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侯喘息歎氣:“要?是上天再給寡人十年,哪怕五年也好。那時候新政實行得更久,啟年歲也更大一些?。”


    啟眼中?含淚,抓著父親的手?。


    燕侯另一隻手?輕輕拍拍他的手?背。


    燕杵滾下老淚來:“君上年紀輕輕的,莫要?說這些?喪氣話?。”


    燕侯微笑搖頭,眼睛也有一些?濕意。


    俞嬴微低頭,忍住淚水。


    “生死有命,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啟還?有國政,就交給太傅和伯父了。”燕侯道。


    啟哭出聲來,又盡力憋著,卻哪裏憋得住呢?


    燕侯歎息:“都快加冠了,還?和小兒一樣。日?後有什麽不懂的、拿不準主意的,就問太傅和你伯祖父。於內政革新,莫要?三心二?意,否則就功虧一簣了……”


    又說一會兒話?,燕侯累了,俞嬴和燕杵告辭出來。燕侯讓太子啟也不用陪著自己。啟便出來送俞嬴和燕杵。


    燕杵是長輩,俞嬴和太子啟先送他上車。臨上車,燕杵回?頭看著太子啟,神情堅毅:“放心,有我和你老師呢。”


    太子啟點頭。


    老叟坐上車,禦者抖動韁繩,車子緩緩離開。


    俞嬴對太子啟道:“回?吧。得空兒多睡一會兒,吃不下也要?每餐強塞一碗,別因為年輕就瞎熬。”


    “老師——”太子啟淚眼看著俞嬴,一臉悲傷彷徨。


    俞嬴歎口氣,像他小時候那樣揉揉他的頭。


    她這一揉,好像有什麽神力一樣,太子啟眼淚落下來,肩膀和神情卻鬆弛下來。


    太子啟輕聲囑咐:“老師快回?吧,天要?晚了。老師身邊帶的人還?是太少了,這陣子……老師出門一定要?當心,就不要?去市井那樣閑雜人多的地方了。府裏也要?讓犀他們更警醒些?。小心謹慎無大錯。”


    俞嬴微彎一下嘴角兒,小崽兒是真長大了……


    俞嬴上車。太子啟行禮,目送老師的車子離開。


    太子啟走回?自己的宮室去,他的宮室裏還?有人等著——其?舅父浴癸。


    啟的母親出自燕國舊族浴氏,當年賢德貌美、聲動兩都,因此被?聘為太子婦。可惜這樣好的一個?人,壽命不永,過早地撒手?人寰。


    浴氏封地是在上都薊附近的浴城。母親雖去得早,外祖父祖母也不在了,浴城離著武陽也不近,但每逢節慶,舅家都有禮至。近幾年季舅來了武陽,也時常來探望。父親重?病的這個?時候,見到母親這邊與自己血脈相通的長輩,太子啟心裏覺得很?是安慰。


    攜著舅父的手?一起?坐下,互相問好。


    浴癸又問燕侯之病。


    太子啟垂淚搖頭。


    浴癸道:“太子快別哭了。沒有父母能跟子女一輩子的。你如今也長大了,以後擔子都在你肩膀上呢。”


    太子啟點點頭。


    浴癸又道:“我一個?閑散大夫,按說不該說朝政,但畢竟是你舅父,心裏著實惦記你,便想嘮叨兩句。”


    太子啟點頭:“舅父請說。”


    “你父親有威望,能壓得住臣子們,臣子們不敢動歪心思。他若不在,隻怕有人會轄製你。”


    太子啟再點頭,這也是父親、老師他們擔憂的事。


    “比如那位太傅——”


    太子啟驚訝地抬眼。


    “那位太傅固然智計百出,可也太愛權了些?。自從她來,相邦都隻能為她做配。她身份上是你的老師,年歲卻不比你大多少,這樣一個?權臣……難道你以後幾十年都聽她的?”


    太子啟看著舅父,沒有說什麽。


    浴癸覷著太子啟的麵色道:“我知道太子與這位老師很?是熟悉,但爭權奪利這種事,莫說師生,便是父子兄弟又有多少反目的?太子還?是要?多想想。唉,舅父與你母同胞骨肉,心裏著實疼你,總擔心你這個?、擔心你那個?的。太子莫要?嫌我嘮叨……”


    太子啟點頭道謝。


    又說了一會兒閑話?,浴癸才告辭離開,太子啟行禮相送。看著浴癸的背影,太子啟緊緊地抿起?嘴角兒。外祖家曾被?人打?趣“靈氣都歸了女兒”,幾位舅父都才能不顯。嫡長之舅襲了外祖的爵位,眼前這位季舅因係母親同胞兄弟而獲贈大夫,卻有爵無職。這幾年他雖來了武陽,也時常與自己見麵,卻隻說家常,從未談及朝政,這個?時候卻……


    浴癸從宮中?出來,坐車去了公叔燕音處。


    燕音是燕侯最小的叔父,從前為大司徒,因當初在田賦改製中?裝病不作為,被?燕侯一怒之下奪了大司徒之職。如今的大司徒是從前的小司徒皮策。


    浴癸見了燕音道:“按公叔吩咐,癸去見了太子。太子沒說什麽,麵色上也看不出什麽。”


    燕音點頭:“太子與那俞嬴師生一場,哪能隻這幾句話?就能說動呢?還?是得勞煩大夫多跑著些?。大夫出身舊族,與太子有骨肉之親,怎麽能看著太子日?後當那有名無實之君,看著咱們燕國落在一個?外麵來的女子手?裏呢?”


