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來自於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至少在當年,以我當時的感覺與判斷,以及我的朋友、同事、同學和熟人們的說法,那的確有點轟轟烈烈。


    說起我年輕時候的婚戀,簡直覺得曆史是驚人的相似,與現在的婚戀僅僅隻是道具和詞語不同而已。現在的相親,當年叫對象;現在的結婚成家,當年叫個人問題;現在的早戀,當年叫“那個”。


    當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們家家教很嚴,同時我家大人們已經是屢次“革命”和政治運動的驚弓之鳥,家運式微,生怕孩子們闖禍,約束是倍加嚴厲,平日連亂說亂動都不可以,“那個”就是絕對禁止的了。那個年代,無論大人小孩,如果犯了“生活作風錯誤”,是比殺身之禍更為恐怖的,因為你將一輩子都活在整個社會的羞辱之中。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們街坊的一個幹部,據說官很大,都是科級了。他平時那個威風啊,上下班都穿皮鞋,筆挺筆挺的呢子褲,夾黑色公文包,走路咯噔咯噔的,眼睛從來都不看人,街坊們都會自動閃開,給他讓道。可是忽然有一天,他頭發散亂了,肩膀鬆垮了,皮鞋換成破布鞋了,公文包再也沒有了,眼睛隻敢看地麵了,他每天都扛著掃帚、抹布、小桶之類的清潔工具,為臭氣熏天的公共廁所打掃衛生和掏糞。他得久久地候在廁所門口,低聲下氣地問:“有人嗎?”裏麵沒有人了,他才可以進去。街坊都作弄他。“有人嗎?”他問了幾聲都沒有人應,可是當他一進廁所,就有女人尖叫著衝出來:“流氓啊——流氓啊——”人們就往他臉上吐唾沫,甩糞土,現場批鬥,逼他自打嘴巴子,說“我是流氓,我不要臉,我罪該萬死”。不久,他實在受不了了,就在公廁上寫了三個大字“打倒毛”,立刻被逮捕,以公開書寫反動標語的行為,被判了現行反革命罪,公判大會很快召開,遊街以後就被槍斃了。槍斃當天,他愛人喜極而泣,坐在大門口地上,拿菜刀剁砧板,大哭大笑,對街坊鄰居大喊大叫:“他可是□□啊,大家都看見他給斃了啊,以後哪個再說流氓,就不要怪我對不起人啊!可憐可憐我的孩子,他們長大要做人的啊!”傳說這個科長的作風錯誤就是:他作為有婦之夫,卻被人發現與單位女打字員擁抱。


    “生活作風問題”是一個專有名詞,浸透了侮辱和羞恥,並沒有隨著十年“□□”的結束而結束。真正結束政治運動的是經濟活動,而不是文化複興。文化複興的缺失,使得大眾精神生活低靡,道德判斷混亂,依然沿襲“□□”方式,依然不會去尊重個人感情,依然不懂得區別愛情與性亂,依然熱衷革命、鬥爭和辱罵。高科技的發達,在給經濟帶來騰飛和草根□□的同時,博客、微博、手機段子、短信以及微信,將中國的人肉革命,推向更加廣闊的空間——這不是題外話,這是十五年以後,促使我同意女兒出國留學的心理因素之一,英國更文明更純淨,人活得更單純更輕鬆,我希望孩子比我獲得更好的生活環境。


    因此,當年我這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女兒,一個被“革命”被羞辱的“黑五類”子女,整個學生生涯的十六年其中包括上大學之前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兩年知青生活,都絕對是潔身自好,努力學習,成績優異,少言寡語,吃苦耐勞。大學畢業,我以自己優異的表現和成績,再加上我在大學期間已經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而浪得的虛名,幸運地獲得留城,分配到武鋼職工醫院衛生處,成為一名流行病醫生。我父母對我非常滿意和自豪,獎勵我一塊“上海”牌女式手表,那簡直就相當於現在的瑞士百達翡麗了。同時還贈我一封我父親的親筆信。信中宣布了他們對我的要求:現在你拿到大學文憑了,擁有令人滿意的工作崗位了,也年滿二十四了,可以開始考慮個人問題了。


