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次山已不是第一次見識宋慈的固執了,早就知道宋慈是個榆木疙瘩,但想著宋慈入獄了十多天,又見宋慈滿身都是傷痕,心想吃了這麽多苦頭,再怎麽硬的榆木疙瘩,也該劈得開了吧,沒想到宋慈仍是刀斧不進。他心下很是氣惱,但未表露在臉上,隻點了點頭,道:“好,好。你要做什麽事,隻管自己去做。若是想起了我,隨時來太尉府。”


    留下這句話,他走出了府衙大門。幾個隨從帶上吳此仁和吳大六,緊隨而去。


    宋慈站在原地,想著韓侂胄受過蟲達和何太驥的威脅,自然知道蟲達留有證據,可楊次山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他想了片刻,忽然邁步而行。他無罪獲釋,沒有立即離開府衙,而是向司理獄走去。


    韋應奎押著賈福已經回到了司理獄。他還在為宋慈又一次脫罪而氣憤不已,忽然得到獄卒通報,說宋慈來了。他立刻來到司理獄門口,果然見到了宋慈,冷笑道:“宋提刑,你是在這裏住慣了,還不打算走嗎?”


    宋慈道:“韋司理,我奉聖上口諭查案,現要去獄中見幾個人,問一些話。”


    韋應奎記得方才楊次山在公堂上說過的話,道:“宋提刑奉旨查案,是很了不得,請吧。”說完,側身一讓。


    宋慈不再理會韋應奎,快步走進了司理獄。


    劉克莊正在擔心宋慈的安危,在獄中來回踱步,韓?各種譏諷辱罵,甚至罵宋慈這是被拉去殺頭了,他也沒再回應。忽見宋慈回來,他急忙撲到牢門處,卻見宋慈手腳鐐銬已卸,還沒有獄卒看押,看起來已然恢複了自由。他既驚且喜,道:“宋慈,你這是……沒事了?”


    宋慈衝他輕輕一點頭,快步向內走去。


    沿著獄道往裏走了十來步,便是關押韓?的牢獄。韓?正斜躺在獄床上,一邊蹺著腳抖動,一邊笑罵宋慈的腦袋已經掉臭水溝裏了,忽見他所罵之人以自由之身回來,氣得一下子從獄床上跳了起來,叫罵道:“宋慈,你個驢球的!才關進來十幾天,你就想走?等我哪天出去,定要你不得好死……”


    宋慈對韓?仍是不予理會,繼續往裏走,直至關押歐陽嚴語的牢獄外。


    宋慈問歐陽嚴語,彌音去見他之時,可有留過什麽東西給他。歐陽嚴語有些茫然,說彌音沒留下過任何東西,還說他之前被甲士抓捕時,那些甲士也問過同樣的問題。歐陽嚴語的風寒本就沒有痊愈,又在這陰冷潮濕的牢獄中被關了十多天,說話之時,咳嗽得更加厲害了。


    宋慈轉而又去見了被關押在相鄰牢獄中的道濟禪師,問彌音舍戒離寺時,可有留下過什麽東西。道濟禪師想了一陣,回以搖頭。他雖然身陷囹圄,神色倒是坦然,回答宋慈問話時,臉上仍是帶著笑容。


    歐陽嚴語和道濟禪師都沒有從彌音那裏得到過任何東西,宋慈不禁生出了一絲懷疑,蟲達手中的那個證據,會不會早就隨著淨慈報恩寺的那場大火灰飛煙滅了?何太驥隻是謊稱這個證據還在,以此來威脅韓侂胄,彌音也是因為沒有這個證據,才會那麽輕易地選擇赴死。


    帶著這一絲疑惑,宋慈掉頭行過獄道,回到了關押劉克莊的牢獄外。


    宋慈將喬行簡查明賈福殺害韓絮、楊次山帶來聖上口諭的事,對劉克莊簡單地說了。他看著劉克莊滿身的傷痕,道:“為了我,你受了此般牢獄之苦。我一定盡快查明蟲達一案,救你出去。你會沒事的,辛公子也會沒事的,大家都會沒事的。”