    浴癸點頭:“公叔放心。”


    浴癸又問:“那皮策——”


    燕音道:“他與俞嬴都是愛權之人,豈能和睦?我的人幾次聽見他與俞嬴爭吵,這陣子他每次見俞嬴後都沉著臉……”


    第123章 俞嬴的罪責


    浴癸從公叔燕音處離開,回到家中。自燕侯重病以來這些天,浴癸過得頗為痛快。出門?見人,他們臉上的?笑更誠懇,說話?也更客氣,就連禮似乎都比從前施得更深一些。真好啊,到這時候才有些太子舅父之感。


    這些年真是受夠了窩囊氣!父親還?有長兄都是樹葉子掉了怕砸腦袋的?,都說“咱們家祖上本是薊國?宗室,歸附燕國?,得封浴城。我們不像燕國原本那些貴人那樣有根底,當謹慎小心、安守本分。”


    及至長姊以才德被?聘為太子婦,還?生下嫡長子,他們縮得更厲害了:“莫要讓人說我們驕矜傲慢,給?她母子惹麻煩、招是非……”


    就連當年為了麵子好看,先君賜自己的這個“大夫”,他們都推讓多少回。這有什?麽可?推讓的??也就是叫大夫罷了,封地小得能用一個碗扣過來!況且還是有爵無?職的?。


    這幾年姊夫成了燕侯,也沒有額外的?加封提攜。好不容易弄點私田,俞嬴和皮策一來,得,按稅畝之製交田賦!


    就這,長兄還?勸,說稅畝之製對燕國?有好處。他自然這麽說,他是嫡長子,繼承了浴城,再怎麽稅畝之製,他也吃不完,花不盡,宮裏?有什?麽賞賜也都是給?他……


    想到稅畝之製,想到那個皮策,浴癸就來氣。自己作為太子的?舅父,給?他麵子,稱呼一聲?“司徒”。他當時板著個死人臉說:“策隻是小司徒。大夫之封地原本是到滂水支流旁吧?”


    然而如今還?得捧他,浴癸有點憋得慌,但隨即又想到公叔說的?:“捧得越高,摔得越重。不捧他,太子不得以為咱們反對新政嗎?等俞嬴倒了,他就不足為慮了。他可?不是太子的?老師,也沒立過什?麽大功,他更沒有俞嬴的?人望。他有的?,不過是我不要的?那個司徒之職罷了。”


    浴癸深以為然,就是太子好像……浴癸回想太子啟的?神情,不由皺起眉頭。


    浴癸倒是想像燕音說的?那樣多去?勸太子,但燕侯情形越來越壞,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太子不是在侍疾,便是在燕侯寢宮偏殿與重臣們議事,或是處理政務。浴癸也不能那般沒眼色,硬去?求見。


    燕音幾次問?起,浴癸隻得編造些“太子若有所思?”“太子似乎有些意動” 出來敷衍他。


    浴癸這邊沒什?麽進展,另一邊動靜就大多了。


    武陽泮宮門?口不知何人貼了一幅帛書,帛書上曆數太傅俞嬴之“罪”:謀國?不忠,身為燕使,再仕齊國?為上大夫;宅第僭越,有不臣之心;擅權專斷,大政皆出其門?;巧言令色,惑騙君主;打壓同僚,嫉賢妒能;私德不修,放蕩□□,常與眾男為徹夜之飲……


    帛書係半夜張貼的?,後麵無?人署名。這帛書引得士人們議論紛紛——一則是上麵這些罪責太過駭人聽聞,若是真的?,那真是奸臣裏?的?奸臣;一則是這位太過有名了,燕國?乃至列國?士人誰不知燕國?太傅俞嬴?朝中重臣,燕國?內政的?改革者,列國?有名的?策士……


    “別的?不說,她那個宅邸確實逾製了。”


    “我聽一個從齊國?來的?士人說過,這位太傅確實在齊國?當過上大夫,還?給?齊國?泮宮修書呢……”


    “嫉賢妒能這事不好說,太傅可?是拔選了不少人。”


    “這位太傅真的?‘私德不修’嗎……”


    士子們正議論間,泮宮中陶子、鄭子、王子津、韓子魚等諸賢者聽人說了走出來看。陶子肅然道:“將這等汙蔑人的?無?稽之言張貼到泮學門?口來,這是要煽動士人學子當矛使嗎?用心何其險惡!”