    當年的情形,幾乎也和現在一模一樣:二十四歲之前一直是森嚴壁壘的禁錮,二十四歲以後忽然被要求盡快解決個人問題。一下子我根本找不到感覺,似乎也沒有什麽能力和經驗足以與男性進行交往和對他們有真實的判斷。怎麽辦?自然就隨大流了,學當時年輕姑娘們用流行的外在標準去找對象。其實也與現在一樣,女孩子中間流行“高富帥”,大家都找家庭條件好、工作單位好、社會地位高的男生。對外形的要求是:“一米八蓋,一米七五帥,一米六五用腳踹。”


    我上班的醫院,總有熱心腸的中老年大夫們喜做媒婆,不斷有人拿來照片,推薦各式人等。但是幾乎沒有完美的人,不是個子矮一點,就是老家在農村,或者一看照片的長相就令人生厭。於是一概謝絕。一晃,二十五歲了;再一晃,二十六歲了,已經吃二十七歲的飯了。同學們也都進入結婚高峰,婚禮此起彼伏地舉行。更有神速者,幾月不見都生孩子了。身邊的好心人比我都著急。於是,當一個偶然機會把一個工科男展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馬上接受了他。工科男高大,英俊,本科,善運動,會打籃球,會遊泳,跳水很瀟灑,父母都是革幹。我父母很滿意這些條件,拍板同意。父母一旦同意,我們的關係就可以向社會公開了。公開很重要,你公開,你就不流氓,沒有生活作風問題;你不公開,你就曖昧,你就有生活作風問題。工科男來到我們科室,一一見過我們科室的老師和同事。然後再隨我去大食堂排隊打飯,接受四麵八方的目測。我身高一米六五,他高我十多公分,二人都身條修長,他輪廓分明,我雙眼皮又皮膚白皙,大家都讚好般配好般配。我的虛榮心也很滿足。就這樣踏踏實實進入下一個階段:動手準備男婚女嫁的物質。我很激情地在漢口一家繡品店鋪,花掉一百元整,買了一床湘繡緞子被麵,那時候一百元可是不吃不喝兩個多月的工資啊,給他展示,他沒啥反應。他借了我的小說讀了,也沒啥多說的。他還是經常來我們食堂吃飯,還是用我的飯票和搪瓷碗。我的飯票吃完了,工資很吃緊,他毫無意識。偶爾我們也去吃個餐館,我搶單,他毫無意識;我再搶單兩次,他竟習慣了;再吃完,人嘴巴一抹,先撤,候在外麵,吸煙去了。不料,我忽然生病,卻是一場大病,腹部腫瘤,疑似惡性,要住院開刀,動大手術。我住院的病房裏,連一雙拖鞋都沒有。首先想到並買來拖鞋的,不是他,而是朋友。我不滿了,憤怒了,質疑了。實質上,作為一個酷愛文學的天生寫作者,我骨子裏頭是反叛的、懷疑的、桀驁不馴的,對社會流行的這種物質化的找對象方式很是不屑的,對自己隨大流的行為一直都是心有不甘的。我向往愛情,真正的愛情,轟轟烈烈的愛情,向往郎才女貌、德才兼備、劍膽琴心、俠骨柔腸的愛情——我傻乎乎的自我感覺良好,文縐縐典型的烏托邦之愛情夢幻。尤其麵對這樣一個不合心意的未婚夫,內心時刻都充滿矛盾和猶豫,愛情夢幻就更加強烈。就在這個時候,偏巧,我未來的丈夫,我未來孩子的父親,突然出現了。


