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說。”鄒員外不再多問,當即叫當值的取來紹熙元年的收解賬本,又吩咐馬夫去解庫後院,將自家馬車趕了出來。“宋提刑,請吧。”他抬手請宋慈上車。


    宋慈隻剩一天時間,做什麽事都須抓緊,能有車馬代步自然更好,當下毫不猶豫地登上了車。但在去提刑司之前,他還要回一趟梅氏榻房。


    宋鞏在梅氏榻房焦急地等待著。宋慈說是去去便回,這一去卻花了不少時間,宋鞏難免擔心,以至於離開了房間,來到梅氏榻房的大門口等著。他朝門外張望了許久,直到時近正午,看見一輛掛有“解”字牌飾的馬車駛至榻房外停住,宋慈從馬車上下來,他心中才算稍稍安定。他望了一眼馬車裏坐著的鄒員外,見其人衣著華貴,不知是誰,也不多看,問宋慈:“你去哪裏了?這麽久才回來。”


    去了哪裏並不重要,宋慈沒有回答,問道:“爹,十五年前的案子,你一定也想知道凶手是誰吧?”


    宋鞏此前已把話說開,也就不再掩飾,道:“想,如何能不想?”


    “既是如此,那就請爹幫忙做一件事。”


    “什麽事?”


    “當年在臨安,你曾買過一支銀簪子送給娘親,可還記得?”


    “記得,那是初到臨安當日,在夜市上買的。”


    宋慈看了看榻房內走動的夥計,以及時不時出入的腳夫販子,似乎怕人多耳雜,挨近宋鞏耳邊,低聲細語了一番,最後道:“爹,到時你直接到提刑司去,我會在那裏等你。”說罷,轉身登上馬車,請車夫往提刑司而去。


    第九章 真凶落網


    對吳此仁而言,今天真可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聽領路的許義說,正因為他和吳大六為郡主一案提供了線索,最終才得以將真凶緝拿歸案,喬行簡要當麵感謝,還要將一百貫懸賞給他二人。這麽一大筆橫財,當真是天上掉下了餡餅,他此前連想都不敢想。要知道他和吳大六以目睹賈福殺人為威脅,奪了賈福分走的七成錢財,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自然不能聲張,所以他二人沒想過告發賈福,還想著以後以此為威脅,能不斷地逼迫賈福拿錢。


    然而就在昨天,突然有一大批家丁打扮的人闖進了仁慈裘皮鋪,不由分說,將他請去了裏仁坊的楊宅,在那裏他見到了楊岐山,以及早就被抓到那裏的吳大六和賈福。楊岐山說他已派人查問過錦繡客舍附近的浮鋪販子,新安郡主遇害當晚,一浮鋪販子曾看見有兩人鬼鬼祟祟地躲在通往錦繡客舍背麵的巷子口,其中一人生得獐頭鼠目,很像之前在前洋街上因為擄劫孩童而被抓走的賊人——那浮鋪販子正月裏曾在前洋街出過攤,恰巧目睹了吳大六被宋慈當街捉拿的一幕。當初吳大六能出司理獄,明麵上是靠著元欽的通融,實則背後卻有楊次山的授意。楊次山身為太尉,有些事不便親自出麵,都是私下授意楊岐山去做的,比如買通熙春樓的鴇母雲媽媽,讓其做證吳大六曾去過熙春樓,又比如吳大六出獄之後,給吳大六一筆錢封口,讓其永遠不許提陷害辛鐵柱一事……因此楊岐山知道這個“因為擄劫孩童而被抓的賊人”就是吳大六。於是楊岐山吩咐家丁將吳大六抓來楊宅,當麵問起郡主遇害當晚的事,吳大六可不敢隱瞞,承認那晚躲在巷子口的是他和吳此仁,還如實交代了賈福殺人的事。楊岐山這才派家丁把賈福和吳此仁抓來。


    宋慈因郡主一案入獄,楊岐山抓住殺害郡主的真凶,正是為了救宋慈。他對宋慈很是嫉恨,巴不得宋慈早點去死,更別說救宋慈的性命,但楊次山要救,還說宋慈的存在至關重要。他雖然不理解楊次山的決定,但對這位官居太尉的長兄,卻向來不敢違逆。這才有了楊岐山去提刑司通知喬行簡,以及今早楊次山出麵,帶著吳大六、吳此仁和賈福去往府衙公堂,保救宋慈出獄的事。


    吳此仁今早為郡主一案做證,那是被迫所為,他和吳大六回到仁慈裘皮鋪後,仍有些驚魂未定,但想到賈福殺害郡主,死罪難逃,從此不用再防備賈福的報複,從賈福那裏奪來的錢財就此安生落袋,再無後患,這結局倒也不壞。緊接著中午剛過,提刑司突然來了一個叫許義的差役,請他二人前去提刑司領取懸賞,還說喬行簡要當麵感謝他二人。整整一百貫的懸賞,他二人被迫做證,竟還有這麽一大筆懸賞可拿,真可謂是意外之喜。


