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們越來越熟悉,高雲清有時候也覺得自己並不了解小山。有一次他撞見幾個流氓經過,朝坐在茶鋪前的小山吹口哨,小山隻是鎮定地坐在那裏,顯得無動於衷。他也注意到,當小山獨處時,她臉上的表情是淡然而疲憊的,甚至帶著與年紀不相符的落寞。但一旦發現有潛在的顧客走近,她又立刻歡騰起來,展露出滿滿的笑容。


    一個周末的午後,電閃雷鳴,天色昏暗。高雲清一下子想到了小山。


    這麽冷的冬天,如果她和她的茶攤被雨淋了可怎麽辦?他急忙拿起一把傘下了樓。就在他快到斐夏路時,暴雨已經劈頭蓋臉地落下來。他遠遠地看見小山貼著牆壁,縮在一戶人家的屋簷下,憂心忡忡地望著暗黑的天色。


    高雲清剛要穿過馬路上前時,卻見一個大男孩不知從什麽地方跑了過來。那男孩衝到小山的身邊,二話不說,遞上了一把油紙傘。而後,他用手遮住頭發,邁開大步隱入了雨霧中。


    後來他有意無意地問過小山:“那天給你送傘的是你朋友吧?”


    她愣了一愣,扭捏地回答:“嗯,是啊。”卻似乎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


    除了這一個男孩外,高雲清再也沒有見過她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她每天都是獨來獨往,瘦小的身軀拉著板車,早出晚歸,像一隻掉隊的候鳥。


    大約三個月後的一天,小山提出帶高雲清去白雲閣茶樓裏逛逛。


    “下午他們都在睡覺,我可以偷偷帶你去參觀茶樓的灶間。”小山調皮地說道。


    她帶他從後門悄悄進去,來到一個天井。高雲清透過其中一間屋子的窗戶向內張望,裏麵陰暗簡陋,有一個大灶台,門口放著幾個煤爐,應該是開水房。旁邊幾間不帶窗戶的平房可能是茶樓工人住宿的地方。


    突然間,他們同時聽到了一間屋子裏傳來一聲女人的哀號。小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緊緊縮起肩膀。


    喊聲來自東邊的那一間。


    緊接著虛掩的木門後傳來一個男子的叫罵聲,並夾雜了那個女人的抽泣和家具撞落的聲音。


    “婊子!你把東西都藏哪兒了?你沒有錢?少來了!那些東西呢?被你藏哪兒了?你當我是傻子啊?你還他媽哭?看我不砸爛你的嘴,老子手氣不好都是因為你這張晦氣的臉!”


    高雲清錯愕地向小山望去,卻發現她隻是盯著自己的鞋尖,仿佛對一切都充耳不聞。高雲清剛想上前帶她離開,一個男人突然推開門,衝出了那間屋子。


    他看來已經喝醉了,走路搖搖晃晃的。


    他一眼發現了小山,二話不說,一腳踢向她的腹部,把她踹倒在地,在她的棉襖上留下一個肮髒的鞋印。


    “瞪我啊!你再瞪我啊!我總有一天要挖掉你的眼珠子下酒!”男人吼完後,踉踉蹌蹌地離開了。


    高雲清站在牆邊一動不動,愣愣地看著這一切。為什麽自己沒有出手保護小山?為什麽自己站在那裏像個木偶一樣無法動彈?為什麽自己是那麽恐懼和懦弱?


    這時,小山一聲不吭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她朝高雲清看了一眼,眼神淡得沒有一絲愛恨,輕聲說了一句:“這是我爹。”


    此刻的高雲清已經淚眼迷蒙。


    他扭頭逃跑,在路上痛哭了一場。


    那天的深夜,當他躺在四處漏風的房間裏輾轉難眠時,又想起了這女孩淡漠的大眼睛,突然間,他便原諒自己的前女友了——誰都擁有掙紮出泥沼的自由,她為什麽就不能離開自己去追尋更優渥的生活呢?


    他從床上爬起,在燭光下彈動琴鍵,借以化解這女孩帶給他的悲涼感。


    她注定要在這城市的死角裏重複和她母親一樣的命運吧?


    她能獲得新生嗎?