    劉克莊笑道:“有你這話,我定然沒事!”朝所在牢獄環顧一眼,“蒼鷹搏攫,丹棘崔嵬,我雖縶夏台,卻甘之如薺。出得外麵,你隻管安心查案,隻可惜我這個書吏,暫時幫不到你了。”


    隔著牢門,兩人執手分別。宋慈轉身走出司理獄,快步離開了府衙。


    一出府衙大門,宋慈便看見了等在街邊的喬行簡。他在司理獄中耽擱了這麽久,喬行簡也沒有離開,而是帶著文修和武偃,一直在府衙外等著他。除了文修和武偃,喬行簡的身邊還站著兩人,一人是凝望著宋慈、滿臉關切之色的桑榆,另一人則是個兩鬢斑白、滿麵風霜的老者。


    宋慈一呆,凝望著那老者,道:“爹?”


    那老者便是宋鞏。


    望著宋慈開裂的青衿服,和那滿身的鞭痕,宋鞏不禁老眼含淚。聽見宋慈那一聲“爹”,他的嘴唇動了動,想叫出宋慈的名字,然而“慈兒”二字到了嘴邊,卻終究沒能出口,他隻是對宋慈輕輕點了點頭。


    “我方才不是說過嗎?你不必謝我,”喬行簡向身邊的桑榆和宋鞏看了一眼,對宋慈道,“你該謝謝桑姑娘,是她千裏奔波,請來了你父親。你更要謝謝你父親,若不是他,隻怕郡主一案沒那麽快告破。”


    桑榆一直凝望著宋慈,見宋慈得以走出府衙,關切的同時,臉上不覺露出了笑容。聽得喬行簡所言,她想起過去十幾天裏發生的事,不禁紅了臉頰,微微低頭,偏開了目光。原來正月十四那晚,在劉太丞家與宋慈分別之後,桑榆並未趕著離開臨安城。她仍認為蟲達藏身於報恩光孝禪寺,想親自去探個究竟,但她受了宋慈的大恩,若非宋慈查明劉太丞一案的真相,她和桑老丈隻怕還身陷獄中。知恩當圖報,她想著應該好好地謝過宋慈,再離開臨安。她想過請宋慈吃一頓飯,或是請宋慈去哪裏遊玩,可又覺得這樣的舉動太過唐突,思來想去,自己與宋慈是因木作相識,不如親手雕刻一件木作,送與宋慈以表謝意。她在臨安城裏多留了幾天,白日裏仍是四處售賣木作,能多賺幾個錢總是好的,深夜回到梅氏榻房,便在孤燈之下精雕細刻。就在木作快雕好時,她卻聽說宋慈因為在錦繡客舍殺害了新安郡主,被抓入府衙關押了起來。


    桑榆趕去太學打聽,證實傳言是真的,連與宋慈交好的劉克莊也一並入了獄。她在臨安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能找誰幫忙,心急之下,隻想到了浙西提點刑獄喬行簡。她趕去了提刑司,跪求喬行簡救宋慈。喬行簡扶起桑榆,說他已上奏皇帝,奏明新安郡主遇害一案的案情,希望能爭取來辦案之權,還說太學的真德秀也在為宋慈上書辯白,讓桑榆安心回住處等著。桑榆看喬行簡麵有愁容,知道宋慈並不好救,憂心忡忡地回了梅氏榻房。她愁了一夜,心想與其留在臨安空自等待,不如趕回建陽縣去。宋慈家在建陽,她想盡快將此事告知宋慈的家人,讓宋慈的家人想辦法救宋慈。從臨安到建陽縣,有九百多裏路程,馬車和牛車都太慢,唯有騎馬最快。桑老丈年事已高,又大病初愈,經不起馬背上的顛簸,桑榆便打算獨自一人趕回建陽。她將這一決定告訴了桑老丈,桑老丈擔心她一個人路上出事,本不願答應,但見她如此堅決,又想到是為了救宋慈,最終答允下來,隻是叮囑她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桑榆在車馬行雇了一匹馬,因她不會騎馬,還雇了馬夫。臨安城內雇一匹馬,一天需花費百餘錢,若是出城去郊外,一天近兩百錢,若是走遠路,一天則要三百錢以上,還要負責馬匹的草料,以及馬夫一路上吃喝住宿的花銷。桑榆本可以捎信,但她怕車馬行的夥計怠慢,又怕萬一沒有送到,最終還是決定親自趕這一趟。她所有的盤纏,還有這段時間在臨安賺到的錢,幾乎用了個精光。馬匹馱著馬夫和她,盡可能快地趕路,到達建陽縣時,已是第七天。她一刻也不停歇地尋去,最終見到了宋鞏。


