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能帶給陳逸華夫婦更多歡樂嗎?


    這番話從馬修士口中斷斷續續地說出來時,王克飛感到一陣陣難過。想不到那麽年幼的陳海默為了能夠留在孤兒院裏,竟如此低聲下氣,出賣勞力。雖然了解了她在孤兒院的短暫經曆,但她在進入孤兒院以前的生活軌跡卻顯得更加神秘。


    王克飛突然想到一個疑問:“馬修士,您剛才說,您很吃驚海默竟然會彈鋼琴。如果她過去是被一個撿垃圾的老人收養的,鋼琴也不是輕易能得到的東西,小山怎麽會學會彈鋼琴的呢?”


    “我想是高雲清老師教她的。高老師之前就認識小山,他又會彈鋼琴。”


    “可是,高雲清為什麽要教海默這個?彈鋼琴又不像拉二胡那樣可以在街頭賣藝,高雲清教她這種賺不到錢的本事幹什麽?”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那個威脅海默的醉鬼會不會就是高雲清呢?他口中所謂的“盡孝心”會不會是指要陳海默報答他把她帶入孤兒院呢?


    “這個高雲清,現在還找得到嗎?”


    “高雲清啊……”馬修士思索著回答,“打仗以後,日本人不敢進教堂,我們這裏還算是安全的。他就一直留在這裏教書,把鋪蓋都搬到這裏來了。那年日本人進了租界,教堂也不可靠了,有一天他就辭職不幹了。他去了哪裏,我也不知道。”


    王克飛對馬修士的回答很失望。似乎高雲清是目前所知唯一與海默在入孤兒院前有交集的人了。可茫茫人海,要上哪兒去找他?


    這時,王克飛盯著碗裏的茶葉,心裏一動,說道:“不,我或許能找到他。”


    第17章


    下課鈴聲響了。


    高雲清鬆開了鋼琴踏板,抬起雙手,扭頭對講台邊的三個男童說道:“今天唱得不錯。回去再好好練練,下堂課繼續。”


    教室裏的孩子們一哄而散。


    高雲清站起身,拍打掉藍色長衫上的粉筆灰,收拾起鋼琴上的樂譜。他踏出教室門,剛站到走廊上,卻看到校長帶著一個表情嚴峻的陌生男子逆著放學的人流,迎麵走來。


    校長向他介紹,來客是黃浦警局刑偵科的王科長,有事要向他打聽一下。


    高雲清一陣緊張。雖然他不記得自己做錯過什麽事,但光是聽到“黃浦警局”幾個字,腰板就有點發軟。一個多月前,上海發生了大規模的反內戰示威遊行,他和學校的部分老師都參加了。這個警察上門,會不會是來秋後算賬的?


    校長把他們帶到了校長專用的會客室後就離開了。高雲清站在牆角,不敢坐,也不敢吱聲。


    王克飛朝他笑了笑說:“別慌,你先坐下。”


    高雲清三十多歲,身材瘦弱矮小,麵色蒼白,凸起的眼睛在鏡片後躲躲閃閃,像一隻受驚的兔子。


    “我今天來,主要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一個叫‘小山’的小女孩。你還記不記得?”王克飛口氣溫和,仿佛怕嚇跑了高雲清的記憶似的。


    “小山”二字令高雲清心頭一震。他怎麽都沒想到,會在近十年後再次從一個陌生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啊……小山啊……”高雲清挺直背坐在椅子上,裝作努力在記憶中搜索的樣子。其實他哪裏需要回憶,有關小山的一切在他腦海中就像剛發生的那樣清晰。他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時隔這麽多年,會突然有個刑偵科的科長來打聽這個女孩。快十年了,難道當年的事件還沒完?


    “小山,我記得。可是……”高雲清遲疑地問,“您去過孤兒院了?”


    王克飛點點頭。


    “可我和孤兒院後來再無聯係,您是怎麽找到我的呢?”


    “我聽馬修士說你是在日本人進了租界後離開的孤兒院。孤兒院再怎麽不好,在當時總是要安全一些。聽說,你平時又是一個比較識時務的人。那麽,在戰亂的時候,有什麽地方是一個鋼琴老師能去,而且比孤兒院更安全的呢?”


    “您說得完全沒錯。是學校,是日本人開的學校,而且是有鋼琴的日本人學校。”高雲清說道,聲音小得快要聽不見。


    “說說你和小山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吧,又是怎麽認識的。”王克飛問。


    “是在……差不多十年前吧,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我想想……”高雲清謹慎地選擇著措辭,“那時我剛畢業,在土山灣軍樂隊做鋼琴老師,住在一個親戚閑置的房子裏。我每天上下班會經過斐夏路,而小山就在路邊擺了個茶攤。”


    “茶攤?她一個人?”


