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華搖頭:“連默默自己也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我們怎麽會知道?她說她從記事起就由一個撿垃圾的老太劉氏撫養長大,在我們遇到她時,劉氏剛剛去世不久。”


    在王克飛思考的時候,陳逸華抓住機會問道:“可您怎麽知道她不是我們親生的?”


    王克飛猶豫了一下,決定把勒索一事告訴陳逸華。事實上,這也是他昨晚思索了很久的決定。


    雖然王克飛強調不能證明這封信的真實性,但陳逸華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他的胸口上下起伏,低聲吼道:“為什麽會有渾蛋嚇唬一個女孩子?為什麽默默遇到這麽大的事,從沒對我說過,也沒告訴老師和黃太太?”


    王克飛無法回答。如果海默是由撿垃圾的劉氏撫養成人,而劉氏已經死了,那麽勒索者和海默又是什麽關係?為什麽他會用“盡孝心”這個詞呢?


    “她在近期是否以任何名目向你要過數額較大的錢?”王克飛問道。


    “沒有。絕對沒有。她一向很節省,不喜歡買貴重東西。除了每月給她的生活費外,她極少伸手要錢。”


    “為什麽您之前沒提起收養一事?”王克飛問道。


    “我不過是想維護女兒的聲譽啊!哪怕她不在世了,我也不希望閑人對她的身世說三道四。”


    “知道收養一事的人,應該不太多吧?”


    “極少人知道。我們做了一切可能的保密措施。幸好我們在歐洲十幾年沒回國,平時也較少談及隱私,因此許多人都以為這是我和亡妻在海外生的孩子。在收養了海默後,我們立刻回到了歐洲,在那裏生活了一年,之後才回到上海定居,為她在震旦女中辦了入學手續。我們對外都說這孩子是在歐洲出生長大的。知道真相的隻有一些親人和最親密的朋友。”大約看出了王克飛在想什麽,陳逸華又補充道,“但如果連我們都不知道她的過去,我們的親人和朋友又怎麽可能知道呢?”


    “那個勒索者應該來自她的過去,”王克飛思忖著說道,“我是指她遇到你們以前。”


    陳逸華搖頭:“可她自從來了我們家後,和過去的任何人都沒有聯係,包括孤兒院的那些人。那個人是怎麽找到她的呢?”


    王克飛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也許是她過去生活中的某個人,從選美的報道中看到她的照片,認出了她。”


    “八年了嗬,”陳逸華苦笑了一聲,“你知道一個小女孩從十一歲到十九歲的變化有多大嗎?”


    他轉身從桌邊櫃子裏搬出一本相冊,放到王克飛麵前,指著一張照片說:“這是我們剛遇到她的時候。”


    王克飛端詳這張全身黑白照:女孩紮了兩條整齊的麻花辮垂在胸口,布衣下的身材瘦骨嶙峋,臉上的嬰兒肥卻沒有退去,兩頰胖嘟嘟的,消瘦的肩膀讓腦袋顯得很大。隻有那雙眼睛又大又圓,亮晶晶的。


    “你能僅憑八年前的記憶和現在的一張照片,就聯想到,甚至確定這是同一個女孩嗎?”陳逸華問。


    不,不能。八年前的孤兒和今天的海默完全判若兩人。不僅是因為身體發育後帶來的容貌和身材的變化,更多的是整個人的感覺不同了。照片上的小女孩雖然眼睛又圓又亮,卻又透著一絲膽怯、羞澀和生活帶來的苦相。而在鋼琴上、牆上、壁櫥上的陳海默卻自信、從容、謙虛、優雅,完完全全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的模樣。


    脫胎換骨。這個詞突然闖進王克飛的腦海。


    “有了這封信,也許陳小姐的自殺便有了動機……”王克飛小心翼翼地說道,“這也符合您記得的,她離開家那天說的道別話……”


    “可我們怎麽知道信上的內容是不是真的?”陳逸華朝王克飛瞪著眼睛,“默默年紀輕輕,怎麽可能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過去?”


    “要找出這個恐嚇過海默的人,就必須知道他所說的‘過去’到底是指什麽。”王克飛問道,“土山灣孤兒院的什麽人會更了解她的過去呢?”