    共同的寫作愛好為我們提供了見麵機會並且在一個講習班相處了幾個月。見麵第一眼就有電閃雷鳴之感。隻因雙方外形都超出了對方的想象,本來以為寫小說的人外形都很醜,結果麵對麵一看,發現彼此都不是那麽醜,便以為烏托邦愛情夢幻之現實版,居然世上有。但是非常嚴重的問題在於:我已有未婚夫。他已婚有孩,孩子尚在繈褓。巧的是,我對未婚夫強烈不滿意,他也是對妻子有強烈不滿意。可是,我們如果動一動念頭,就會犯下“生活作風錯誤”。這個錯誤的可怖程度,我和他心裏都非常清楚,誰都不願意去觸碰。理智與情感展開了激烈搏鬥。第一時間,就用了錯誤的方式來處理錯誤的問題:二人不是理智冷靜地交流探討共同平息突如其來的好感,而是故意不說話,故意躲避對方,強行拉開距離。結果抽刀斷水水更流:即便借眾人說話時候搭個話,即便跟隨大家一起散步,即便在食堂同坐一個飯桌吃飯,都倍感甜蜜和興奮。壓抑的結果是反彈得更高。


    後來我無數次地回想,如果當年人們和社會,隻要稍有一點點寬容度,隻要容得下我和他,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大大方方,公開坐下來,喝杯茶,交流與分析一下現狀與利弊、道德與良心、家庭與責任等等,事情應該不會走向極端。遺憾的是,當時立刻有人向組織告密,跟蹤盯梢,領導找談話,黨團組織要求坦白交代,單位以除名加以威脅,作家協會派專人專案整黑材料,居委會窺探與監視,家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父母介入生氣生病。狂風巨浪一波高於一波,直至法院起訴,警方誘捕,他以莫須有的罪名鋃鐺入獄。有不明就裏的記者以為抓到大新聞,真名實姓跟進報道,所用文字都極具侮辱性,社會輿論一片喧嘩。一夜之間,我和他的大好前程被斷送,優秀青年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不過同時,也有我們的朋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專打冤案的律師拍案而起主動接案,我忍淚含悲晝夜寫冤情刻鋼板油印材料,層層申訴,中院、人大乃至北京高院。天昏地暗,天翻地覆,身敗名裂,搞倒搞臭。而唯獨那最初一刻發生的好感,卻似盛開的焰火,被定格在永恒的瞬間,仿佛一盞孤燈,微弱地溫暖和照亮著持續了將近三年的官司,這場艱苦卓絕的官司最後終於打贏,莫須有罪名被拆案。那一個夜晚,當他剃著粗糙的犯人光頭,孤家寡人,站在一張簡陋的行軍床旁——這是他進監獄後被離婚剩下的唯一財產,深情地對我說:“嫁給我吧。”


    我還能夠說什麽?唯有淚雨滂沱。


    這不是愛情是什麽?我們自己當事者迷,都堅定不移地相信這就是愛情。那些幫助過我們的律師和朋友們,也都認定這就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並無不為之感動與祝福。


    我們結婚了,我們一無所有地結婚了。此前少許的個人積蓄,都在幾年的訴訟中傾家蕩產。一幢老舊筒子樓,其中有一間借來的小房,四壁都被煤煙熏黃了。我們用白石灰粉刷出一個潔白純淨的二人世界。我們所有的抽屜都空蕩蕩,唯裝滿清風明月。沒有關係啊,正如民歌中唱的“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我們年輕,我們能夠發憤圖強地寫作,我們能夠創造生命。我們將擁有自己的孩子。我暗暗發誓,我一定要為他彌補失去孩子的憂傷。我一定能夠彌補他失去孩子的憂傷。未來的孩子,成為我們生活中最為欣欣向榮的、充滿未來的、明證這場愛情的奇跡。


    我從一個根本不想要孩子隻想要文學寫作的女文青,變成了一個日思夜想期待受孕的小婦人。一個月又一個月。不久,孩子真的來了!


    1988年1月19日,成為我此生最激動和最誇張的日子之一,是再也不可能忘記或者模糊的記憶。省直機關門診部的那張尿檢化驗單,隻是一張粗糙發黃印刷模糊的紙片,我卻看那妊娠陽性的紅色“+”號,鮮豔奪目,令我心跳怦怦,激動不已。那天是沙沙細雨,我的長筒膠鞋踏著人行道積水的唧唧聲,平日從不在意,那一刻好比走紅地毯,覺得自己的足音既悅耳動聽又驚天動地,因為奇跡發生了!因為我不是一個人在步行!因為我身體很豪邁地擁有著兩顆心!


    事實本身很簡單:我懷孕了——與無數女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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