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的第一仗打得漂亮極了。


    我丈夫特意在家裏呆著,等待巴音的第一次上班。快到下午三點鍾時我竟然有些忐忑不安。上次我沒注意巴音是否留了長指甲。丈夫詢問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做家務勞動的鍾點工如果修著塗指甲油的長指甲,那隻能證明她從不做家務或者做得矯揉造作。丈夫說這樣的人我們隻能辭掉。


    當然是丈夫在理。我同意如果巴音十指尖尖就將她辭掉,但我提議由丈夫出麵辭。他說:當然,一定讓你好人做到底。


    三點鍾門被準時叩響。丈夫開門。


    巴音還是上次那套簡單的服裝,披發束了起來。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潔。我鬆了一口氣。上前給丈夫和巴音之間作了個簡單的介紹。他們互相道了聲“你好”。


    我給巴音的兩個小時安排了如下瑣事:家裏打掃一遍。衣服洗掉。擇菜洗菜切菜淘好米。


    我帶著巴音到廚房做示範她看,告訴她在所有這些事情中廚房的事最重要。


    巴音不理解:為什麽?


    我說:在我們家,吃飯是最重要的。一頓吃不好,大家一天都不舒服。


    巴音說:如果吃好了呢?


    我說:那當然就心情舒暢。


    巴音說:其它家庭也這樣嗎、


    我說:我說不準。


    我從冰箱取出兩種瘦肉,讓巴音辨認。巴音說:這就是肉。豬肉。瘦肉。


    看來巴音對烹調一無所知。不過這是在我和我丈夫意料之中的。誰能指望一個十九歲的女大學生熟諳複雜的中國烹調。好在我們並不準備讓她做飯,隻要她備料就行了。


    我拿起一塊脢條肉。我說:這是兩種不同的瘦肉。這一塊叫做脢條。肌肉全是朝一個方向排列。這種肉剁肉糜,蒸汽水肉給孩子吃最好。


    巴音並不觀察肉。說:你像個醫學院老師。


    有點,我自嘲地說。


    在我講解另一塊裏脊肉時,巴音不住地扭頭看外麵。我丈夫在外麵走來走去,似乎在忙他的。


    我加重語氣說:巴音,你必須認準這兩種肉,一種剁肉糜,一種切肉片,可別弄混了。


    巴音說:弄混了會怎麽樣?中毒嗎?


    當然不會中毒。我說。我剛才費勁說的一通都白說了。


    丈夫在客廳說話了:巴音。他說:巴音是這樣的,脢條肉蒸汽水肉鮮嫩溜滑,裏脊肉爆炒肉片入口鬆脆,如果反之,都沒法吃。明白嗎?


    巴音迷惘裏含驚詫。點頭說:哦。


    丈夫與我交換了一個目光,我們知道巴音被肉的分類分工弄糊塗了。辭掉還是不辭掉?


    巴音突然說:什麽聲音?滴嗒滴嗒。


    這是我們漏雨的書房傳出的聲音。雨打搪瓷盆,滴嗒


    滴嗒。巴音跑進書房,望著漏雨的景象大為激動。她說:漏雨!這種公寓樓還讓它漏雨!漏雨怎麽裝修室內?潮了書和家具怎麽辦?漏得牆麵難看死了!哦,家裏漏雨,多叫人心煩!


    巴音十分不解地問我們:怎麽能讓房子漏雨?


    她用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的瘦長的手不停地打手勢以輔助她的激動,以至於弄得像質問我們一樣。


    我和丈夫淡然一笑。丈夫說:很高興你為我們氣憤。但它就是漏雨。在中國的公寓樓裏,頂樓漏雨現象高達百分之九十二。


    巴音轉向我丈夫,說:什麽意思?那個不著邊際的統計數字和你們家漏雨有什麽關係?


    我們看到了一個鑽牛角尖的憤世嫉俗的當代女青年。


    我說:好了。巴音,切肉去吧。


    切肉?巴音說:難道你們認為切肉比解決這個更重要?


    這個就是漏雨,巴音胳膊直直地指向漏雨處。


    我丈夫說:切肉重要。切肉去吧。


    巴音對我丈夫的回答嗤之以鼻,說:虧你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讓老婆孩子住在漏雨的屋子裏!


    我說:巴音!


    我丈夫做了個寬宏大量的表情。


    我說:巴音,不要這樣好嗎?以後多做事少說話好嗎?


    我看巴音臉上泛出一種古怪的笑容,我想我的話說重了。我不願意傷害這姑娘的自尊心,但人與人一旦形成雇傭與被雇傭的關係,有些傷人的話勢在必說。為了表示歉意,我說:巴音你不懂,公房漏雨是沒辦法的。不是你去公房處叫人來修別人就來替你修的。治漏需要一大筆錢,即便公房處有了錢也是分片綜合治理。我們也不是沒向公房處反映,人家也有一大堆苦。唉,隻好等著了。去切肉吧。家裏漏雨我們沒辦法,吃什麽肉我們還可以選擇一下。所以,我們當然看重肉了。


    巴音說:這樣吧。今天你自己切肉。我去叫他們來治漏。


    我說:叫誰,


    巴音說:公房處。


    我說:別異想天開了。


    巴音說:什麽是異想天開?盡管天晴了才能徹底治,現在雨天難道不可以先蓋上一塊巨大的油氈之類的?總不能讓家裏漏嘛。漏雨多不像話。


    巴音說著就拉開門跑掉了。


    丈夫從房間出來,趿著拖鞋微笑,說:你切肉去吧。我敢打賭她被廚房的真實麵目嚇壞了。給她一個台階下去,讓她去好了。讓她去治漏吧。


    吃晚飯的時候,我和丈夫吃著吃著忽然豎起了耳朵。我們在傾聽滴嗒聲,而滴嗒聲在逐漸變弱變小變得稀疏。窗外的雨卻仍然紛揚著紛揚著。


    丈夫扔開碗筷,往樓頂跑,我也跟著往上跑。


    幾個工人冒雨在我們家漏雨的一道水泥梗上蓋了一塊巨大的油氈。巴音躲在水箱一側。看我們上來了她眉開眼笑,做出表示勝利的手勢說: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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