    第19章


    “後來陳海默,不,小山,是怎麽成為孤兒的呢?”王克飛問。王克飛一聽說她的親生父親還活著,當即感覺到寫勒索信的人是他。


    “您還記得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斐夏路上的那場大火嗎?”高雲清問。


    王克飛隻是隱約記得那場火災。他那時剛到上海不久,聽街頭巷尾都在議論。


    “火災就是從白雲閣茶樓燒起來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大半條街上的商鋪民宅都沒能幸免。最後幸虧下了一場暴雨,才把大火澆滅。”高雲清說道,“被大火和大雨折騰後的斐夏路黑乎乎一片,景象駭人。白雲閣茶樓被付之一炬,小山的生母在火災中被燒死了,她的生父在火災發生後被警察抓走了。而小山,也是在那場大火後,跟我去了孤兒院。”


    原來小山的人生轉折點,全是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世紀大火。


    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王克飛走進漕河涇區警察分局時,高雲清的話一直在他耳邊回響。


    分局的一個警員正趴在桌上睡覺,蒼蠅在他茂密的頭發裏嬉戲。


    王克飛大聲地咳嗽了一聲。小警員被吵醒,抬起蒙矓的眼睛,望著王克飛。他的一側麵頰被袖口壓出了花紋曲線。待王克飛說明身份後,他才猛然驚醒,飛奔到後麵去叫人了。不一會兒,另一個與王克飛年紀相仿的警察走進辦公室。他的白色上衣已經被汗水浸透。


    “王科長,我就是林覓華。聽說您想了解當年那個縱火案?”他在王克飛的對麵畢恭畢敬地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那個案子是我經手的,不過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啦,不知道您想知道哪方麵的情況呢?”


    “火災發生時你在場?”


    “是啊。”


    “先說說當時的情況吧。”


    “等我們趕到那裏時,火勢已經徹底失控了。我對那一幕記得特別清楚。當時是晚上八時,通天的紅光把半個城市都照亮了,老遠就感覺到熱浪襲來。那些居民和店主能跑的都跑出來了,在二樓的隻能往下跳,到處是一片哭喊、慘叫聲,人們眼睜睜看著火勢蔓延,房屋一棟接一棟被摧毀,卻又做不了什麽。唉!總之那次火災真是太慘啦,連救火隊員算在內,死了二十來人呢。如果沒有後來的那場暴雨,真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麽。”


    王克飛問:“你對白雲閣茶樓是否還有印象?”


    “當然有印象,因為當年的火災就是從白雲閣開始的。那茶樓是木結構,一著火,就什麽都燒完了。”


    “茶樓裏有一對做工的夫婦,男的還在火災後被抓了,你是否記得?”


    “嗯,記得。”他認真地點點頭,“那男的叫福根,女的叫玉蘭,他們有個小女兒,對不對?”


    王克飛很滿意林覓華的記憶力和清晰的思維。


    “你對那家人的事知道多少?”


    林覓華流露出些許困惑,似乎很好奇王克飛究竟想了解什麽。既然上級不說,他也不好問,隻能盡力從記憶中搜索。“玉蘭好像是給茶樓打掃衛生的。從背影看,她的身材和姿態都不錯,但轉過臉來就有些駭人了,右邊臉上有一大塊黑色的疤痕。我有次看到她在掃地,用頭發遮住臉,輕手輕腳,走路都是順著牆邊的。如果沒有這塊疤痕,我想她長得應該不賴,從她女兒俊俏的模樣就可以看出來了。可惜啊,這個可憐的女人火災發生時在房間裏睡覺,和床一起被燒成了焦炭。但女孩子運氣好,那晚不在茶樓,躲過一劫。”


    王克飛一邊聽,一邊解開了一顆領扣。他不明白為什麽這間屋子格外悶熱。盡管頭頂的一台綠色吊扇奮力工作著,可是這潮濕的熱氣前一秒剛被吹散,下一秒又聚攏來了。


    “你們後來知道那女孩事發時在哪兒嗎?”


    “她爹被抓時她出現過一次,站在人群中看。我認出了她,本想上前和她說話,可她看到我就跑得飛快。在她爹被抓走後她去了哪兒,也沒人知道。”


    “在火災前,你和這家人有接觸嗎?”


