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侯麵色微變,片刻道:“當今齊侯年輕,確是有些不穩重。”


    嗬,不穩重……俞嬴微笑,緩緩地道:“適才說到三晉歸魏。君若非此時之魏君,而是三晉歸魏後之魏君,再看這中原,誰是心腹大患?”


    魏侯麵色大變。


    若三晉歸魏,彼時中原大國隻有魏齊而已。


    俞嬴微微皺眉:“齊國侵燕,未嚐沒有這層意思。燕雖貧弱,國土卻不算很小,齊若得燕,怕是也能與彼時之魏抗衡一陣子了。”


    魏侯終於點頭:“尊使所言甚是。齊人著實野心不小。”


    魏侯就眼下之事問俞嬴:“隻是——魏若從南側伐齊,固然可解齊軍對燕之困,可又拿伐燕的趙人怎麽辦呢?若從北路助燕攻齊,則勢必經過趙地……”


    俞嬴目視魏侯左右。


    魏侯揮手讓左右退下。


    “趙侯雖看似張狂,其實很是怕魏國。俞嬴從趙經過,以‘趙若助齊侵燕,魏必伐之;趙若助燕伐齊,魏或觀之’說趙侯,趙侯恐懼,已經改成助燕伐齊了。”俞嬴道。


    魏侯微微睜大雙目。


    “故而,此次燕困已解。外臣此來,並非為此一戰,而是為解燕國長久之困,為解日後魏國之心腹大患而來。”


    魏侯目視俞嬴良久:“尊使小小年紀,下得好一大盤棋。”


    俞嬴謙遜一笑,行禮道:“此棋局中,魏燕雙贏。能追隨魏這樣的弈者,燕國幸甚!能得君這樣的睿智長者指引,俞嬴幸甚!”


    魏侯大笑。


    笑罷,魏侯看著俞嬴道:“與尊使說話,如沐春風。寡人著實欣賞尊使才華。燕國弱小,恐怕無先生用武之地,先生何不就留在魏國呢?”


    俞嬴有些不知說什麽好,你們三晉果然同源同枝,連挖人牆角的話都差不多……隻是趙侯還許了我一個什麽禮物呢。


    第25章 齊國吃大虧


    俞嬴又打點出“受燕侯所托來魏國求救,卻給自己找了個好去處,如此行事,日後怕是沒法在列國混”這樣的托詞來敷衍魏侯。


    “尊使正當韶齡,可曾有婚姻之約了?寡人之子中雖未有年齡相當者,但魏宗室中卻有不少好男兒。尊使不妨見一見,魏氏男兒,皆威武得很!”魏侯笑道。


    俞嬴羞澀一笑,聲音都嬌了一些:“隻看君之形貌,便可知魏氏男兒是何等威武了。俞嬴確實尚未有婚約,待伐齊之事了,俞嬴必再來安邑……”


    見她羞澀的樣子,魏侯再笑。笑罷,魏侯問:“尊使這是要去見韓侯?”


    “俞嬴是要去見韓侯,隻望韓侯為日後之魏拿下齊的幾個城池。”俞嬴笑道。


    魏侯略思忖便道:“寡人派人與尊使同去,韓侯不敢推拒。”


    俞嬴笑道:“請容俞嬴僭越,多說一句:既然君擬先攘外再一統三晉,何妨暫時懷柔以待趙韓?”


    魏侯想了想,笑道:“便依尊使。”


    拜見完魏侯,俞嬴沒有在安邑多停留,與燕侯原先派來魏國的使者常溪道別,轉頭直奔韓國都城陽翟。


    聽說趙與齊共同伐燕,列國上下都等著魏國伐趙,誰想到魏侯抽風,竟然派駐紮於魏國東部的魏軍奔齊之聊城、博望而去。


    正當諸人滿頭霧水,不明白魏侯何以轉了性情時,剛到弱津要與齊共同伐燕的趙軍卻轉頭咬了齊軍一口——然後又與燕一同追著齊軍咬了無數口。齊軍不得已,隻得倉皇撤回齊境。


    若隻燕軍,是萬不敢追到齊境中去的,但此次有趙軍。趙燕聯軍聲勢如長虹,不幾日連拔齊之北地平舒、河間、平河數城,列國震驚。


    從前齊國伐燕,三晉去救,從不曾玩這麽多花活兒。一向抄起家夥就上的趙人竟然使用詐術!況且這打法,可不像隻是奔著救燕去的,再看魏軍動向……三晉這是要做什麽?齊燕魏趙的這場戰爭,不知道讓列國多少人睡不好覺。


    最冤枉的是韓國——外麵動不動就說三晉、三晉,可韓國還什麽也沒做呢。


    韓國倒也不是不想做什麽,聽說趙合齊伐燕的時候,韓國正擬聯合魏國共同伐趙,哪知魏侯竟然興兵伐齊!及至後麵傳來消息趙國反攻齊國,韓就更不敢做什麽了——趙與魏分明是商量好了的,但卻都沒有派使者來韓國……