    得知宋慈入獄,宋鞏一刻也不敢耽擱,當天便拿出家中全部積蓄,又將家裏值錢的東西都拿去城中解庫典當成了錢財。他不願桑榆花錢,支付了馬夫和馬匹的費用,又另雇了兩匹快馬,一路上換著騎行,帶著桑榆加急往臨安趕,隻用了五天,便抵達了臨安城。


    宋鞏是從清波門進入的臨安城。入城之時,他仰頭望了一眼高聳的城門。十五年前,他便是從這裏扶著亡妻靈柩,攜著年幼的宋慈離開的,他曾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踏足此地,想不到視茫發蒼之年,竟又重回這裏。入清波門不遠,便是臨安府衙,他當年曾被抓入府衙關押在司理獄中,如今宋慈也被關押在此,但他過府衙而不入,而是往城北的提刑司趕去。他從桑榆那裏得知,臨安府衙的大小官吏沆瀣一氣,宋慈便是遭受了這些官吏的誣陷,才會身陷牢獄,而宋慈曾出任提刑幹辦,是浙西提點刑獄喬行簡的屬官,與府衙官吏比起來,喬行簡卻是個正直的好官。於是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見喬行簡,從喬行簡那裏了解清楚了案情,得知無論是喬行簡的奏請,還是真德秀的上書都已石沉大海後,他開始在臨安城中奔走。桑榆隻知道宋鞏請喬行簡以提刑司的名義張貼懸賞,但凡為韓絮一案提供有用線索之人,都可得到多達百貫的賞錢。此外宋鞏奔走了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用過什麽法子,桑榆不得而知,總之短短三天時間,宋慈便獲釋出獄,從府衙裏走了出來。


    往返千裏奔波,接連十多天的擔憂,在見到宋慈的這一刻,都化作了桑榆臉上的那一抹笑容。


    宋鞏聽了喬行簡的話,當即轉身,行禮道:“宋鞏人微言輕,百無一能,都是仰仗喬大人,犬子才得保平安。”


    喬行簡淡淡一笑,道:“不管怎樣,平安了就好。你們父子久別重逢,多親近親近。提刑司事務繁多,喬某這便告辭了。”說完向宋鞏一抱拳,又向宋慈一點頭,帶上文修和武偃離開了。


    宋慈從沒想過父親會來到臨安,自己入獄的經過,還有出任提刑、追查凶案的事,想必父親都已經知道了。他叫了那一聲“爹”後,麵對著宋鞏,竟不知如何開口是好。


    “出來了就好。”宋鞏對宋慈並無過多表示,語氣也顯得有些冷淡,“其他的事,先回榻房再說吧。”


    宋鞏來到臨安後,一直在梅氏榻房落腳,與眾多腳夫小販擠在大通鋪上。他知道京城官吏眾多,人情龐雜,救宋慈少不了用錢,所以出發時才典當家財,到了臨安則是能省則省。他原本是個從不打點關係的人,但如今落難的是宋慈,他從一開始便做好了違背原則的打算。如今宋慈獲釋出獄,宋鞏不必再那麽節省,回到梅氏榻房後,便另要了一間單獨的客房,先讓宋慈安頓下來,隨後請來大夫,為宋慈治傷上藥。


    送走大夫後,宋鞏拿出自己的幹淨衣服,讓宋慈換上了。看著從宋慈身上脫下來的那件不成樣子的青衿服,他沉著一張臉,歎了口氣,道:“我當初就不該答允你去什麽太學。”


