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亦池周歲了,我們大有苦盡甘來的感覺。以後的日子應該就是俗話說的“有苗不愁長”了。我想我可以不再像從前那麽緊張了,我可以任由孩子在室內走動摸爬,我可以躺下舒展一下酸痛的身子骨,也可以開始拿出時間寫作了。


    為了慶賀這個來之不易的周歲,我們為亦池舉行了一個民俗的抓周儀式:讓亦池坐在大床中央,將書本筆墨、胭脂口紅、算盤計算器、鍋碗瓢盆,還有玩具手槍、玩具動物、玩具農具等等擺放在她的周圍,然後興奮地等待她抓起某件物品。《紅樓夢》裏頭的多情公子賈寶玉,兒時就喜歡胭脂口紅,抓起來就往口裏送。我兒時的抓周,據說是抓了一把香蔥,我外公宣稱這就預示了我的聰明,盡管其實我並不聰明,作家並不一定是聰明人。不管怎麽說,這種民間風俗,不是用來信的,是用來熱鬧喜慶要為人生增添意趣的。待一切準備停當,我鬆開了亦池的手,亦池烏亮的眼珠骨碌骨碌轉,咯咯地笑著,朝四周逡巡了又逡巡,然後,撲向一把鍋鏟,堅決地抓起了它。我們大笑。我宣布:我的女兒將來大約是個廚師了。


    亦池抓周的故事,本是一個有趣玩笑,我會樂嗬嗬地向親朋好友講述。終於有一天,我的一個好朋友對我來了一記當頭棒喝,她說:“拜托啊,你是真傻呀?!廚師是什麽好職業?就是夥房師傅啊!過去我們教育孩子,講的是當科學家和工程師,講的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現在要求更高了,你沒有聽說美國矽穀的那些軟件工程師,那些博士和博士後,哪個不是小轎車大房子?!虧你還是一個作家,時代進步社會發展了,都還不覺得,到處講你女兒做什麽廚師!人家誰愛聽?誰有閑心和你瞎聊?現在大家就一個孩子,出不得半點差錯,要聊就聊點有用的吧,看看誰有本事把小孩的學習抓上去,以後要是能考上一個全國重點大學吧,那才算本事!”


    我驚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我還真是沒有想那麽多,也還真是沒有那麽去想,我孩子才滿周歲呢,搞那麽緊張幹什麽?


    朋友反駁我說:“周歲不小了,已經會走路會說話了,就應該抓緊她的學習了。學習成績當然是從娃娃抓起了,要不將來忽然就能考上重點大學?!我看你有點二吧?”


    忽然我覺得自己的確是有點二。朋友提醒得不錯,人們傳頌的還是轟動全中國的神童寧鉑,還是幹政、謝彥波等那些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的少年大學生。盡管十餘年過去了,當年中國媒體對全國人民進行的狂轟濫炸式宣傳,已經深入人心。人們對寧鉑兩歲能夠背誦30多首毛澤東詩詞、五歲學中醫開處方、十四歲被中國科技大學破格錄取的故事,依然津津樂道,心馳神往。幹政切瓜的故事,寧鉑父親如何嚴格輔導寧鉑學習功課的故事,被演繹得神乎其神,依然強烈地鼓舞和引導著我們這些幼兒的父母們。不錯,我們一群父母或者媽媽,帶孩子在公園玩耍,大家的確不會順著我的話題走,而是熱烈地從神童一路談論到眼下:某個同事或者某個鄰居的小孩,誰誰經常獲得數學競賽獎;誰誰一舉考上了清華、北大;誰誰考取了公派出國留學。年輕媽媽們,羨慕得雙眼賊亮。而我,則被晾在一邊。與我前後做母親的女記者朋友,依然調侃我,說我看起來很細心的人,其實是沒心沒肺。因為媽媽們都紛紛谘詢她,哪裏開辦了幼兒數學班?漢口青少年宮的幼兒培優班怎麽樣?幼兒興趣班哪一家最好?某某老師是否最神?他隻在自己家裏秘密開班輔導,不通過熟人介紹人家根本都不接收,多少錢都不接收,因為一旦進了他的班,以後的數學考試,絕對就有把握了。聽說還有某某老師,特點是會抓題,每逢大考,抓題幾乎八九不離十,隻是收費比較昂貴;不過那也合算啊,謝謝你替我介紹一下吧,謝謝啊謝謝!


    千萬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句貌似至理名言的忠告,在我們年輕父母中口口相傳,然後報紙上也頻繁使用,大家更加迷信這個虛假偽劣的真理,我身邊的一群媽媽們,一再用這句話來提醒我、激勵我、邀約我一起去尋找那些據說很成功的幼兒教育老師,當然,口袋裏一定要帶上可觀的鈔票。


    為了孩子,我去了。我去了武昌,著名的華師一附中附近的一家幼兒教育早期開發班。去看了青少年宮的各種幼兒培優班。去了神秘地開設在私人家裏的幼兒班。越跑我心越涼,首先是收費高得驚人,同時父母要帶孩子長途跋涉,擠車,輪渡過江,吃喝拉撒都多有不便,小孩子很是受罪,一周歲到三周歲的幼兒有時候還需要帶尿布呢,就被當作學生來要求了。上課時候,孩子被嚴加約束,要和其他小朋友一樣端正坐好,不得隨意動彈,必須認真聽講——我的天,才多大的小孩子啊!有個兩歲孩子一節課坐下來,尿在褲子裏了,那個羞辱和絕望啊,哭得氣都要斷了。在我觀察和了解了社會上形形色色的各種幼兒教育班以後,嚇壞了。原來這就是教育?原來就是將來考上重點大學的起跑線?