    “是啊,隻有她一個人。”


    “她那時候不過十來歲,大人在哪兒?”


    “聽說她的父母都在旁邊的一家茶樓做工。茶樓老板在十字路口擺了個攤,給路人提供茶水,其實是為了吸引更多的人進茶樓花錢。”高雲清回答時吞吞吐吐的,王克飛盯著他看,一時無法辨別這是他本人平時說話的風格,還是他想遮掩什麽。


    “這麽說,小山當年確實是有父母的,而不是你們說的什麽撿垃圾的老人養大的。”王克飛說道。


    高雲清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事情過去差不多十年了,他幾乎已經忘記了一些在他看來不重要的細節,比如有關撿垃圾老太太的謊言,所以才在不經意間自相矛盾。


    他無力地為自己辯解道:“在我帶小山第一次見馬修士前,我和她商量怎麽對馬修士說比較好。老婦人的說法是小山提議的,我也覺得比較合理……”


    “為什麽這樣告訴馬修士會更合理?”王克飛追問道。


    高雲清擦了擦發根的汗水,似乎正為編不出借口而焦急。


    “我猜你們說謊,是因為她不是孤兒,卻想去孤兒院。你們捏造一個去世的老太太,是為了讓馬修士相信她是一個孤兒。”


    “不,您誤會了。”高雲清提高了音量,仿佛因為被誤解而受了委屈,“她在那時確實可以算得上一個孤兒。這點我們並沒有欺騙馬修士。”


    但他的話戛然而止,又低下頭沉默不語了。


    “如果她的父母在世時都是茶樓的工人,這有什麽好隱瞞的?難道謊稱她是撿垃圾老太太養大的,就能讓馬修士更喜歡她嗎?”


    高雲清倔強地抿著嘴唇,依舊沒有吭聲。


    “你說她的父母在茶樓做工,又說‘她在那時確實可以算得上一個孤兒’。那麽,她的父母後來去哪兒了?”王克飛循循善誘。


    高雲清突然長歎了一口氣。在王克飛看來,一個不願開口的人歎氣了,是他開始鬆懈、放棄抵抗的征兆。


    “他們死了嗎?”王克飛抓住機會問。


    “關於小山的事,我知道得也不是太多,但是她的父母……就在我遇到她的第二年,一個死了,一個被警察抓走了。”高雲清抬頭看看王克飛,“所以,她應該也算得上一個孤兒。因為她的父親在坐牢,我們怕孤兒院反對,就編造了撿垃圾的老太太這個人。”


    第18章


    九年前,高雲清從音樂學院畢業時,正逢淞滬會戰的前夜,上海局勢已經變得緊張。娛樂業變得蕭條,加上許多學校遷往內地,他一直找不到工作。


    更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本有一位相愛的女同學,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卻在這時突然杳無音信。一個月後他才收到一封寄自香港的信,求他不要再尋找她,因為她已順從父母的意願嫁給了一個商人。


    高雲清為此一蹶不振,甚至想過自殺,隻是因為害怕父母痛苦,遲遲沒有動手。就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他卻突然收到了天主教教會孤兒院的錄用通知。雖然鋼琴師這個職位薪水微薄,但在當時卻給了他一線活下去的希望,把他留在了這個世界。


    離孤兒院幾條街遠的地方,正好有一間遠房親戚留下的空置老屋。高雲清象征性地付了一點房租,打掃一番後搬了進去,從此結束了風餐露宿的日子。


    這間老平房年久失修,四處漏風,岌岌可危,門口是一條灰蒙蒙的窄街。與他為鄰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社會底層人群。他們如同一群螻蟻,忙忙碌碌,卻永遠被人踩在腳下。這種無望的日子也如漆黑的潮水沒了這裏的孩子們。他時常看見那些灰頭土臉的孩子赤著腳在街上奔跑,或者餓著肚子向來往的行人乞討。


    每天早晨他都要穿過小街,轉上斐夏路,走路去孤兒院。


    “要免費茶水嗎,先生?”有天傍晚,當他頂著寒風匆匆忙忙往家趕時,突然聽到一個清脆的嗓音。


    他回過頭,首先被一雙閃亮的大眼睛吸引。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小山。她身穿一件陳舊的棉襖,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一雙大眼睛清澈明亮。


    那時候她隻有十歲吧?


    她正守著一個板車上的大鍋。鍋子用棉褥包裹保溫。她的麵頰被西北風吹得紅彤彤的,嘴唇都情不自禁地哆嗦,凍得發紫的雙手放在大鍋蓋上取暖。


    她的攤位前沒有其他客人。高雲清不知道她站在這裏多久了。


    “先生,這茶水是不用錢的,還熱著呢,”她擠出一個凍僵了的微笑,問道,“您想喝一碗嗎?”