    俞嬴的到來給韓侯解了疑惑,讓他放下些心來。


    俞嬴本身既不喜歡狂傲陰鬱的趙侯,也不待見剛愎自大的魏侯,卻看韓侯很順眼。


    韓侯猷四十出頭,長眉鳳目,像個讀書的士人——事實上,他也是俞嬴從前遊走列國見過的諸國公子中學問最好的。


    難得,他還不迂腐。


    俞嬴活著的時候與當時還隻是一個公子的韓侯猷算是朋友,曾一起爬過韓國都城陽翟城外的禹山——相傳禹曾躬耕於此。


    那時候的公子猷話不多,不像俞嬴,總是顯擺學問見識,他就那樣含笑看著你,讓人覺得不管自己怎麽胡說八道,他都覺得甚有道理。事實上也是,俞嬴從未見公子猷讓人下不來台,是列國公子中難得的君子人。


    然而從前的君子,如今也是鐵血君主了——韓侯猷繼位以來,先平內亂,再外伐鄭國、宋國,甚至俘虜了宋君……


    俞嬴在心裏悠悠地歎一口氣,嘴上卻微笑道:“韓不與齊國燕國接壤,燕也未曾與過韓什麽好處,然齊國侵燕,韓國幾次來救,韓國待燕之恩,燕國君臣沒齒難忘。”


    韓侯微微一笑:“尊使就莫要客氣了。燕國韓國都弱小,合該守望相助。”


    “外臣卻不忍心白勞動韓國。韓國若助燕伐齊,得齊國西南闞城、桑丘等城,這些城池與魏接壤,於韓國卻是境外飛地,何妨將之與魏換曲陽等韓魏交錯之地?魏侯雖剛強,卻也不是不能說服的。”


    聽俞嬴說換地,韓侯神色鄭重起來,及至聽她說魏侯“剛強”,韓侯又笑了,先行禮道:“多謝尊使為韓國打算。”


    俞嬴忙還禮。


    “尊使這般善為人著想,說話又如此風趣,讓寡人想起一位故人——想來曾有人與尊使說過。”


    俞嬴笑道:“公子俞嬴。外臣是公子族妹,又係同門,便是去燕國祭奠公子時,與燕國結了這場緣分。”


    韓侯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公子高義固然讓人敬佩,其棄世而去,卻讓人很是傷懷。一晃眼,十餘年了,公子當年一身紅衣,站在城外禹山上指點諸國談天下大勢的樣子,仿佛還在眼前。”韓侯神情越發黯淡,“寡人也不再是當年模樣。”


    韓侯看一眼麵前的俞嬴,又笑了:“尊使年輕,大約聽不得我們這些人嘮叨當年。”


    俞嬴微笑:“若公子有魂靈在,也定懷念與君共遊的日子。”


    俞嬴在韓國都城陽翟逗留了些日子,倒不是她要再爬禹山,或者想與韓侯再續舊日情誼,而是連日趕路,之前在鄴城、新中之間時又受了傷,未曾好生修養,如今一旦將事情做完,便有些熬不住了,竟大病一場。


    多虧了韓侯令名醫每日去諸侯館為之醫治,方才漸漸好起來


    。


    就在她病的這些時日,魏國連拔聊城、博望、博陵諸城,韓國也攻下了闞城和桑丘,北麵的趙燕聯軍又連下幾城,與齊國對峙於齊境內之河水兩岸。


    齊國上次吃這樣的大虧,還是二十多年前的廩丘之戰,甚至那次也未曾丟這麽多城池。齊求救於楚國秦國,楚秦派使者為齊與三晉及燕國斡旋,諸國停戰。


    第26章 齊與燕交質


    戰後斡旋是個花工夫的事,俞嬴養好了病,一路慢悠悠終於回到燕國都城武陽的時候,戰後那點事還沒商量完。


    其實此事雖因燕而起,戰後分果子,卻沒燕國什麽事。叫俞嬴說,燕國跟著忙,也是瞎忙,難道趙國會將打下來的城池分燕國兩個?


    當時俞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預先把打下來的齊地都給了趙國,此時燕國倒也沒人埋怨她——實在是戰況變化太快,很多燕人如今還沉浸在齊國又來侵燕之中,一晃眼,竟然不但將齊人趕了出去,燕趙聯軍還占了齊國好大一片地方。


    說實話,便是俞嬴當時不許出去,這些城池燕國也是不敢要的——難道這些城池燕國能守得住?得罪了趙國,日後齊國再侵燕,誰還來救?


    魏國韓國在齊國西南之戰就更沒燕國什麽事兒了。


    但燕國君臣上下很高興,這是近年燕國對齊少有的大捷——都打到齊國境內去了呢!