    陳逸華抬起頭,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王克飛疑惑的目光相碰。“也許有一個人會知道……”


    第15章


    “過去”“盡孝心”“偷走的東西”“老地方”……晚上,王克飛輾轉難眠,反複琢磨信上短短的幾句話。他設想了自己可以走的每一步棋,可能引起的每一個後果——最壞的和最好的。他一遍遍問自己到底應不應該放手這個案子。


    如果要利用黃君梅提供的線索調查下去,必然需要找到勒索者,調查他口中海默的“過去”。這項工作就好像破壞道路的表麵,挖出下水道一樣複雜。這麽大動靜的“工程”怎麽可能瞞過黃太太的眼睛?如果把她激怒了,後果會怎麽樣?海默已經死了,這結果無法改變。為了一個不能改變的結果,賠上自己的前途,值得嗎?


    或者,他可以就此放手。


    如果勒索信一事敗露,他可以抓一個醉酒流浪漢當作“勒索者”,隨便編造一個調查的結論搪塞過去。隻是自己甘心嗎?


    快早上時,王克飛又做了一個夢。


    他站在岸邊,看到海默漂浮在黑夜的大海上。她美麗的眼睛像船隻的燈光,正在慢慢遠去……她將永遠地隱沒在黑暗冰冷之中。


    他明知將永遠地失去她,卻無法向她伸出雙手。


    “不,不能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


    他睜開眼睛,看著清晨的陽光,對自己說。


    早上王克飛起床後,去拜訪陳逸華提供的地址——土山灣軍樂隊領隊馬承德的家。但在去馬修士家的路上,王克飛變得疑神疑鬼,總感覺有一個男人在跟蹤自己。


    他突然轉身走進一家街邊的紀念品店,推開門時猛然回頭,隻見一個穿黑大衣的男子立刻掉頭向相反方向走去。因為男子戴了墨鏡,又豎起了衣領,王克飛沒看清楚他的長相,隻注意到他留了兩撇小胡子。


    王克飛擔心這是黃太太派來監視他的人。他兜兜轉轉在城市裏繞了好大一圈,再三確認沒人跟蹤後,才前往馬修士的住所。


    馬承德雖然有個中國人的名字,卻是金發碧眼的德國人。他在中國生活了大半輩子,算是半個中國通了,不僅中國話說得好,對中國的文化人情也了如指掌。


    他在中國幾十年,做的最自豪的一件事是培養了土山灣軍樂隊。這支隸屬於土山灣孤兒院的軍樂隊並不是他創立的,而是在四十多年前由上海天主教會的一位葡萄牙神父籌募組建的。馬承德修士作為任職最長的領隊,對樂隊傾注了一生的心血。


    土山灣軍樂隊在當年是上海灘最先進和專業的樂隊。可誰會想到,這些圓號、薩克斯、軍鼓等西洋樂器的演奏者,如此原汁原味的西方交響樂的演奏者,竟是一群衣著破爛的中國孤兒?這些孤兒大多在木工車間或者五金車間當學徒,隻是利用下班或放學後的業餘時間刻苦排練。許多西方人看了演出,都大為感動。


    雖然不再擔任領隊和車間主任,但馬修士依然住在孤兒院裏。由於孤兒院是外國天主教會所有,在日據時期沒有受到多少騷擾。


    早晨王克飛敲開他房門的時候,馬修士還以為對方隻是一個閑極無聊的遊客而已。直到王克飛說明來意,馬修士才把他請到屋中。待在中國這麽多年,馬修士早已熟知中國人為人處世的規則了。


    馬修士不喝茶,但他為訪客存著上好的碧螺春茶葉,王克飛齜牙咧嘴地喝了一口熱茶,立刻開門見山地提到了陳海默。


    剛開始,馬修士還有點不明所以。但是當王克飛說到“小山”這個名字的時候,馬修士多年前的記憶被喚醒了。


    “馬修士,您能回憶一下當年小山是怎麽到孤兒院裏來的嗎?有什麽人會了解她在孤兒院以前的生活呢?”