    吳此仁很是高興,這是他第一次來提刑司,進了大門之後,便左看看右瞧瞧,覺得什麽都很新鮮。吳大六卻是第二次來了,上次他被宋慈抓來這裏,嚐過了牢獄的滋味,一想起這段經曆,心裏不甚痛快。


    二人在許義的帶領下,踏入了提刑司大堂,原本很是輕快的腳步,一下子定在了當地。


    隻見大堂之上,眾差役威風凜凜地分列左右,文修和武偃立在兩列差役之首,喬行簡則端坐於中堂案桌之後,堂下候著三人,一個是宋慈,另一個是鄒員外,還有一個是宋鞏。眾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二人身上,每個人都不苟言笑,一股肅殺之氣彌漫其間,哪裏像是為了賞錢道謝,倒有幾分今早府衙公堂的陣仗,更像是要審案一般。


    吳此仁認得鄒員外,那是打過十多年交道的老相識了。至於宋鞏,吳此仁記得今早走出府衙大門時,曾看見此人站在街邊,當時他覺得有些麵熟,但一時之間沒想起是誰。此時見宋鞏與宋慈站在一起,他一下子想起了十五年前錦繡客舍的事,想起這人就是當年那個妻子被殺的舉子,也就是宋慈的父親宋鞏。他原本臉上掛著笑,這一下臉色發僵,忽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去,隻見許義不知何時已繞到身後,手按捕刀,看住了大堂入口。吳大六也注意到了,咽了咽口水,臉色有些發白。


    “吳此仁。”喬行簡嚴肅的聲音忽然響起。


    吳此仁忙回過頭來,看向喬行簡。


    隻聽喬行簡道:“你為新安郡主遇害一案做證,指認元凶賈福殺人,原該稱謝於你,但有人告你十五年前在錦繡客舍時,利用身為夥計之便,盜竊住客財物,你可認罪?”


    吳此仁一下子明白過來,宋慈這是請動了喬行簡,興師動眾地又來問他的罪了。好在他之前向吳大六交代過,無論如何不能承認,想到這裏,吳此仁忙將身子一躬,腦袋一埋,道:“回大人的話,小人過去是在錦繡客舍做過夥計,如今開了一家裘皮鋪,一直是良民一個,從沒做過不義之事,還望大人明察。”


    “那你可認得此物?”


    吳此仁抬起頭來,隻見喬行簡手中拿著一枚玉扣,應道:“小人離得遠,看不大清。”


    喬行簡向文修看了一眼。文修上前接過玉扣,拿到吳此仁的麵前。


    吳此仁仔細看了兩眼,想起從賈老頭那裏奪來的金銀珠玉裏,便有這樣的玉扣,心想喬行簡難道不是問罪他在錦繡客舍主守自盜之事,而是追究他搶奪了賈老頭的錢財?他不敢承認,搖頭道:“小人不認識。”


    “那這上麵的典當記錄,你可認識?”喬行簡拿起案桌上一冊收解賬本,翻開其中一頁,讓文修示與吳此仁。


    吳此仁隻見賬本上的那頁記錄著“紹熙元年四月初一,折銀解庫收入吳此仁所當銀簪子一支、玉扣平安符一枚”。他稍稍皺眉,這才明白剛才那枚玉扣原來是他當年所當之物。他當年在折銀解庫典當的東西,都是偷來的贓物,心想原來還是在問罪他主守自盜之事。他朝鄒員外看了一眼,原本還奇怪為何折銀解庫的鄒員外會出現在提刑司,這下算是恍然大悟了,道:“大人,紹熙元年,這不十多年了嗎?小人記不得了。”


    “吳老二,白紙黑字,你卻說記不得,難道我鄒某人還能冤枉你不成?”鄒員外忽然插話道,“那你親筆畫押的當票,總該認得吧?”說著伸手入懷,摸出一張有些破舊的當票。之前宋慈托他尋找兩樣當物,他吩咐當值的從一大堆陳年舊票中,翻找出了當年吳此仁典當這兩樣當物的當票。今日宋慈讓他帶著收解賬本來提刑司,說是當堂做證,他想著這張當票或許用得著,便一並帶上了。


    宋慈當即接過來一看,隻見當票雖然破舊,上麵的字還算清楚,寫明了鋪名、地址、當物、當期和利錢,正是吳此仁典當銀簪子和玉扣平安符的當票,上麵還有吳此仁的親筆畫押。宋慈道一聲:“多謝員外。”便將當票呈與喬行簡過目。


    喬行簡看罷當票,吩咐文修示與吳此仁,道:“這當票上的畫押,你敢說不認得?”


    吳此仁當然認得自己的親筆畫押,盯著當票不說話,暗暗想著如何為自己狡辯開脫。


    鄒員外見了吳此仁這般模樣,知道他還不打算承認,道:“吳老二,你可別說不認得。我那裏還有一大堆你親筆畫押的當票,要不要我叫人盡數取來,與這張當票上的畫押仔細比對比對?”


