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鄒子等賢者看?來,雖齊侯略嫌魯莽好戰,但?也算“擅改過”和“敬賢”了,更?何況齊國強大,相邦賢能?正直,一些本有去意的?賢者士人不免又猶豫起來。


    俞嬴在節間也與令翊一同陪公孫啟拜望了諸賢,先是帶著公孫啟的?課業冊子去鄒子處,得了老先生的?點頭讚許,還蹭了老先生一頓飯,接著又去拜訪了農家範子。


    範子病好了,其弟子開始整理範子書。範子讓俞嬴幫著出主意。俞嬴建議不要像儒家輯孔子言論那樣以“子曰”的?形式整理此?書,而是將其分上下篇,上篇寫?範子君民同耕、農為國本、輕徭薄賦等主張,下篇則按天時、地利、人和將如何種植諸般事務分門別類地寫?出來,這比“子曰”形式的?書更?全?麵,也更?清楚。3


    範子和諸弟子都認為俞嬴說得很有道理。範子一高?興,親手給俞嬴、令翊和公孫啟做了其家鄉應節吃食——又焦又脆的?薄粟米餅。老叟做餅,公孫啟很乖巧地學著燒火,而令翊則幫著老叟弟子劈柴,隻俞嬴因餅做得太醜,被老叟嫌棄。


    矩子田襄子已經離開了臨淄,墨家接待俞嬴、令翊和公孫啟的?是先前救過俞嬴的?孟敬先生。這陣子俞嬴等又見過這位老先生幾?次,也算熟悉了。令翊和墨家弟子在院子裏比劍,俞嬴、公孫啟和孟敬先生一塊在旁邊看?。俞嬴和公孫啟隻是看?,孟敬先生偶爾指點。


    至於儒者鄭子敏、黃老陶子行、陰陽者閔子及一些別的?相熟的?賢者士人處,俞嬴令翊也或陪著公孫啟或單獨去拜望了。


    使節們和一些齊國達官顯貴的?宴會自然也是要去的?,比如齊相田向宴請諸國質子、使節的?宴會。


    宴會上,田向待燕國質子一行與待他國使節沒什麽兩樣,客氣固然客氣,卻也帶著大國相邦的?架子。令翊總擔心田向憋著壞,就連公孫啟都有些操心地時時看?看?其師,又看?看?令翊和主位上的?齊相,俞嬴卻一邊跟別的?使節閑扯,一邊吃吃喝喝,跟在別的?宴會上沒什麽兩樣——而田向也確實從始至終沒弄什麽麽蛾子,讓令翊不免有些一拳打空之感。


    節間,俞嬴還請皮策吃了一回酒。別的?官員封了印就是真不忙了,皮策卻依舊來去匆匆的?樣子。俞嬴笑。皮策知道她笑什麽,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在其位,謀其事,總要盡力才好。”俞嬴問他可還順遂,皮策笑一下,微微搖頭。看?著他比先前更?瘦了的?臉和臉上的?舊傷,俞嬴沒有再問什麽。


    如此?忙了幾?近一個月,節終於算過完了,俞嬴這樣的?使節們終於可以消消停停地在館舍待幾?日,歇歇心,也吃點清粥小菜歇歇肚腸。


    其後,臨淄又下了兩場雪,等雪化了,柳條也就綠了,鳥雀啁啁,又是一年春日。


    宋國質子坐車繞著諸侯館一圈,邀請眾使節去看?賽馬,說是有他的?馬參賽。


    每年春日,臨淄的?賽馬會都很興盛。一般都是臨淄的?權貴巨賈賽馬,使節們少有參加的?——上佳的?馬不易得,使節們一般也不願在異國他鄉出這風頭,便是愛武愛馬又是強魏使節的?魏溪也隻是去看?,而沒弄幾?匹馬去賽一賽。


    宋國使者來時,魏國使者和趙國使者都在燕質子府閑聊呢——在韓國使節歲末宴席上,魏溪和柏辛拚酒,這回柏辛沒有尿遁,結結實實把自己喝醉了,對著棵樹又哭又笑喊老師,誰勸也不聽。魏溪嫌他丟人,跟令翊硬把他架走的?,此?後魏溪和柏辛就又是可以相約吃飯、閑逛、看?賽馬的?友朋了。至於這友朋能?友到什麽時候,俞嬴覺得,主要看?魏國和趙國什麽時候再打起來。