    馬修士年事已高,記憶在大腦中變得支離破碎。但那麽多年過去了,他對關於“小山”的片段卻依然完整地保留著。


    見到小山的那個早上,馬修士正為孤兒院和軍樂隊日益增多的開銷焦頭爛額。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樂隊已經具有不小規模,經常在教會組織的各種重要禮儀、慶典中露麵。這本是支公益樂隊,演出從不收費,最多也就是由邀請方請孤兒們吃一頓飯而已。歐洲局勢開始緊張,海外的經費大量減少。淞滬會戰一打響後,不少資助孤兒院的教徒紛紛離開上海,經費更是難以保障。馬修士正盤算著該怎麽給國外的教會寫信,才能求得自己需要的資助。


    這時,新雇的鋼琴師高雲清敲門走進了辦公室。他的身後跟著一個怯生生的女孩,穿一件綴滿補丁的布衫,紮著兩條小辮子。


    “這是我鄰居的孩子,親人剛剛死了。她一個人無依無靠,我那裏也不方便留她,您看,是否能讓她留在這裏呢?”高雲清問。


    馬修士知道,高雲清指的是把她留在五金車間。馬修士本人身兼五金車間的主任,每隔幾天就會遇到這樣的請求。他不得不鍛煉出一副鐵石心腸,因為如果把每個孩子都接收下來,孤兒院早就人滿為患,難以為繼了。


    馬修士感覺到女孩的眼睛亮閃閃地看著自己。他回避了她的眼神,把目光轉向高雲清,說道:“抱歉,我們不能留她。你知道我們孤兒院所有的孩子都是男孩。”


    “可是,她能做和男孩一樣的事情。”


    “不,不是這個問題,這是規定……有許多原因……我們要保證男孩先進車間當學徒。”馬修士覺得每當自己拒絕別人時,學了十幾年的中國話就不那麽利索了。


    “可您讓這麽小年紀的女孩怎麽辦?流落街頭嗎?”高老師平日裏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此刻的語氣卻有些激烈。


    “你沒有其他的親人嗎?”馬修士轉向女孩,希望能找到其他辦法。


    女孩咬著嘴唇搖搖頭。似乎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被宣判,雙眼噙著淚水。


    “你之前都是和誰一起生活的?”


    “我和劉奶奶一起長大的,”女孩口齒清晰地回答,“但她其實不是我的親奶奶,她靠撿垃圾為生,在我還是嬰兒時把我撿回家了。可是,她上個星期去世了。”


    她難過地低下頭。


    “你就沒有其他親人了嗎?”


    “我不知道我的爸媽是誰,也不知道其他親人。”她委屈地抓著衣角,“連劉奶奶也不知道。”


    “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我才想到來找您。”高雲清緊跟著說。


    “先生,”女孩抬起頭,提高了音量,“隻要您給我一個地方睡覺,我什麽活兒都可以幹。如果我不能去車間幹活兒,我可以替軍樂隊保管樂器,打掃教堂,還可以給大家做飯——”


    “你會做飯?”


    “嗯。”她自信地點點頭。


    馬修士皺著眉頭,沉默了一會兒。他依然在心底埋怨高雲清在這當口給自己添亂。


    “那先讓她去廚房幫忙,再和你一起管理陳逸華先生新捐的那批樂器吧。”他甩了甩手,“給她找個地方住下,再做打算。”


    在打發他們離開後,他才想起來,他還沒有問那個女孩的名字。


    那陣子馬修士滿腦子都是經費的問題,也再沒有和高雲清討論過如何安置小山。


    有一天傍晚他經過樂器室,看見女孩正在努力擦拭那些鼓號。那些嶄新的樂器在她的精心擦拭下閃閃發亮。


    還有一次,夜深人靜之時,馬修士經過禮拜堂,聽到了鋼琴聲。是誰這麽晚了還在彈琴?他帶著慍怒走到門邊,發現了女孩的背影。


    他吃驚地發現她會彈鋼琴。月光透過彩色玻璃在地上投下慘白的光影,她專注地舞動雙手,孤獨的音樂如月光般清冷。


    他站著看了一會兒,並未上前阻止,而是悄然離開。


    之後他幾乎忘記了“小山”的存在,直到她出乎意料地出現在對陳逸華夫婦的答謝演出上。


    第16章


    自從打仗以後,怎麽才能維持軍樂隊不解散,是馬修士最頭疼的。得知軍樂隊陷入了財政困難後,身在維也納的陳逸華夫婦拿出多年的積蓄,派人捎回國,交給了馬修士。馬修士用這筆善款添置了小提琴、手風琴等樂器,聘請了鋼琴師高老師。馬修士一直十分感激陳逸華夫婦的慷慨解囊,因此得知他們回國的消息,便決定為他們舉辦一次答謝音樂會。


