門口的車輛便絡繹不絕。遠遠望去,這座清式樓閣就像一艘燈火通明的豪華遊船航行在黑夜之中。嶽眾舫是京派餐館,雖然新開不久,但已經成為上海灘宴請的高檔場所,夜夜滿座。侍應生小跑著上菜,每一個包房內都傳來歡聲笑語。


    包廂裏七個人,剛好坐一桌。王克飛注意到,在座的除了自己和黃太太隻是有過幾麵之緣外,其他人都像是黃太太的熟人。


    黃花梨木餐桌邊坐著的最顯眼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光潔的瓜子臉,狹長的眼睛,鼻尖上有一粒小痣,笑起來別有風情。


    王克飛自然認得,她就是上午在靜安遊泳館裏出盡風頭的黃君梅。他遠遠見過她幾次,還沒有當麵接觸過。


    “我家君梅啊,從小心地善良。她看到街上那些淒苦的蘇北難民都會落淚,一直問我該做什麽才能幫助他們。於是,我讓她也報名參加了選美。”黃太太一邊說,一邊輕拍女兒的肩膀。黃君梅卻不以為意地扭過臉去,輕輕晃動著一條蹺起的小腿。


    “黃小姐真是人美,心靈也美。”在座的周老板讚揚道。


    黃君梅聽了似乎覺得有點好笑,抿了抿嘴唇,強忍住笑。


    她把鬈發捋到一側,抬起狹長的眼睛,瞟了眼坐在一旁不吭聲的王克飛,把話題轉到了王克飛的身上:“王探長,久仰大名。聽說您是上海罪犯的克星。”


    王克飛不好意思迎接她的目光,垂下眼睛應了一句:“不敢當。”


    “那麽,您倒看看我們在座的這些人中間,誰最像罪犯呢?”黃君梅朝身邊的黃太太努了努嘴,“比如我媽,像不像一個好人?”


    王克飛有點吃驚,一時語塞。他瞟了一眼在座的商政界人士——臉上全都帶著窘迫的笑。黃太太更是失去了耐心,低聲怒道:“君梅,少開這種玩笑!別沒大沒小的!”


    黃君梅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


    坐在黃君梅右邊的是一個約莫三十歲的年輕男士,他身材挺拔,穿著白色襯衫,戴著金絲邊眼鏡,形象斯文英俊。黃太太介紹道,這是在寧仁醫院工作的熊正林醫生。


    “熊家和黃家是多年的老朋友啦,熊醫生也兼任我和君梅的私人醫生。”黃太太介紹道。


    熊醫生向王克飛點頭示意,躲在眼鏡片後的雙眼裏閃過一絲敷衍的笑意。


    “熊家是上海灘有名的醫藥世家。熊醫生的爺爺是吳派名醫熊南山。熊醫生自己也年輕有為,是聖約翰大學醫學院畢業的高才生。”黃太太誇獎了一通。


    王克飛暗想,原來這不是普通的醫生,而是有大家族背景的,在座的恐怕隻有自己最沒背景沒勢力,和黃太太的交情也最淺。一方麵王克飛為自己躋身於黃太太的親密交際圈而有些受寵若驚;另一方麵他又惴惴不安,不知道陳海默一事究竟要怎麽收場。


    雖然列席的都是重要人物,但宴席上的黃太太一點也沒冷落王克飛,一會兒招呼他吃菜,一會兒又誇他選美的安保工作布置得好。圓桌上熱熱鬧鬧擺了滿滿一桌菜,大烏參、佛跳牆、脆皮燒雞、白果燕窩、冬瓜盅……不知道是因為心虛,還是因為一個小時前剛見過那麽恐怖惡心的屍體,王克飛對著滿桌山珍海味,一點胃口都沒有。