    “其實,我對這家人略有所知,是因為之前的另一樁案子。”林覓華說道,“有次福根喝醉酒,差點把他老婆的一隻眼睛打瞎。還是住在隔壁的一個接生婆看不下去,來報的案。我和當時一起值班的同事就跟著去了。玉蘭一家三口住在茶樓後麵的平房裏,屋裏很簡陋,隻有一張小床。我去時她躺在床上,臉的一邊腫得很高,眼球腫得像橘子一樣大,充滿血,幾乎認不出原本的容貌了。”


    “福根為什麽打她呢?”


    “聽那接生婆說,福根在外麵輸了錢,回來向玉蘭要。她拿不出,福根便開始打她。我以前就聽說那男人每次喝醉酒後都拿她當出氣筒,毒打她是家常便飯,隻是沒想到那次他下手那麽狠……唉!”林覓華歎了口氣。


    “這兩人都在茶樓做工,想必報酬都很微薄,福根的錢也未必會讓玉蘭保管。為什麽他每次輸光了還要逼玉蘭給他錢?玉蘭拿什麽給他呢?”王克飛問。


    “照陳姨,就是那個接生婆的說法是,福根非說玉蘭藏了什麽價值連城的東西不肯拿出來。可陳姨說玉蘭若真有值錢的東西,還不早帶了錢和女兒遠走高飛了?但福根就是不信她。”


    價值連城的東西。王克飛突然又想起了陳海默收到的勒索信,上麵提到了要海默交出偷走的東西。這個東西會不會是福根在八年後,繼續找的同一件東西呢?


    “後來你們抓了福根嗎?”


    “沒有。他大約知道自己闖了禍,等我們趕到時,已經避風頭去了。可那女人卻央求我們別抓他,說他隻是喝醉了,不醉的時候絕對不會這麽做。唉,這話比這事本身更叫我生氣。福根一年到頭能有幾天是清醒的?他是不是殺了人還可以以喝醉為借口?我覺得啊,這男人的自私和殘暴也是女人自己縱容的。”林覓華說到激動處,撐住膝蓋的雙臂有些顫抖。


    “後來的火災,你們確定是他放的火?”


    “事後我們走訪了不少幸存者,確定火災最早是從茶樓,確切地說,是從茶樓的開水房開始的,而福根是茶樓裏負責生爐子燒水的,那天晚上隻有他一個人在那裏。當然,我們確定他是縱火者,還有其他的證據。”


    “他的老婆玉蘭也在這場火災裏被燒死了,是我勘查的現場。我看到屍體雖然被燒成了黑炭,但依稀可辨她死時的姿態——麵朝大門,側躺在床上,就和平常睡覺一樣。您想象一下,外麵院子著火了,她躺在床上睡覺,會毫無知覺?無論是誰,都會試圖爬起來,跑出去吧?她以這個姿勢死在床上,隻能說明一點——”


    “她在火災前就已經死了或者失去行動能力。”王克飛接上話說。


    “沒錯。再加上茶樓的人提供的證詞,在火災發生前聽到夫妻倆爭吵。他倆三天兩頭吵架,因此當時也沒有人太過在意。但那次他們聽見福根暴打玉蘭,玉蘭慘叫、痛哭,後來哭聲卻漸漸沒了。我們推斷,是福根失手把玉蘭打死在床上,為了掩蓋罪行,才又放了那把火。”


    “他認罪了?”王克飛問。


    “他哪兒會認罪?他隻承認那天他喝了點酒,回去後和玉蘭吵架,動手打了她幾下,然後他去開水房睡覺了。他自稱他在生了火的爐子旁邊昏睡過去,直到被熱浪烤醒,才從後門逃了出來。”


    “也就是說,從他的證詞看,他隻是醉酒引起爐子失火,後來又隻顧自己逃生,放任火災發生……”王克飛說道,“而你們認定他是蓄意謀殺加縱火。”


    “您說得沒錯。如果您了解周圍人對他為人的評價就知道了,他這人極度自私、狡猾、狠毒。但不管他怎麽狡辯,眾怒難息,受損失的商鋪和居民都很憤怒,要求嚴懲他的過失。最後他被按照過失殺人罪和縱火罪,判了三十五年。”