    那次先後上台表演的有軍樂隊和唱詩班的孩子們。坐在台下的不僅有陳逸華夫婦,還有上海天主教會的重要人物和一些音樂界人士。


    演出進行得很順利。但在謝幕後,觀眾正要起身離場時,唱詩班的隊伍後排突然走出一個個子較高的孩子。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一根辮子從帽子裏滑落,大家才吃驚地發現這竟是個女孩。


    孩子怯生生地問道:“我能為先生太太演奏鋼琴曲《致愛麗絲》嗎?”


    馬修士一看,這不是高雲清帶來暫住孤兒院的女孩嗎?他頓時惱火了。唱詩班裏都是清一色的慈雲中學的男生,經過多年專業的聲樂訓練,怎麽會混進一個都沒學過唱經的女孩呢?他急忙抓住身旁的高雲清,問他是怎麽回事。


    高雲清卻支支吾吾地說,臨上場時一個唱詩班的男孩突然腹瀉,連床都下不了,他才把小山找來頂替。但他保證他也不知道會發生這一幕。


    “把她叫下來!”馬修士命令道。他剛想吐出下麵一句“我再也不想見到她”,耳朵裏卻聽到一個親切的聲音:“讓她試試吧。”


    馬修士回過頭,看到陳逸華的夫人馮美雲笑眯眯的麵孔。


    “難得有個孩子能獨奏,我們倒有興趣聽聽她的水平如何,也可以知道老師教得如何。”她慢條斯理地說道。


    馬修士又把目光投向陳逸華本人征求意見。陳逸華也微微點了點頭。馬修士忍下怒氣,讓高雲清先允許女孩表演。他想著等一切結束後再處置他們。


    女孩欣喜地在鋼琴前坐了下來,伸出一雙潔白的小手,開始彈奏。馬修士的餘光注意到,觀眾席上的其他人都聽得專心致誌,為琴聲所吸引。


    表演結束後,陳逸華夫婦和台下的其他觀眾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就連高雲清這小子也跟著鼓掌。


    誰知道下麵一幕更出乎馬修士的意料。女孩站起來鞠躬致謝時,稚嫩的臉龐上毫無征兆地滾落了兩顆淚珠。


    她用手背倉促地抹去,哭著說,她一直都是晚上一個人偷偷地彈鋼琴,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掌聲。她還說,她想念她去世不久的奶奶了……這一幕誰都沒有料到,看來連那個“同謀”的高老師都有點措手不及。


    散場後,陳逸華夫婦要求單獨見見那個女孩。他們關心她在哪兒學的鋼琴,生活得如何,家人在哪兒……得知她練習鋼琴不過兩年,他們十分驚訝她的水平。他們的表揚讓站在一旁的高老師也沾了光似的,揚揚得意的。


    馬修士注意到小女孩在回答陳逸華夫婦的問題時談吐老練。


    當她告訴陳逸華夫婦她是多麽感激馬修士的照料時,馬修士的臉色頓時變得很尷尬。他除了第一次允許小山留下外,從沒過問過她,更別提關心照顧了,所以,小山所說的那些讚譽之詞並不真實。


    他並不感激她編造謊言,相反,他驚異於這小女孩是多麽懂得影響別人的心理——她一方麵用客套話來展現給陳逸華夫婦看她是多麽知恩圖報;另一方麵她又企圖通過美言來賄賂馬修士,爭取他的支持。


    後來,陳逸華夫婦邀請女孩和其他幾個孤兒去家中做客。大約在兩個星期後,他們向馬修士提出了收養她的心願。


    馬修士知道陳逸華夫婦兩人十分喜歡孩子,卻一直苦於沒能有自己的孩子。收養孤兒本應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隻是,他對他們最終決定收養小山卻有一絲擔憂。這女孩的身上有一種東西叫他捉摸不透。她有著比其他孩子更為稚嫩童真的模樣,卻又透著一種步步為營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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