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喝酒嗎?


    答:喝!為什麽不喝!


    巴音和我丈夫杯一碰,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我以為這便是當代小青年的現代意識。敢於解決成年人不能解決的問題。敢於與任何人碰杯喝烈性酒。


    丈夫從此對巴音刮目相看。我們跑了十幾趟沒解決問題,巴音隻跑了一趟就解決了。問她怎麽一去別人就肯跟她出工?她說還不是靠嘴巴說?我們認為她盡說些幼稚可笑的話,別人居然簽發工單,居然立時就來搶修,這是否說明幼稚可笑的是我們自己?


    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應該參照誰來判定自己是不是幼稚可笑?


    巴音由此獲得了不切肉的特權。


    她趁我們請她喝酒,對她感激萬分的時候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以後我不再切肉可以嗎?我們家一貫比較窮。我這輩子就沒認過脢條肉和裏脊肉。


    我們無法拒絕。在酒宴上,哪怕隻是家庭酒宴,誰能拒絕一個喝得兩腮桃紅的楚楚動人的姑娘?


    工錢依舊,巴音卻從此不再料理豬肉以至類推到所有葷腥,比如魚、蝦、雞、鴨之類。


    一段沒有漏雨也沒有其它什麽特別事情發生的平凡日子過去,巴音暴露出她的許多缺點。她幾乎什麽家務事都不會做。衣服洗不幹淨,菜洗不幹淨,米淘不幹淨,地板拖不幹淨。擦了花瓶上的灰塵,枯萎的花卻不換掉。整理窗台,窗簾倒拉脫了環。上了廁所可忘記了衝水。


    在我溫和而耐心地糾正了她三次之後,她依然故我。


    我告訴丈夫巴音不行。


    丈夫說:你應該開誠布公地和她談談,讓她知道自己不行。像巴音這樣的現代大學生,你無須委婉,她做家務事開頭肯定是不行的。但她能解決關鍵問題。她治了漏雨。我看她還有個最大的優點——純真誠實。比起那些鄉下來的小保姆,喜歡偷吃,喜歡撒謊的小保姆,你選擇誰?


    我選擇誰?我選擇我兒時的保姆,她從我出生那天就抱養我,為我熬夜縫製衣裳。掌管我們家每個月的支出,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的時候,她把她口糧中的細糧做飯給我吃,她自己全吃粗糧。我的保姆在八十高齡仙逝。她那一代人從此再難尋找,一代人死了。


    我隻好選擇巴音。


    我開誠布公和巴音談了一次。我頭一天夜裏就開始做心理準備,要求自己與巴音她們的風格合拍。


    我說:巴音,你這一段的工作不太合格。


    巴音聳肩。笑。


    我說:洗衣服一定要用手搓搓領口和袖口。


    巴音:不一定是領口袖口吧,髒地方就是了。


    我說:菜刀用了之後必須擦幹,否則天天生鏽。床應該刷了之後撣平之後才鋪上床罩。淘米要揀出砂子和穀粒。廁所用了請一定別忘記隨手衝水。


    巴音說:好。她的語氣極為隨意輕鬆。接著巴音皺起


    她的細眉峰,眼眸裏轉動著無數疑問,認真地問:你除了上班工作之外,還要在家裏考慮這麽些破事嗎?


    我說:這不是什麽破事。家家如此。人的基本生存條件。


    巴音說:是嗎?她一笑,挑釁地說:那我不相信。


    談話到此為止,我說。信不信由你。如果你真願意在我們家勤工儉學,務必注意做好工作。我說了就走開了。


    巴音在我身後說:當然願意。


    第二天巴音一來幹活,便以一種熱烈的情緒給我出了又一道難題。原來她是一個狂熱的流行歌曲愛好者。她一進門首先打開了我們家的音響。香港歌星郭富城一遍又一遍地節奏非常強烈地唱:對你愛!愛!愛——不完——我可以年年月月天天到永遠。


    我放下筆,在書房坐了一會兒。不行,坐不住。


    我說:巴音,是你帶來的磁帶吧?


    巴音兩眼放亮,分外亢奮,正踩著節奏在掃地。


    是的。巴音輕快地說:喜歡嗎?


    我說:還可以。但是我的工作需要安靜。我樂意讓你一邊幹活、一邊聽歌,但我試了一下,我不行,怕吵。


    巴音說:沒關係,我可以換一種方式。


    她關掉音響之後,從她的書包裏取出一部小收錄機。


    表麵上很倔強,其實內心一團糟。巴音唱了這麽一句,問我:非常深刻對嗎,她把收錄機掛在牛仔褲的皮帶上,對我眨眨眼睛,塞上了耳機。


    巴音聽著耳機幹活。當她在陽台上隨著歌曲抖開衣服晾曬衣服時,廚房裏洗菜池中的水漫溢出來。一股涼氣驀然透過我的腳心,我低頭一看,不禁跳了起來,我原來已經在水的中央。


    我衝到廚房關了水龍頭,然後高聲叫巴音巴音。


    巴音從陽台上回過頭來,就像對個聾子說話一樣大聲大氣地問:有什麽事嗎?


    我用手指指地麵。巴音一看,扯下了耳機。又奔到書房臥室一看,舊地毯在水的浸泡下色澤如新。


    對不起!巴音的小尖臉一蒼白就顯得怪可憐,她連聲說對不起。我轉過身不理她,她就跟著我團團轉。


    巴音說:對不起還不行嗎?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不要工錢還不行嗎?


    巴音的眼睛又濕潤了。


    我說:行了行了。


    我們倆趕緊動手搬床,將地毯從臥室拖了出來。她說希望這件事不要讓我丈夫知道。我說好。我們商議幹脆把地毯拖到頂樓平台上去,用水洗一洗,曬幹了再收下來。我和巴音汗流泱背地往頂樓拖地毯,我丈夫這時回來了。


    丈夫說:你們這是幹什麽?


    巴音搶著回答:洗地毯。


    丈夫說:大熱天洗什麽地毯!


    巴音又搶著說:大熱天才幹得透幹得快呢。


    丈夫放下包,接過了我的活,說:好吧,我來幹。


    巴音說:我和你一起幹。


    丈夫說:你到下班時間了。


    巴音說:沒關係。我自願的。不要工錢。


    他們將地毯拖上了頂樓,用很長的塑料水管衝洗地毯。


    巴音跪在地毯上刷洗。幹得很賣勁。他們在頂樓上一片歡聲笑語。美麗的勞動者。


    一個小夥子在樓下跨著一輛火紅色的摩托不停地朝我們家張望。被一個嬉皮小夥於張望使我覺得我們家處在某種危險之中。


    丈夫一下來我就讓他趕快去陽台看看樓下那個小夥於,巴音跟在旁邊。


    哦,巴音說:他是來接我的。你們看看,他像不像郭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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