    “爹,”宋慈微低著頭,“對不起。”


    桑榆本以為宋鞏與宋慈父子相見,那是劫後之喜,說不定還會喜極而泣,哪知父子二人一見麵,宋鞏卻滿臉冰霜。她覺察到氣氛不對,比畫手勢告辭,退出了房間。


    “你當初答應過我,來臨安隻為求學,可如今呢?”桑榆走後,宋鞏向窗戶一指,“外麵人人都說你是宋提刑,叫你宋青天。你查其他案子倒也罷了,竟還去了錦繡客舍,去了那間行香子房。你說,你是不是在查當年那起案子?”


    宋慈沒有否認,點了一下頭。


    “我還聽說,不止你,與你交好的兩個學子,還有你歐陽伯父,也被抓入了牢獄,是也不是?”


    宋慈又點了一下頭。


    宋鞏閉上了眼睛,搖著頭坐了下來,好一陣沒有說話。宋慈則是站在原地,一直埋著頭。房間裏一片沉寂,連窗外的些許風聲都變得無比刺耳。


    良久,宋鞏忽然長歎一口氣,打破了這份沉寂:“我已去見過韓太師了。”


    宋慈一下子抬起了臉,不無詫異地望著宋鞏。


    宋鞏道:“喬大人什麽都對我說了,你入獄不全是因為郡主被害一案,主要是因為得罪了韓太師。”


    他三天前去拜見喬行簡時,喬行簡把所知的一切告訴了他。韓侂胄權傾天下,宋慈既然得罪了韓侂胄,隻怕找誰打點關係都沒用,於是他當天便趕去了吳山南園,求見韓侂胄,希望能救得宋慈。韓侂胄說宋慈拿了他家中一樣東西,把這樣東西交回去,便可饒宋慈性命。宋鞏當場便答應下來,說宋慈是他的兒子,別人的話宋慈未必肯聽,他的話宋慈卻不敢不從,隻要能讓宋慈平安出獄,給他一天時間,他一定勸得宋慈交出這樣東西。韓侂胄不置可否,隻說殺害韓絮的真凶若被抓到,宋慈或可出獄。


    從吳山南園回來後,宋鞏便請喬行簡幫忙張貼懸賞,希望能尋得為韓絮一案提供線索之人。懸賞張貼後的第二天,果然有人來到了提刑司,竟是太尉楊次山的弟弟楊岐山。楊岐山說太尉已經抓到了殺害韓絮的凶手,並送來了一雙鞋子,說是凶手殺人的罪證,還說喬行簡若想救宋慈,就帶上這雙鞋子,翌日上午去府衙公堂等候。喬行簡今日一早如約而去,楊次山帶來了吳此仁和吳大六這兩個證人,以及賈福這個殺人凶手,這才有了今日宋慈無罪獲釋的事。


    喬行簡並不清楚楊次山為何要救宋慈,甚至不惜搬出聖上口諭,也要在公堂上力保宋慈。他也不知道宋鞏曾去見過韓侂胄,還以為趙師睪是因為畏懼楊次山,才會這麽輕易就將宋慈釋放。


    宋鞏同樣不知道楊次山為何對宋慈施以援手,但他知道宋慈能輕易獲釋,定然是韓侂胄私下對趙師睪打過招呼。他看著宋慈的眼睛,道:“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拿了韓太師的某樣東西?”


    宋慈道:“韓太師想要的東西,不在我手上。”說完之後,見宋鞏仍舊盯著自己,“爹,連你也不信我嗎?”