    高雲清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當他冰冷的雙手接過茶碗時,突然一陣感動,眼淚立刻盈滿了眼眶。他對人生早已經灰心喪氣,這個冬天的陰鬱寒冷更令他心生絕望。想不到此刻街頭卻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為他遞上一碗免費的熱茶。


    他怕女孩意識到他的失態,隻是背過身低頭喝茶。


    這時,他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女孩的聲音:“先生,您喝完這碗後想去我們茶樓坐坐嗎?裏麵很暖和,生了爐火,有蘇州來的評書班子,有更多的好茶呢!”


    他順著她指的地方望去,前方是一棟雕工精細的木樓,門口撐著兩麵錦旗,正在寒風中飄舞,一麵寫了一個“茶”字,另一麵寫了“白雲閣”。他這才恍然明白,為什麽自己能喝到不用錢的茶水。


    前一秒鍾的感動立刻轉為了厭惡。瞧瞧這個世俗的世界吧,你真以為有人會給你無緣無故的愛嗎?


    他突然極度厭惡茶樓老板,竟利用如此年幼的女孩在這麽寒冷的冬天招攬顧客。如果真有客人進了這昂貴的茶樓,相信也是迫於麵子或者同情這個楚楚可憐的女孩吧?


    可惜他身上的錢本來隻夠買兩個饅頭做晚飯,剛才也隻是以為這茶水免費,方才停步的。


    他從口袋裏摸出零錢,遞給女孩說道:“抱歉,我沒法去,這點錢就當這杯茶水錢吧。天氣這麽冷,你也早點回家。”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推開了他的錢。她依舊眼睛彎彎地笑道:“我剛才說了,這茶水是免費的,我怎麽能不守信用收您的錢呢?您不想去茶樓沒關係,等哪天您有興趣了再來坐坐吧。”


    女孩談吐老成,聽起來卻很入耳。他內心慚愧,匆忙離開了茶鋪。


    第二天高雲清又經過茶水攤時,特意貼著街的另一邊走,想不到又被女孩發現了,遠遠地向他揮手。他穿過馬路走向她,像做賊被抓到了一般窘迫。


    “您不希望看見我嗎?”小山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問道。


    “怎麽會呢?”他嘴上回答,卻不敢直視那雙亮閃閃的眼睛。


    “您不想進茶樓一點關係都沒,您還是可以在這兒喝茶,反正他們管不著。”


    他接過熱騰騰的茶水,問道:“今年冬天可真冷嗬,是誰讓你在這裏守著的?”


    “茶樓老板。”


    “哦,他是你的親人嗎?”


    她搖頭:“夏老板就是老板。我爹是茶樓的燒水工,我娘在裏麵打掃衛生。”


    高雲清不禁在心底罵自己問這麽傻的問題。開這麽大茶樓的大老板,當然不會舍得讓自己的親生女兒或其他小輩風吹日曬地站在外麵招攬路人。


    就這樣,他每天下午回家時經過茶水攤,會逗留一會兒,喝一杯熱茶,和女孩聊上幾句,再繼續趕路。慢慢地,他們熟絡了起來。


    有天小山問高雲清是做什麽的。


    “我是鋼琴老師。”


    “鋼琴是不是很大很大?它的聲音是從哪兒發出來的呢?”小山的大眼睛裏充滿了好奇。


    “以後有機會,你見一見就知道啦。”


    “以前有個茶樓客人說,我的手指長得長,適合彈鋼琴。可是……”小山眼中的火光突然熄滅了,她垂落頭,小聲地說道,“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沒機會摸到鋼琴了。”


    高雲清猶豫了一下,突然彎下腰對她說:“我可以讓你彈鋼琴,但是你能保證不讓其他人知道嗎?”


    她用力點了點頭,展露出甜甜的笑容。高雲清這才發現自己有多麽喜歡看到她的笑臉。


    那天晚上,高雲清把小山帶回了老屋。


    房間角落裏立著一架舊的立式鋼琴,與寒磣的房間格格不入。這是高雲清的一個老師在離開上海時送給他的。雖然它比不上大鋼琴那麽華麗,但足以讓小山驚歎好一陣。


    小山第一次坐到鋼琴前時,高雲清鼓勵她觸摸琴鍵。


    突然間他們倆都注意到雪白的琴鍵映襯出了她刺目的黑指甲。她一下子握住了拳頭,把手藏到了身後……


    自那以後,小山有時候會在晚上偷偷跑出來,穿過一條街,坐在高雲清的鋼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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