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朔再次相讓,俞嬴再次推辭。


    兩人正客氣著,令朔身後的令翊懶懶地道:“叔父,翊送先生回去吧。”


    俞嬴看一眼令翊,對令朔笑道:“如此,就麻煩都尉吧。將軍請歸帳。”


    俞嬴對令朔行禮,令朔還禮,令翊也馬馬虎虎地對叔父行個禮,俞嬴便與令翊一同走了。


    令朔在後麵看著他們,亦衝先生似乎說了什麽,翊扭頭看他,也說了什麽。亦衝先生走路的樣子介乎貴女與士人之間,既有貴女之雅,又帶著些士人的灑脫,大約是受師門陶染的緣故。翊一副不羈的樣子,但令朔總覺得他今日似乎不羈得有些不一樣。


    誰不曾年輕過?令朔笑一下,又皺起眉,想起宴席上俞嬴說的齊軍不會退兵的事。


    其實俞嬴就是再客氣一次,多謝令翊相送。


    令翊扭頭:“宴席間,我看先生眼中有些感慨悲傷之色。”


    俞嬴笑:“哦?都尉竟看到我感慨悲傷?”俞嬴有些詫異,看來今日真是有酒了,竟然讓心中所思所想上了臉。周公說酒不是好東西,果然!


    “似先生這種,悲傷卻含笑,喜悅卻冷著臉,發怒時麵色平靜,憂慮時一臉曠達,這莫不是師門絕技吧?想來很是難練。”


    俞嬴再笑,懶得跟他鬥這種口。


    “先生為何不答?”令翊執著地問。


    俞嬴停住腳,對他歎道:“能讓都尉看出來,這項師門絕技,俞嬴真是學得不精,還需多加習練才好。”


    令翊:“嗬——”


    已經到了營帳前,俞嬴再次笑著謝他。


    令翊揮揮手,扭頭朝自己的營帳走去。


    “都尉——”


    令翊半轉身回頭。


    “俞嬴有一事不懂,請教都尉。”


    令翊皺眉看著她。


    “諸人都在歡飲,都尉盯著俞嬴的眼睛看什麽?”


    令翊愣住。


    俞嬴笑著對他頷首,再次作別,走進營帳去。


    第6章 生前身後事


    列國相爭,前方打仗,後方也不消停。像齊都臨淄、魏都安邑、楚都郢這樣的大國都城中,諸路人馬各為其主,各有其道,和縱連橫,相互博弈,其中的波譎雲詭,用到的計謀,所經的危險,不亞於真正的戰場。而這些都城中戰場上得來的戰果,便化成列國之間路上奔馳的轔轔車馬,很快就去往了它要送去的地方。


    不出俞嬴所料,從齊國臨淄傳來訊息,齊國擬增兵,再次攻打燕國。那送信的使者星夜馳還於燕,經過此地時,特意來告知令朔,令其防備,便接著奔桑丘和武陽去了。


    令朔請俞嬴及高階軍將們來大帳議事。其實也沒什麽可議的,想守住新河,路隻有一條——請求增兵。世上有以少勝多的事,但不是時時次次都能靠奇謀以少勝多。


    “這事旁人不行,終得我去求他。”令朔歎道。


    俞嬴和其餘諸軍將對此也說不出什麽。俞嬴對方域其人不熟,實在不好預判。看意思,這位上將軍似乎與令朔有些不和。既然要低頭求人,自然要做足姿態,越鄭重越好,令朔去,確實是最好的。


    令朔讓除自己外軍階最高、資格最老的孫黎暫代為將,自己去桑丘見方域。好在桑丘離此間並不很遠,很快便能回來。


    令朔臨行,諸人相送。令朔囑咐孫黎和幾位軍將幾句,又再次鄭重拜托俞嬴:“軍中謀略事,就全仰仗先生了。”至於令翊,令朔倒簡單:“莫要惹事!”