    俞嬴回到燕國,特別是又見到令氏諸人時,也很高興,她這樣無國無家之人,竟然也有這樣的時候。


    俞嬴回武陽,依舊住在令氏府第。前次令朔不在,這回令朔卻是在家的。他待俞嬴愈發尊重客氣,大約從前還將她當令氏之客,如今卻是一副待國之貴賓的樣子。


    令翊對俞嬴卻是老樣子,比如見麵第一句話便是:“怎麽瘦成這樣了?”


    “南邊熱,苦夏罷了。”俞嬴笑道,又賀他擢升之喜,賀完卻又道:“我忘了,將軍是要做上將軍的人。隻擢升將軍,俞嬴便賀來賀去,顯得很是沒見過世麵。”


    令翊依舊那副紈絝德行,抱著肩,微揚下巴,斜睨俞嬴,卻終究沒忍住,笑了起來。


    俞嬴喜歡看令翊笑,他的眼睛裏大約藏著巨大的寶石山,不然萬不能閃耀著這樣的熠熠光輝。看見令翊笑,一路上的仆仆風塵似乎頃刻便被清風吹走了,隻留涼爽舒適。


    俞嬴拿出給令翊帶的禮物——一把樸實的短劍,一個小小的手鼓。


    令翊抽出那把短劍,用手指輕輕蹭刀刃:“好劍!”當即不客氣地將短劍插在自己的靴筒中。


    對那個小鼓,令翊卻是詫異:“這是做什麽用的?”


    那是一個漆成紅色的小鼓,上麵還用稚拙的筆墨畫了些瓜果。


    俞嬴頓了一下,笑道:“給將軍操練騎兵時用,這個拿起來多方便。”


    令翊晃一晃手鼓,拴在上麵的小木球來回擺動敲打鼓麵,聲音不大,卻尚算悅耳。


    俞嬴低頭忍笑,這其實是趙國鄉間哄孩童的小鼓。當時在冶,見到這小鼓,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燕侯說令翊剛出生時“身大頭圓、哭聲洪亮”來……


    “先生——”令翊眯眼做惱怒狀。


    俞嬴忍不住,終於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實在是君上說將軍幼時身大頭圓、哭聲洪亮這事說得太詳盡真切,如在眼前。俞嬴見到這鼓,便覺得這鼓當屬將軍。”


    令翊看她笑得那樣,惡向膽邊生,抬手彈了俞嬴腦門一下,彈完自己先愣住了,然後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去,放在背後。


    俞嬴也是一愣,隨即笑了:“又不是說將軍如今還頭圓。如今將軍是燕國軍將的門麵,俞嬴走遍列國,還沒見如將軍這般英武的男兒呢。”


    令翊臉上又露出得意的笑來。


    俞嬴微笑,年紀輕輕的小君子……


    幾國戰後的事還沒議完,給俞嬴的封賞卻先到了——太子太傅。


    俞嬴以自己年輕缺少曆練、才德不足固辭,太子登門兩次,燕侯又將她請到宮中親自與她說,如此者三,方才接受。


    令翊對他們這種三請三讓的做派很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你們這樣,有意思嗎?”


    俞嬴挑眉:“有意思啊。不如此,如何顯得我學問大又不慕榮華呢?不如此,又如何顯得君上和太子禮賢下士呢?”


    令翊這回是徹底不知道說什麽了。


    俞嬴哈哈大笑。


    其實俞嬴這太子太傅當得很虛。太子年紀比她大一截子,燕侯年老體衰,時常生病,如今大半的政事是太子處理的,哪有工夫給她當弟子?不過是酬其辛勞,也確實有體現燕君父子禮賢下士的意思。她又是女子,朝中卿大夫不好封,旁的太子舍人之類又不足以酬其功,便贈這麽個“太子太傅”與她——以燕國這樣的周之舊姬姓國,讓一名女子為太子太傅,已經是很出格的事了。


    俞嬴與其說是太子太傅,不如說是公孫之傅。她隻偶爾與太子談論些事情,倒是小公孫啟被太子領著,正式行了拜師禮,每日來與俞嬴混個把時辰,學些書,聽些史,師徒閑磨會兒牙。


    俞嬴喜歡啟這個小孩。啟表麵很嚴肅莊重,其實有點蔫壞。每每看其裝模作樣,俞嬴都在心下慨歎,不愧是我門中人。


    到秋風涼的時候,戰後之事議定。旁的與俞嬴沒有關係,有關係的是,燕齊交質,啟將作為質子去齊國。


    其實,齊燕已經有不少年沒有交換質子了,齊國看不上燕,說討伐就討伐,不會遣質來燕,燕自然也不會上趕著送質子去臨淄受那沒用的罪。此次交質,或許說明齊國打算消停一陣子,近兩年不會伐燕了。


    如今燕侯年老多病,太子友不能去,讓旁的公子們去,齊國使者嫌他們身份不夠貴重,於是這質子就成了才十歲的啟。


    雖說質子一般沒有生命之危,但那是齊國啊……


    於是大夫江臨提議請太子太傅俞嬴與公孫同去,最好再有一二軍將相從,太子太傅機智果斷,又有軍將,定能護得公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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