    驚愕與反感,強烈地衝擊著我。如果不是我自己生育了一個孩子,我怎麽敢相信這個社會現實?望子成龍原本是父母對孩子愛的心意,應該是父母在孩子成長過程中,不斷用自己愛的舉動和行為,用自己的品格和德行,去啟蒙、引導和樹立的一種標準和理想,同時還需要孩子心甘情願地接受並慢慢轉化成為他們自己的主觀意識。怎麽眼下就變成了如此急功近利的社會現狀呢?父母們怎麽就盲目到了無知的程度,居然深信並接受如此違背天理和常情的教育方式呢?


    普天之下,所有的幼小生靈,無不有一個自然成長的過程。天真快樂地吃睡玩樂逗耍,這是幼小生命的本能啟動,它們本身就包含著豐富的生命知識,遠不是什麽英語錄音磁帶和識字課本可以替代的。我自己也是從兒時過來的,我捫心自問,就不難發現我們幼年、童年以及少年時代那些更加自然的成長經曆,其實是最寶貴的,那是我們對世界最初的認識、理解和感情基礎,是我們一生的記憶源泉和個人性格的決定因素。我發現,那些親密撫育我們的人,事實上就是我們一生的老師和榜樣與親人。像我這樣,與自己孩子從嬰幼兒時期就密切相處的母親,我自己才是最關鍵的教育。我最關鍵的是首先教育好自己。正如斯波克博士在書中說的:“孩子是通過觀察他們的父母來學習尊重、愛和得體的行為的。”


    課本教育隻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單純知識的教學。讀、寫、算永遠都是工具。一個沒有學過算術的孩子隻要送到店鋪當學徒很快也能夠學會計算。一個人若要穩穩地立足於世界,能夠應對世道的各種變化,取得穩固的成功和成就,他需要的是與他自己個性相得益彰的各種知識和能力,其中最主要的是如何與人相處,因為社會是人組成的,“尊重、愛和得體的行為”才是為人處世的最重要知識和學問。


    通過一段時間的猶豫不定,再左思右想和反複考慮,我確信了自己沒有錯。我一周歲的孩子比別的孩子更多學會了讀寫算,並不等於就更加接近了將來的理想。我得信任常識:更重要更廣博的知識幾乎都不是課本知識。我得讓我孩子從生活中學習生活,從遊泳中學習遊泳。僅僅才一周歲的孩子,就是要她喜歡玩耍,喜歡吃飯,喜歡步行,喜歡說話,喜歡笑,對所見所聞都感興趣,摔跤了能夠一骨碌爬起來。讓孩子生命的每一個階段都自然地獲得這個階段應該有的成長經曆和經驗(包括教訓),這就是教育。在孩子任何階段的拔苗助長都是殘害,尤其是人為的、根本就不可能助長的那種拔苗,簡直就是在摧毀生命。


    千萬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純粹是一個完全不能夠成立的狗屁邏輯。因為人生根本就不是一場簡單的比賽,更沒有什麽整齊劃一的起跑線。美國著名發明家愛迪生一生隻上過三個月小學,他的學問都是靠他母親的教導和自學得來。從小被人們認定是低能兒的愛迪生,學校都不看好他,正是他母親對孩子的深愛和耐心教育,使他成為了一個偉大的發明家。還有無數成功人士的成長先例,都在證明一個人的成功,有可能在任何年齡任何階段,而教育的正確方式,隻能是深愛和耐心。我們今天怎麽啦?


    還有我們孩子的快樂、健康和幸福呢?這不都是每一對父母對孩子的終極心願和目標嗎?可是如果在嬰幼兒時期開始就遭罪,一直遭罪到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我們的孩子不就已經失去了人生最好時光的快樂、健康和幸福嗎?更何況一個人小時候成績的好壞與若幹年之後的成就往往不成正比,一個人天生興趣和才能爆發與顯露的時間和年齡也都不可預知,我們做父母的這樣不顧一切地強行逼迫孩子學習課本知識,倒有可能斷送了自己孩子的一生。


    我熱烘烘的頭腦冷靜下來。我才不相信我親眼見到的所謂教育的鬼話。我絕不忍心讓我孩子受早期教育的罪。媽媽們無奈地說:“大家都這樣,社會都這樣,我也不想讓自己和孩子辛苦,但是你不這樣怎麽辦?”


    是啊,大道理誰不知道?真正做起來,就不容易了。是啊,好無奈!你不這樣你又能怎麽辦?絕大多數父母似乎都無法從流行的教育觀念和模式中突圍出來。潮流的力量太強大了,幾乎人人都被潮流裹挾,身不由己跟著跑。大家都在逼迫自己的孩子學習,用超大量的課本知識全部侵吞孩子自然生長的生命知識和生命快樂。


    我再也無力反抗這眾口一詞的巨大現實。我沉默了,我不再試圖說服其他家長。我選擇獨善其身。


    我是一個母親,我天生的使命就是護犢子。我就是看不得我孩子受罪。我橫下了一條心:我就是要我孩子快樂、健康和幸福。每一天,每時每刻,而不是虛無縹緲的將來。如果我孩子長大了真的去做廚師,或者就是一個普通的勞動者,隻要她自己感到快樂、健康和幸福,那就很好。再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無論做哪一行,隻要做到最好,那就是有出息。


    不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說,我必須嚐試一下維護自己的好夢。我要把撲麵而來的這隻“教育”老虎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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