    宋國質子笑道:“可巧諸位都在,省得我一家一家地跑了。這回潭有馬參賽,諸位尊使一定要去。”


    魏溪先拊掌笑道:“還得是公子你!溪一定去。”


    趙使柏辛也笑著答應。


    宋國質子又笑問燕質子一行:“公孫和將軍是必去的?吧?太子太傅呢?這是一年裏最好的?時候,不出去逛一逛,可惜了。”


    啟有些希冀地看?向俞嬴。


    俞嬴笑道:“令將軍陪公孫去。後日恰有楚國士人占季圍等來訪,俞嬴不好失約,這次是去不得了,著實遺憾。”


    宋國質子點頭笑道:“也無妨,又不是賽這一回。下回潭再有馬比賽時,太子太傅再去。”


    俞嬴忙道謝。後日有楚國士人來訪是真,俞嬴不太喜歡看?賽馬也是真。


    這種時候,自己騎馬在原野上小跑兩圈、享受清風拂麵是很好,但?是看?別人賽馬就沒什麽意思。俞嬴也不喜歡看?鬥雞鬥犬,其實她對大多賭賽都沒興趣,六博之類沒一樣玩得好的?。從前田向曾笑她,說是因為她把賭性都用在了正事上……


    令翊和公孫啟都去看?賽馬,府裏難得這樣清靜,俞嬴一邊等著楚國士人占季圍,一邊勘校書簡。


    占季圍是個身?材高?大、罕言寡語的?年輕人,研習的?也是兵家,卻喜歡歌詩,還是用楚人語來寫?。臨淄城通楚人語的?實在不多,難得遇見俞嬴這個通楚人語又願意看?他詩的?,占季圍便過些時日就把自己寫?的?詩送來給俞嬴看?。


    俞嬴也不用盛讚什麽,隻約略評價一二,占季圍便很高?興。真是難得在一個年輕的?兵家人身?上看?到這種“迂”氣。


    俞嬴確實還挺喜歡他的?詩,詩裏山妖水魅橫行,奇思縱橫恣意,帶著些楚地特?有的?川澤山林氣。


    占季圍來得頗早,卻剛把詩交到俞嬴手裏,便有燕館侍從來報,說齊國相邦來訪。


    俞嬴抿抿嘴,請占季圍寬坐,自己站起來去迎田向。


    一位位高?權重的?人到訪,早來之客豈能?真的?那般沒眼色“寬坐”?占季圍把自己的?詩作留在俞嬴處,與她告辭,隨她一起出去。


    田向和俞嬴走進?廳堂。俞嬴請田向坐下。


    田向隨手拿起那卷詩,展開看?,笑道:“這便是適才那位先生的?詩?向記得上回上大夫說自己‘敬鬼神而遠之’……”


    俞嬴淡淡地道:“俞嬴也記得相邦上回說不通楚人語。”


    田向笑,全?無被拆穿的?不好意思。


    看?著俞嬴,田向道:“向早知道上大夫不是‘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的?人。上大夫曾跟向描述過公子俞嬴於月明之夜飄蕩於鬆林之間的?場景。” 田向頓一下,“也不知會不會真的?如此?。”


    俞嬴不答,轉而問田向:“不知相邦親臨,有何事吩咐俞嬴?今日相邦不是來送典籍的?吧?”