    令翊衝其叔父的背影翻個白眼兒。


    俞嬴笑。


    眾將都回營,各忙各的。俞嬴也回轉,她在琢磨近日旁敲側擊與眾軍將打聽到的諸國之事。


    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趙武侯薨了,趙國還遷了都;田氏終於篡了呂氏的位,如今的齊國國君是田和的嫡長子剡;楚國革新變法,舊族卻把革新之臣射死在君王靈位之前;中山複了國,給趙國好大一個不痛快;之前三晉交情勉強還可維持,如今還不如自己身上這件袍子結實……


    總地說來,征伐越來越多,年年打,家家打,打得越來越狠,越來越不講道義……真真正正的大爭之世。


    “先生又在沉思默默了。”令翊緊走兩步,趕上她。


    俞嬴扭頭打量他。雖然已是春日,但還有些涼,這位卻已經穿單衣了。俞嬴的目光從他英氣的眉眼下滑到高挺的鼻子、紅潤的唇、方正的下頜,再到頸間的喉結、因操練而汗濕的衣領和寬闊的胸膛,又在勁瘦的腰身和兩條長腿上掃了一圈才回轉,看向遠處的青草地,真是一片大好的春光啊。


    令翊清清嗓子:“先生看我做什麽?”


    “都尉剛才不是說俞嬴沉思默默嗎?都尉就是我所思之人。”


    令翊繃住。


    “俞嬴就想啊,都尉到底做了什麽,讓將軍臨行還囑咐‘莫要惹事’?”


    令翊鬆了下來,抿嘴,雙手抱著肩,扭頭看她。


    俞嬴笑起來。


    令翊也笑了,放下手臂,用腳踢一下草地,掐起一根長草莖在手裏撚著玩。


    兩個人站在大營空地上,一起看向新河和對麵的山坡,更遠的地方是弱津城。


    令翊突然問:“先生與埋在對麵山坡上的公子景嬴很熟悉嗎?”


    “算不上很熟,公子過世的時候,我不過才幾歲。”俞嬴搖頭。


    “那為何專程來祭拜?”


    俞嬴笑道:“不過是順便罷了。俞嬴無家無國之人,四海飄零,恰好走到此間。聽說公子埋骨於此,我與公子既是同宗,又是同門,自然是要拜一拜的。”


    俞嬴挑眉笑問令翊:“都尉這是還疑心我是齊國細作呢?”


    “我若疑心先生,就不當麵問了。”令翊淡淡地道。


    俞嬴願意哄他,當下作態賠禮:“是俞嬴錯怪都尉了。都尉對俞嬴如此信任,俞嬴銘感五內。”


    哪知卻沒哄好,令翊神色越發淡了:“先生嘴裏哪些是真話,哪些是假話,自己知道。”


    俞嬴看看他,笑了,沒再說什麽。


    令翊卻開了口:“那日,我與叔父問了關於公子景嬴的事。”


    俞嬴扭頭看他。


    “女子少有諡號,公子有諡,是因為君上感公子高義。公子以一己之力,息了齊趙幹戈,救齊侯於河間。齊侯受傷奔燕,跟君上哭訴。君上雖不敢收留齊侯,對公子景嬴卻極稱讚,曾感歎:‘若燕有呂齊之日,不知是否有此義士,不愛其身,千裏奔走,救燕室於刀兵危難之間。’”


    “公子果然高義!真忠貞之士也。”俞嬴感慨道。俞嬴終於知道“景”是怎麽來的了,燕侯對我的誤會有點深哪……


    令朔“嗬”一聲:“她又不是呂氏舊人,齊侯那種一輩子除了‘無能’別無他事的人,有什麽值得她忠的?她為何要忠?一個能說得趙國退兵的人,不會是這樣一個愚忠之人。”


    “……說得也是。” 俞嬴突然來了興趣,“以都尉看,公子景嬴為何救齊侯?”


    “或許——她隻是想止幹戈而已。”令翊沉吟,“當初田氏急著篡國,讓齊侯去河間勞軍。當時尚處隆冬,趙人踏冰過河,圍了河間城。田氏是一定不會救河間的。齊國河間守軍不能據河水之險,反而被圍在城中,後麵又沒有援軍,除死之外,沒有旁的可選了。”


    其實還有一條路可選——降。可惜領兵的高罌是個死腦筋……


    俞嬴笑道:“都尉說得公子景嬴不像儒家弟子,倒像墨家之人,兼相愛,止攻伐……儒家求仁,墨家止爭,在當今之世,多少都有些不合時宜。叫都尉這麽說,公子景嬴簡直身兼兩家之呆。”


    俞嬴又輕浮地從上到下掃了一眼令翊:“都尉不怕夜半,公子詐了屍去找你?”