    宋鞏沒有說話,忽然起身拉開房門,朝外麵看了一眼,確認過道裏無人,重又關上房門。他把自己去見韓侂胄的經過對宋慈說了,道:“慈兒,我不知道這樣東西是什麽,倘若在你手上,你寧願身陷牢獄,也不肯交出這東西,我又豈能強逼你交出去?倘若不在你手上,韓侂胄既已認定是你拿了,無論你如何辯解,他也不會相信你。”他壓低了聲音,不再以太師稱呼韓侂胄,而是直呼其名,“你隻有這一天時間,趁此機會,趕緊離開臨安。韓侂胄不會放心讓你出獄,隻怕會派人暗中盯著你。桑姑娘會一些易容的法子,她已答應幫你改換行頭,盡可能不讓人認出你來,再讓你挑上貨擔,扮作貨郎,帶你出臨安城。出了臨安,你別回建陽,有多遠走多遠。桑姑娘雖不能言語,卻是個好姑娘,我能看出她是真心待你好。你若覺得自己能保護她一輩子,那便不要辜負她;若是覺得保護不了,那你離開臨安後便與她斷了往來,不要誤了她一生。”


    宋慈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宋鞏在府衙見到他時一臉冷漠,回到梅氏榻房又責備於他,那是怕有人盯梢,擔心其真實意圖被人察覺。宋慈大受觸動,道:“爹,那你怎麽辦?”


    宋慈這短短一句問話,卻是飽含關切。


    宋鞏老懷大慰,道:“你不必擔心我。我隻是幫你逃走,這點罪遠不至死,過得幾年便沒事了。”


    “為人子女,焉能獨自逃生,坐視父母受罪?”宋慈搖起了頭,“況且司理獄還關押著其他人,他們都在等我回去相救,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要留下來查明一切。”


    “你隻有這一天時間,能查明什麽?”宋鞏道,“你怎的就不明白?”


    “爹,我什麽都明白。逃得一時,未必能逃得一世。我不能連累桑姑娘,更不能留你獨自受罪。”宋慈說這話時,心中主意已決——韓侂胄那麽忌憚自己的秘密為人所知,此秘密定然對其極為不利,那他偏要將這秘密查明,並公之於天下。


    韓侂胄雖是權臣,可畢竟是臣子,朝堂上還有以楊皇後和楊次山為首的一幹政敵,這些政敵勢必不會放過打壓韓侂胄的機會,到時候群起而攻之,皇帝也未必肯保他,劉克莊、辛鐵柱和其他被關押的人,自然也就有救了。若能得到蟲達留下的證據,自然不難查明韓侂胄的秘密是什麽,但這個證據是否還存在於世上,宋慈不得而知,更別說僅用一天時間去找出這個證據了。他隻能另想辦法。自從出任提刑幹辦以來,他查案之時,常有一些異於常人的直覺,如今這樣的直覺又出現了。他隱隱覺得,十五年前母親遇害的案子,與韓侂胄的秘密似乎有所關聯。既然找不到蟲達留下的證據,那他就查明母親遇害一案,也許能觸及韓侂胄的秘密。


    他凝望著宋鞏,道:“爹,你當真想幫我,那就請你告訴我,十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當年出獄之後,你為何那麽急著離開臨安?十五年來,你又為何一直對娘親的案子絕口不提?”


    宋鞏本想繼續勸宋慈出逃,突然聽到宋慈提起禹秋蘭的案子,張開的嘴合上了,原本看著宋慈的目光也偏了開去。


    “娘親的案子,我能查到的,都已盡力去查過了。可此案太過久遠,當年了解案情的人,大都已經找尋不到。爹,你一定比誰都了解此案。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誰?”宋慈知道父親對此案緘口不言,必定是因為知道了什麽內情。


    宋鞏慢慢地轉回了目光。自從禹秋蘭去世之後,他獨自養育了宋慈十多年,卻從未在宋慈的眼中,見到過如此堅決的眼神。宋慈離開他身邊不過短短一年,卻變得他幾乎不認識了。一瞬間,他明白了過來,宋慈已經長大了,是真真正正地長大成人了。他就那樣看了宋慈好一陣子,最終點下了頭。


    宋鞏的確知道殺害禹秋蘭的凶手是誰。


    當年他得祁駝子相助,洗清冤屈,得以出獄。原本他想追查殺害妻子的凶手,然而他出獄當天,剛走出府衙大門,便見到了站在街邊的蟲達。蟲達似乎知道他會出獄,早就在那裏等著他了,一見到他,便說出了一番令他意想不到,也令他終生難忘的話。