    旁邊有士人問?:“先生何以就說這是汙蔑人的??”


    陶子道:“別的?不說,就這頭一條,太傅為齊國?上大夫時,老叟及鄭子都在臨淄,恰知道此事始末。那不過是齊國?上卿緊逼,燕國?太傅用的?權宜之計……”


    陶子等雖將那帛書取了下來,也與眾士人說了“無?稽之言不聽”的?道理,但此事還?是“傳”到了朝上。


    燕侯病重,大朝已輟,太子啟監國?,代行小朝朝議。


    下大夫陶嚴當朝將此事報與了太子啟: “君上招賢納士,允賢者士人不治而論。今有士人張貼帛書參劾太傅。” 說著當眾將那帛書中所寫一一念了出來。


    朝臣們對此大多都不知情,聽他念來,一片嘩然,有人驚訝,有人麵現怒容,有人若有所思?。


    太子啟逐條聽來,麵色幾變,拳頭也攥得緊緊的?。


    便是相邦燕杵都勃然變色。


    倒是太傅俞嬴很?是淡然的?樣子,聽到最?後“私德不修,放蕩□□,常與眾男為徹夜之飲”時,臉上還?帶了點揶揄之色。


    念完,陶嚴道:“既士人們有此議論,何妨請太傅就此自辯。比如,太傅出使齊國?時,是否曾為齊國?上大夫。”


    另一位下大夫帛種道:“既物議沸然,單隻太傅自辯,恐怕難以服眾。何妨讓司寇的?人查一查,查清了,也好還?太傅清白。左右朝中政事還?有相邦,有諸臣,內政革新之事也有司徒可?引領。”


    陶嚴和帛種特別是帛種的?話?,讓有的?朝臣看向皮策——陶嚴是保者,是司徒皮策手下的?人,掌監察官吏言行、勸諫君主過失,由他說這事也還?罷了。帛種也是司徒手下的?人,卻隻掌管都畿版籍之事,他卻跳出來,還?要停太傅之職!


    他說“左右朝中政事還?有相邦,有諸臣,內政革新之事也有司徒可?引領”,他真正想說的?是最?後半句吧?皮策是大司徒,卿爵,地官之首。內政革新之事,他為太傅之下第一人,深得君上信重。相邦年歲這般大了,若太傅俞嬴再被?拉下,日後的?朝中第一人舍皮策其誰?


    皮明?簡乃太傅所薦,從前兩人很?是相得的?樣子,難道如今也因為權勢,起了紛爭……


    兩個聲?音同時質問?陶嚴。


    其中一個是從前出使趙國?的?上大夫高已:“因為隨便什?麽人羅織的?這些罪名,就要停當朝太傅的?職?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另一個道:“總說士人參劾,士人參劾,到底是哪個士人或是哪些士人參劾的??”


    說話?的?竟然是司徒皮策!


    眾人看他。帛種也張嘴結舌,大概想不到皮策會是當先質問?他的?人。


    皮策依舊死眉耷拉眼的?樣子:“不用司寇查,也不用太傅自辯,其中有的?‘罪責’,策就能說明?白。頭一條,太傅為齊國?上大夫,是因齊國?上卿田原以婚姻之事對太傅相逼,太傅巧對,反激齊國?君臣,得了這個上大夫。第二條——”皮策不善言談,也不愛說話?,竟然想長篇大論地替俞嬴辯白。


    剛才以為大司徒與太傅起了紛爭的?朝臣紛紛把先前的?揣測摁死——是自己想多了,皮明?簡就是皮明?簡!跟旁人不一樣。


    太子啟道:“啟替司徒說這第二條,‘宅第僭越’……那是君父作太子時的?私宅,贈與了太傅,與賜予重臣們的?服劍一理。恩出於上,有何僭越之處?


    “‘擅權專斷’——是君父讓太傅引領內政革新之事,說什?麽擅權?‘大政皆出其門?’,是啊,就是這些大政讓燕國?倉廩豐實、黎庶安樂、官清吏肅、軍戎振奮!


    “還?有‘惑騙君主’、‘嫉賢妒能’,這些年,太傅舉薦拔選了多少賢者能臣?不會有人因無?德無?才甚至枉法被?罷黜了,就覺得太傅在‘嫉賢妒能’吧?”


    說到最?後,太子啟簡直壓不住怒火:“到底是誰這般無?恥!自己妻妾成群,反倒說形單影隻、每日操勞國?事的?太傅‘私德不修,放蕩□□’!不就是因為她是女子嗎?”


    朝臣們神色各異。


    太子啟看一眼俞嬴,心裏?暗暗發狠,日後還?就要選些才貌俱佳脾氣好的?可?心人來服侍老師!


    第124章 燕侯友薨逝


    小朝會後,太子啟與太傅俞嬴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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