    田向道:“稷門外的?學宮,從前上大夫幫著謀劃,如今算是建成了。向想請上大夫去看?看?,可有什麽需要修飭添補的?。上大夫有始有終之人,想來不會拒絕。”


    田向掃視廳堂,笑道:“自然,若上大夫今日不便出門,向在此?與上大夫校勘典籍亦可。學宮可改日再看?。”


    俞嬴若有所覺,看?著田向,宋國質子的?馬該不是他送的?吧?真是……


    田向溫言笑道:“去吧。這樣的?時節別光悶在家裏。”


    俞嬴站起來:“那便去吧。”


    兩輛車子在侍從們的?擁簇下離開諸侯館,朝臨淄西門駛去。


    西門外申池水波粼粼,池畔楊柳依依,有不少遊春的?人徜徉於此?。過幾?日上巳,這裏人會更?多。


    車子在學宮門前停住,田向和俞嬴下車。


    田向笑道:“上大夫請。”


    俞嬴客氣地道:“相邦請。”


    兩人走進?門去。


    鷹等想跟著,卻被田向的?侍從攔下。


    俞嬴回頭,對鷹等點頭,鷹等便和田向的?侍從們一樣,都在學宮門外等著。


    既是泮學,便有泮水,從申池引的?水繞學宮多半圈,匯入宮內泮池。因俞嬴從前所說,泮池便沒那麽大,旁邊留出了一大片空地。像這樣春風拂麵的?時候,或者秋高?氣爽的?時候,先生們可在此?講學,學子們閑暇了可在此?蹴鞠射箭。


    泮池邊、空地周圍種了許多桃杏樹。此?時桃花開得正好,一片灼灼之色。


    沿著泮池旁時有落英的?青石磚路,田向和俞嬴往正殿走。


    田向指著泮池另一邊的?藏書館道:“從列國搜羅來的?典籍日後都放在這裏。學子們可在此?觀閱,也可借走。”


    田向又道:“書多了,上大夫確實忙不過來。上大夫何不從士人中擇幾?個有才有識、無門戶之見的?來幫忙?日後這可作為常例,學宮於學官外增設校書之職,校書們由賢者領著勘校典籍,上大夫便是這第一任賢者。”


    俞嬴擺手:“說俞嬴是賢者,讓人笑掉大牙。相邦所說是正理,等這裏真正用起來,典籍也多起來,便應該請大賢帶著士人們正正經經地做此?事。”


    俞嬴停下來看?那藏書館,歎息道:“滿滿一館的?書……若得常來觀閱,俞嬴已經心滿意足。”


    田向站在她身?旁,看?看?藏書館,又扭頭看?她。突然,田向抬手——


    俞嬴愣一下。


    田向從俞嬴頭發上拈下一個花瓣,他的?手指似有意似無意地劃過俞嬴的?臉頰。


    田向若無其事地將捏著花瓣的?手負到背後,笑道:“從前公子俞嬴可沒上大夫這樣謙虛。她常常以‘大才’自居。”


    俞嬴不看?田向,接著往前走:“公子已經作古,相邦何必總是提起她。”


    田向走在她身?邊,扭頭看?著俞嬴:“公子俞嬴曾是向至親至近之人,如何不能?提,如何能?不提?”


    俞嬴看?他一眼,又正過臉來。


    田向也正過臉去,淡淡地道:“上大夫——‘年輕’,不知是否有這樣的?時候:與心心念念的?人漸行漸遠,多少午夜夢回,醒來手上似乎還有她發絲的?觸意,耳邊也還有她嘰嘰咕咕的?笑語,白日間兩人卻已除了攻訐的?狠話?,再無旁的?。那股子怨恨惆悵,擋不住,發不出,撐在胸腑之間,出現?在每一個長夜。


    “上大夫大約也不曾見心上之人走上絕路,你用盡力氣,救無可救,你怨她狠心又恨自己無能?,你隻能?揮劍拿啞巴物什出氣,出完氣,卻是頹然淚下。


    “還有她走了以後,那漫長的?孤寂的?歲月裏,你試著去忘,卻如何也忘不了她。看?到一片紅花,便會想到那是她衣袍的?顏色;經過她曾經的?住處,心裏覺得格外安穩;見到她的?國人,會格外關?注;你看?她愛看?的?書,學她會的?東西,吃她喜歡的?吃食……


    兩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下腳步。俞嬴閉閉眼,過了半晌道:“公子已經去了,相邦又何必如此?……”


    田向輕輕歎息:“有些事情,若是生死能?解,也便好了……”