    就在府衙大門外,當著宋鞏的麵,蟲達竟然直接承認,他就是殺害禹秋蘭的凶手,說這就是得罪他家公子的下場。他似乎絲毫不怕被官府治罪,還口出惡言,威脅宋鞏當天立馬離開臨安,倘若第二天發現宋鞏還沒走,那他便殺了宋鞏,連五歲的宋慈也照殺不誤。他還叫宋鞏永遠不要追查此案,否則一旦讓他知道,無論宋鞏父子身在何處,他都不會放過二人。他還說宋鞏若是不信,盡管去報官試試,就算他被官府抓了,甚至他被判死罪處以極刑,也照樣會有其他人找上門去,取宋鞏父子二人的性命。蟲達一身匪氣,凶悍至極,說完這番話轉身就走,留下宋鞏攥緊雙拳、咬牙切齒地定在原地。


    宋鞏很想立刻回入府衙,擊鼓鳴冤,狀告蟲達。他若是孤身一人,豁出性命也不能讓妻子枉死,可是他還有宋慈,宋慈才隻有五歲,他若一死,宋慈在這世上再無依靠,他更不能拿宋慈的性命去冒險。他在街邊站了許久,淚水無聲而下,久握成拳的雙手,最終還是鬆開了。他買了棺材,帶著妻子的遺體,去歐陽嚴語家中接上宋慈,離開了臨安城。從那以後,他對妻子的案子再不提及,但在其內心深處,卻彌漫著無盡的悔恨和愧疚。他學刑獄,任推官,為無辜之人洗刷冤屈,不僅是因為親身入獄後深感刑獄黑暗,希望世上像他那樣蒙受冤屈的人能少一些,更是想以此來彌補他當年做過的選擇,可無論他怎麽做,無論他做多少事,心中對妻子的悔恨和愧疚始終與日俱增。他背負著這一切,不讓宋慈接觸禹秋蘭的案子,甚至一個字都不許提起,十五年來始終如此,直到今時今刻,他才終於說了出來。


    宋慈沒有想到,父親多年來所隱瞞的內情,竟會是如此簡單。然而對宋鞏而言,當時宋慈已是他的全部,他做出這樣的選擇,背負對亡妻的愧疚,一點也不容易,一點也不簡單。


    “所以……蟲達就是殺害娘親的凶手?”宋慈嘴唇顫抖,“就為了替韓?出氣,就為了報複私怨?”


    當年與韓?的私怨,源起於那場破雞辨食,說到底是因宋慈出頭而起,宋鞏這些年不肯把真相告訴宋慈,也是不想宋慈為母親的死負疚一生。他神色苦楚,閉上雙眼,點了點頭。


    宋慈眉頭驟然凝起,道:“倘若是為報複私怨,蟲達該來殺我才是,為何卻去殺害娘親?”他的思緒轉得飛快,不等宋鞏回過神來,繼續往下道,“若真是為了報複,那蟲達為何要選擇大白天,在人流眾多的錦繡客舍裏動手?他大可不必冒這麽大的風險,可以選擇其他更為穩妥的時辰,比如夜半無人之時,或是娘親外出之時,又或是等爹你去參加殿試,根本不可能回客舍的時候。”說到這裏,連連搖頭,“不對,根本不對……”


    宋鞏聽著宋慈所言,不禁皺起了眉頭,道:“什麽不對?難道凶手……不是蟲達?”


    宋慈沒有回答,想了一下,忽然道:“爹,我要出去一趟。”


    “你身上還有傷,才剛剛上了藥,你要去哪裏?”宋鞏說出這話時,宋慈已向房門走去。


    “我的傷已無大礙。爹你留在這裏,我去去便回。”宋慈留下這話,拉開房門,快步走出。


    宋鞏站起了身,本想跟著宋慈前去,聽得這話,不覺一呆。十五年前妻子遇害那天,他曾去瓊樓赴歐陽嚴語之約,席間離開過一段時間,去找韓?討要說法,當時他將宋慈留在瓊樓,曾說過讓宋慈稍等,他去去便回的話。如今相似的話從宋慈口中說出,他一下子想起了當年的場景,緊跟著又想起了妻子遇害的那一幕,心神恍惚之間,淚水默默流下。