    大約因為太緊張了,吃到一半時王克飛不小心掉了一根筷子。當他俯身撿筷子時,卻無意中見到了不該見的一幕。


    餐桌下麵,兩隻腳漫不經心地鉤在一起。


    確切地說,是黃君梅的那隻穿絲襪的小腳脫掉了鞋子,往前探,輕輕地搭在旁邊熊醫生的腳踝上。熊醫生的腳自然也沒躲閃,仿佛正享受著隔著絲襪的摩挲。


    王克飛驚訝於這位大小姐的大膽和放肆,卻隻是裝作沒看見,立刻坐直身體。看著桌上的黃小姐和熊醫生正泰然自若地參與著高談闊論,王克飛又覺得有些好笑。


    吃飯時自然聊了不少選美比賽的事。做紡織生意的陳先生說,他最近在報紙上讀了很多關於陳海默的報道,覺得這姑娘的長相和才藝都不錯。可他慕名去觀看今天下午的泳裝比賽,很遺憾陳海默卻沒有出現。


    話題竟然轉到了陳海默身上,王克飛愈加緊張,雙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陳先生臉上輕浮的笑讓他覺得有些反胃。今天下午,自己不也是這些男人中的一個嗎?春心蕩漾,想入非非,自以為是……


    “是啊,陳海默給選美大賽樹立了非常正麵的形象。這姑娘在記者麵前說話都很有水平,討人喜歡,算是組委會的福氣。”黃太太接話道,“她患了傷寒,所以今天下午缺席了比賽,我聽說很多像陳先生這樣的紳士都特別失望呢。”


    其他人也聽出了黃太太語氣裏調侃的味道,都跟著笑。


    傷寒?王克飛心裏嘀咕了一下,難道黃太太打算隱瞞海默出事的事?


    “話說回來,陳海默是我家君梅的中學同學,大學也是校友。可比起人家來啊,我家這丫頭待人接物就差遠了,唉,當年全是被她爹給寵壞的啊!”


    黃君梅滿臉不高興地放下筷子,說道:“你既然這麽看不上我,何不放我去美國算了?你也眼不見為淨。”


    “你們看看這丫頭,”黃太太對著眾人說道,“半年前就鬧著要去美國留學。我不答應,是因為她年紀還小,出門在外也沒人照料。她就說我不尊重個人自由,老拿這些新思想來壓我。”


    “其實,你不就是心疼你的錢嗎?”黃君梅咕噥了一句。


    “錢?我哪兒有什麽錢?”黃太太一臉尷尬,“你才是黃家的繼承人,錢不都是你的嗎?好了,好了,大家吃菜。”


    桌上的氣氛因為這對母女的互相拆台有些尷尬。這下大家急忙舉起筷子,點評起每道菜的好壞,試圖緩解這緊張的氣氛。


    晚宴散去後,黃太太先送走了其他人,然後挽著王克飛的胳膊往外走,一邊小聲問:“確認找到的屍體是陳海默了?”


    “沒錯。是我們的警員失職,保護不力,我已經讓他們反省了,對不起……”王克飛回答。


    “我沒興趣聽這些……”黃太太口氣冷淡地打斷他,問道,“死因是什麽?”


    “現在看,應該是自殺。”


    “自殺?”


    這時兩人已經走到了飯店外。夜色中,黃太太皺著眉頭說道:“我們一開始極力把陳海默推上前台,就是為了讓她為選美塑造正麵形象。沒想到竟出了這種事。這下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唉!”


    王克飛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既然黃太太不愛聽道歉,那麽安慰的話好像也不太合適。他突然想,如果老章在就不會冷場了,那家夥一定知道該怎麽接話。


    黃太太從包裏掏出一支煙。王克飛急忙為她點上。


    黃太太對著天空吐了一口煙圈,又說:“你看看剛才那個陳老板啊,那麽多色鬼惦記著這姑娘呢。為了不讓這些人失望,減少對比賽的關注,我們不能讓人知道她死了。”


    聽到這句話,王克飛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隻是嗯嗯了兩聲,附和道:“這件事一定要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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