    第75章 泮宮內角力


    令翊和?公孫啟到了臨淄南郊著名的賽馬場地鹿苑。傳說此地是先前齊僖公養鹿的苑囿,如今卻是一片廣闊平坦的草地?,無山無石、無溝無坎,是個賽馬的好地方。一到春秋二季,這裏便常有賽馬。


    今日參賽的除了宋國質子潭的馬,還有公孫昌、上大夫田彌、將軍鄭文等臨淄達官顯貴的良駒。這些權貴賽完,還有臨淄豪商大賈們的幾場。


    參賽的馬不?少,十?匹一比,逐出前三,再賽下一輪,下一輪之前三再次相逐,如此直至決出最終獲勝的三匹。


    宋國質子的赤色馬很是神駿,每場都是頭一個到盡頭,且能將別的馬落下兩?三個馬身。最後一賽,不?出所料,宋國質子的赤色馬果然奪魁,另外兩?匹稍慢於它的是將軍鄭文的黃膘馬和公孫昌的黑騮馬。


    魏溪笑著對宋國質子潭道:“可以啊,公子!你?這馬當真神駿!”


    令翊、柏辛等別的使節也都稱讚,便是上大夫田彌、將軍鄭文等也點頭說這馬不?錯。宋國弱小,宋國質子在臨淄難得有這樣被人交口稱讚的時候,臉上滿是笑容。


    公孫昌卻皺下兒眉:“身赤而白額白蹄,昌認得公子這馬。這是馬販張錄從?胡地?販運過來的。當時我看中?了,那張錄卻說是給貴人留的。”


    公孫昌看著宋國質子,頗有意味地?笑道:“原來這貴人是公子……公子在臨淄可比我們這些人有麵子多了。”


    宋國質子忙施禮道:“公孫說哪裏話。這卻不?是潭買下的,是——一位友朋所贈。”


    “哦,友朋……”公孫昌點頭。


    宋國質子神色有些尷尬,往使節們那邊看了一眼,隻是對公孫昌陪笑,卻到底沒說這友朋是誰。


    魏溪撇嘴,輕輕對令翊和?柏辛道:“咱們這些外國人低人一等,馬都嬴不?得。”


    柏辛點頭。


    令翊拍拍魏溪肩膀,對公孫啟道:“賽馬看完了,咱們回吧。”


    魏溪攔他:“下麵還有商賈們的馬要賽呢!長羽你?可別看不?上這些商賈,他們的馬一點兒也不?比卿大夫的差。”


    令翊搖頭,公孫啟也笑道:“時候不?早了,啟還得回去做老師留的功課。”


    魏溪道:“亦衝先生什麽都好,就?是功課留得忒多……”


    令翊和?公孫啟與?宋國質子及其餘眾人告別,宋國質子不?明所以:“公孫和?將軍這就?回去了?”


    令翊點頭,與?眾人行過禮,便帶著公孫啟返回諸侯館。


    公孫啟坐車,令翊騎馬。


    公孫啟問令翊:“將軍,這是怎麽了?”


    令翊道:“今日的賽馬有些古怪。公孫昌是齊侯庶兄之子,是宗室近枝。一匹這樣少有的良駒,馬販子不?賣給他,卻留給‘貴人’——什麽人比公孫昌更‘貴’?這貴人將馬買下來,又為何?送給宋國公子?”


    “將軍以為這貴人是誰?”


    令翊搖頭,沒說什麽。為將者多有些奇怪的直覺,也往往是這些直覺救了他們的命。令翊倒不?是覺得今日的事有什麽要命的大陰謀,而是旁的……這個所謂貴人會不?會是田向?


    他身為相邦,位高?權重,自然是“貴人”。這樣一匹馬於他不?算什麽,田向隨便找個借口送給宋國公子,或許再讓其門客王漁提醒宋國質子一句“公子肯定是要邀請諸使節都去看賽馬的吧”,不?明底裏的宋國質子就?去真的邀請自己這些人來……至於其目的,顯而易見。


    令翊回到諸侯館燕質子府,果?然……


    令翊囑咐侍從?們守護公孫啟,再次牽馬出門。


    公孫啟道:“將軍快去接老師!啟能看家。這個齊國相邦也太狡詐了。老師固然更青睞美?少年?,卻也架不?住他這樣三番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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