    宋慈離開梅氏榻房,一路疾行,沒用多久,便趕到了折銀解庫。


    當值的仍是上次那濃眉大眼之人,一見宋慈,頓時麵露喜色,趕忙入廳通報了鄒員外。鄒員外親自迎了出來,喜道:“宋提刑,你這是沒事了?我派人去太學尋過你,聽說你被府衙差役抓走了,我還以為……嗨,不說這些觸黴頭的事了,快些請進!”


    宋慈站在原地沒動,道:“員外,不知托你尋找的兩樣當物,眼下可有消息?”他一路趕得太急,說話之時喘著粗氣。


    鄒員外道:“尋得了一樣。”


    “可是銀簪子?”宋慈的聲音透著急切。


    鄒員外把頭一搖:“銀簪子早已熔作他物,隻尋得了平安符,而且符早就沒了,隻剩下玉扣。”


    宋慈的臉上掠過了一抹失望之色。與平安符比起來,銀簪子重要得多,那極可能是殺害他母親的凶器之一。他道:“當真已熔作他物?”


    “我派人找到了金學士,當年他買去那支銀簪子後,轉手便賣去了洪福橋銀鋪,早就熔掉了。我也派人去洪福橋銀鋪問過了,他家收來的銀器,都會熔了另鑄他物,此事千真萬確,錯不了的。那玉扣被倒賣了多位買主,很是找尋了一番,才尋了回來。”


    “不知玉扣何在?”宋慈問道。


    鄒員外立刻吩咐當值的去解庫廳將玉扣取來,交給了宋慈。


    宋慈接過一看,那是一枚圓環狀的玉扣,至於用料如何、做工怎樣,他是不太懂的。


    鄒員外見宋慈怔怔地看著玉扣,道:“濃鬱幽深,碧綠無瑕,這玉扣乃是玉中上品,富貴人家才能見得著,亦有可能是宮中之物。”


    宋慈忽然眉心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麽,道:“上次賈福典當的那批金銀珠玉,可還在員外這裏?”


    “當然在。”鄒員外應道,“這賈福雖說是個無賴,可我鄒某人不能失信於人,定好了當期一月,期限未過,不得變賣,那是白紙黑字寫明了的。”


    宋慈道:“可否再讓我看看那批金銀珠玉?”


    鄒員外當即應允,叫當值的取來了那批仍舊包裹在冬裘裏的金銀珠玉。宋慈立刻翻找起來,不看金銀,隻看珠玉,很快找到了一枚玉扣。他將這枚玉扣拿了起來,與鄒員外尋回來的那枚玉扣一比對,兩枚玉扣無論是材質、形狀還是色澤,幾乎如出一轍。他繼續在那批金銀珠玉裏翻找,最終找出了三枚相似的玉扣。他看著這四枚玉扣,一時陷入了沉思。


    鄒員外見宋慈沉思默想,道:“宋提刑,你沒事吧?”


    宋慈回過神來,將三枚玉扣放回冬裘裏,隻將那枚尋回來的玉扣拿在手中,道:“這批金銀玉器,還請員外妥善保管。至於這枚尋回來的玉扣,我想暫借一用。”


    鄒員外花了很大一筆錢,才從買主手中將這枚玉扣買回。但他絕口不提錢,道:“宋提刑說這種話,那可就見外了。這玉扣本就是為你所尋,你隻管拿去便是。”


    “那就多謝員外了。”宋慈拱手道,“我還想請員外帶上紹熙元年的收解賬本隨我去一趟提刑司,不知可否?”


    “去提刑司?”鄒員外奇道,“去做什麽?”


    宋慈應道:“我想請員外當堂做證。”


    “可是要破什麽案子?”鄒員外眼中放光,竟隱隱似有興奮之意。


    宋慈倒是一臉沉靜,道:“此事說來話長,一時難以說清,員外去了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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