    王克飛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時間,才過了八年,哪怕他減了刑,應該還在提籃橋監獄裏乖乖待著呢。


    林覓華似乎看透了王克飛的心思,小心地提醒道:“聽說抗戰勝利後,那裏的不少犯人都以各種名目減了刑。這福根,說不定也趁亂出來了呢。”


    從分局出來後,王克飛立刻去了一趟提籃橋監獄。他怕開著黃浦警局刑偵科的小汽車去監獄太過招搖,便坐上了26路電車。


    可在中途,他突然發現那個留兩撇小胡子的男人竟出現在同一輛車上,戴了墨鏡坐在最後一排。


    王克飛一陣緊張:難道這個盯梢的家夥剛才已經跟蹤自己去了漕河涇分局?


    在離目的地還有兩站的地方,王克飛突然站起來,從前門跳下了車。由於車上十分擁擠,那個小胡子男人並沒有機會跟著下車。王克飛目送著電車遠去。


    他先去一家洋貨公司逛了一會兒,然後才步行去監獄。


    到了獄長辦公室後,他才知道最擔憂的事發生了。周福根在今年二月的時候因為有立功表現,提前出獄了。他的所有私人物品都已經被領走。現在身在何處,也沒人知道。


    王克飛隻能從監獄裏領回了他留下的檔案和服刑記錄。


    第20章


    王克飛晚上在辦公室加班。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這刺耳的鈴聲把他嚇了一跳。他拿起來,聽到一個微弱而沮喪的聲音:“王科長,我是君梅……”


    “黃小姐?這麽晚了,出什麽事了嗎?”


    “我……我被人打劫了。”


    什麽?打劫?王克飛腦子裏嗡的一聲響。


    “你現在人在哪兒?安全嗎?受傷了嗎?”他牢牢抓著聽筒問。


    “我在劍河路和烏木路這裏,借老船長酒吧裏的電話給你打的。我的錢包沒了,您能過來接我嗎?”


    “好,你等在那裏不要亂跑,我馬上到!”王克飛丟下聽筒,拿起外套就奔了出去。


    王克飛曾經很熟悉老船長酒吧所在的這一帶。那裏以前是公共租界,開了不少招攬外國大兵的西洋酒吧和西餐廳。他記憶中的老船長酒吧,老板唐尼是洋人,室內光線昏暗,煙霧繚繞。除了水手外,還有不少打扮妖嬈的陪酒女,她們和大兵們坐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彼此摟摟抱抱。


    想到黃君梅一個人待在這樣的環境中,王克飛十分焦慮。一個選美小姐已經出了事,可千萬不要再有第二個出意外。他一邊想著,一邊以更快的速度趕往目的地。


    王克飛老遠就看到了老船長酒吧。這是一間民居改造的平房,鐵窗框,小格子玻璃窗。白粉外牆上粉刷的那幾個黑色英文詞“cold beer”“brownie”已經快脫落了。在水手們紛紛離開後,店主大概更希望招攬中國客人,於是又寫上了歪歪扭扭的中文:冰啤酒、巧克力蛋糕。


    王克飛衝進了酒吧。


    酒吧內空氣悶熱,隻有幾盞大吊扇在工作,燈光依然昏暗,煙霧依然繚繞。站在吧台後麵的老板唐尼老了,但依然是個混混的模樣。他穿一件白色背心,露出兩臂的文身。


    牆上多了一個飛鏢盤和一些彩色木雕。酒吧裏中國人和洋人都有,年輕女子很少。水手們走了以後,那些陪酒女郎也漸漸散去並改行了。幾張桌前都隻有男人們自己在喝酒。


    王克飛在酒吧中奔跑環視了一圈,終於發現了一個人坐在角落卡座上的黃君梅,她正托著下巴發怔,手邊有一杯棕色的酒。


    人還在就好。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他走向黃君梅時,感覺今天的氣氛不太對勁。黃君梅似乎情緒低落,和平常完全是兩個樣子。


    “黃小姐沒事吧?”王克飛走到她麵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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