    令翊:“……”


    俞嬴越發笑起來。


    令翊斜睨俞嬴,臉上也露出些不正經的笑意,張張嘴想說什麽,大概到底顧及她是女子,又悻悻地把嘴閉上了,扭頭看向別處。


    俞嬴笑過,也便正經起來,臉上帶著些憂色:“但願那位方上將軍不是當年的田氏,願意舍私而就公,派遣足夠的援軍來。”


    令翊搖頭:“怕是難。”隨即令翊又自嘲地笑了,“好在我們不是困守孤城。實在打不過,就隻好跑了。若方域謀劃得當,我們這真敗興許也能成詐敗,把齊人引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把他們圍而剿之。那樣,我們這敗,也算敗得值。”


    俞嬴擊掌:“都尉所言才是真的舍私而就公,且不驕不餒,從敗中求取勝之機。為將者當如此!”


    俞嬴極認真地看著令翊:“俞嬴學過一些相人之術。依我看,都尉日後或能成為青史留名的一員名將!”


    大約看出她這回說的話裏有幾分真心,令翊嘴角翹起來,又試圖抿下去,終究又翹起來,眼睛也彎了,一臉的“算你識貨”。


    俞嬴倒不是虛誇他。她確實覺得,若令翊為上將軍,按照此計,興許燕軍真的能取得一次更大的大捷,一次讓齊人幾年不敢侵燕的大捷。


    但如今主事的是方域,大軍若遠途詐敗,可不比令翊那幾千人過河的詐敗,而要圍攏幾萬齊軍,也要指揮得當才行,最關鍵,方域,或說燕侯,是否有全力一拚的魄力。


    桑丘城。


    事情讓令翊說準了。


    令朔去拜見方域,方域一見麵就把令朔好一通誇讚,什麽善用奇謀,什麽指揮得當,什麽不愧令氏將門,連國之棟梁都說了出來,令朔先還有些不好意思,訥訥地提到俞嬴及諸軍將。


    “還是將軍統帥得好,才能有此大捷!”方域大笑,笑完又道,“域一定在君上麵前為將軍請功。”


    “請不請功倒沒什麽,”令朔趁機提出援軍的事,“朔來桑丘與上將軍稟報軍情之前獲知,齊人將增兵,重整軍戎,再侵燕國。決河奇謀可一,不可再。以朔兩萬兵卒,對齊幾萬新銳之師,怕是難以守住新河,還請上將軍派與援軍。”


    方域麵露難色:“非是域不知道將軍之難,實在是桑丘、汾門諸城皆燕國要津重城,不能有失。將軍也知道燕軍軍力總數,我去哪裏派援軍給將軍呢?況且將軍提到的那位先生能有決河之計,焉知沒有他計……”


    說來說去,就是不肯增兵。


    兩人終究不歡而散。


    燕國在備戰,齊國也在備戰,不過一個是守,一個是侵。


    對此次田唐之敗,齊國頗為震驚,也實在是曆次與燕之戰,齊都鮮有敗績。田唐又是宿將,帶領五萬大軍,竟然敗在了略顯平庸的令朔手中……上下不免嘩然。


    了解更詳細軍情的齊侯田剡、田剡之弟公子田午、相邦田向等倒是能接受,畢竟列國靠奇謀反轉戰局,以少勝多的戰事不少。齊侯田剡擬再派軍將帶領五萬大軍伐燕,田午和田向都沒有多說什麽。


    相邦田向宅。


    田向正拿著書冊來看。看家主盯著竹簡,眼睛半天沒動地方,恰有侍女來進羹湯,老仆忙擺手,家主這是想事情呢。


    田向確實在想事情。想增兵伐燕的事,田向覺得君上這幾年在用兵上有些太操之過急了,到底年輕;又想到齊侯對公子午的打壓和公子午不動聲色的反抗;最後思慮定在齊軍出事的燕國弱津。


    “弱津……”田向輕喃。公子俞嬴就埋在那裏。聽說燕侯給她諡“景”。景……田向想像她若是泉下有知,聽了這個諡號,一定嘴角帶著哂笑,“也不怕我躺不住詐了屍。”田向嘴角帶了一點笑意。


    “家主要什麽?”老仆耳朵有點背了,上前問。


    田向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由,你還記得公子俞嬴嗎?”


    第7章 一起去武陽


    老仆一怔:“奴自然是記得的。”


    田向點點頭,沒再說什麽,隻略抬抬手,老仆由便帶著其他奴仆行禮,靜靜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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