    吳此仁心裏一驚,每張當票都代表了一次銷贓,過去他與吳大六不隻在錦繡客舍行竊,還在其他不少地方偷盜過,在折銀解庫銷贓了數十次,要不然他開了仁慈裘皮鋪後,也不會每年給鄒員外送裘皮等貴重禮物,就怕鄒員外對外泄他的老底。他可沒想到鄒員外每年都收了他的禮,如今竟一點也不留情麵,在提刑司大堂上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倘若那一大堆當票都拿出來,他這偷盜之罪可就太重了,想到這裏,吳此仁忙道:“員外說的什麽話?你是守信之人,當然不會冤枉了小人。小人也是個守信之人,自己的親筆畫押,自然是認得的。”


    言外之意,是提醒鄒員外要守信,要按約定俗成的來,他好歹算是折銀解庫的常客,不能把他銷贓的事拿到公堂上來說。


    鄒員外聽懂了這番話的言外之意,但他看著吳此仁,眼中卻有輕蔑之色。他開設解庫這麽多年,之所以將收解賬本和當票留存得如此仔細,一來是不欺壓當客,避免收解糾紛;二來是當客中不乏銷贓之人,難免會牽涉大案,比如達官貴族失竊案,又比如人命官司,一旦官府追查起來,他能拿得出憑據,助官府查案,為自家解庫免禍。賊盜之中,如葉籟這般行俠仗義的大盜,他是極為敬重的,至於吳此仁這等偷雞摸狗的竊賊,尤其敢做還不敢認,他向來看不起。他知道今日當堂做證,將吳此仁銷贓的事抖摟出來,往後自家解庫的生意必定會變差。但他答應來提刑司時便已想好,無論如何都要幫宋慈這一回,一來敬佩宋慈的為人,二來也算彌補之前葉籟出事時,自己沒能幫到葉籟的遺憾。至於自家解庫的生意,又不是全指望這些銷贓的竊賊,隻要自己一如既往不欺壓當客,他不怕生意做不回來。


    鄒員外沒有再插話。


    喬行簡盯著吳此仁,道:“那你就是承認當年典當過賬本上這兩樣當物了?”


    吳此仁隻得應道:“既有當票在,小人自然是認的。隻是此事太過久遠,小人是當真記不清了。”


    宋慈最初去仁慈裘皮鋪查問時,吳此仁便是以記不清來推脫,如今收解賬本和當票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吳此仁還是這般說辭。


    “記不清?”宋慈忽然踏步走出,“那讓我來幫你記上一記。”


    喬行簡派許義以懸賞之名去請吳此仁和吳大六,那是出自宋慈的請求。宋慈將收解賬本和玉扣交給了喬行簡,也簡單說了十五年前吳此仁和吳大六偷盜之事,但具體宋慈要查問什麽,又為何要查問偷盜之事,喬行簡並不清楚。此時見宋慈踏步而出,喬行簡適時應道:“既然如此,宋慈,接下來如何查問,便交給你了。”


    “宋慈領命。”宋慈朝喬行簡躬身一禮,從文修那裏接過那枚玉扣,轉身麵向吳此仁,“吳此仁,這枚玉扣用料如何,做工怎樣?”


    “宋大人,小人是做裘皮營生的,你問冬裘皮帽,小人是懂的,”吳此仁搖頭道,“你問起這玉器,小人可是半點不知。”


    “你不知道,那也不怪你。這枚玉扣濃鬱幽深,碧綠無瑕,乃是玉中上品。”宋慈不懂珠玉,這是照著鄒員外的原話在說,還不忘朝鄒員外看去一眼,微微點頭示意,隨即拿起玉扣,示與眾人,“此玉扣曾是先帝當朝之時,賜給恭淑皇後的禦賜之物,當時恭淑皇後還是嘉王妃,她將這枚玉扣係在平安符上,在紹熙元年三月二十九日那天,轉贈給了我娘親。”


    宋鞏從來不知禹秋蘭與嘉王妃打過交道,更不知禹秋蘭獲贈平安符一事,聽得此話,不禁望著宋慈,滿目皆是驚訝。


    隻聽宋慈繼續道:“我娘親拿著這枚玉扣平安符,回到了當時投宿的錦繡客舍,隨後在行香子房中遇害,這枚玉扣平安符不知所終,一同不見了的,還有我娘親頭上的銀簪子。”說著走到宋鞏身前,伸出了手,“爹,娘親的那枚銀簪子,還請你拿給我一下。”


    宋鞏從懷中摸出了一枚用手帕包裹著的銀簪子。之前宋慈乘坐馬車離開梅氏榻房時,曾在他耳邊低語一番,囑咐他去買一支銀簪子,其長短尺寸、做工外形要與當年禹秋蘭的那支銀簪子相似。他記得十五年前買給禹秋蘭的銀簪子是何模樣,那是他難得買給禹秋蘭的首飾,他永遠也忘不了。雖不知宋慈要做什麽,但他還是去尋了兩家銀鋪,找到了一枚外形和尺寸都相似的銀簪子,買了下來,帶到了提刑司。他聽得宋慈所言,當即將這支銀簪子取出,交給了宋慈。直到此刻,他仍不明白宋慈要做什麽,但他沒有說破,隻是好奇地看著宋慈。


    宋慈所說的銀簪子,應該就是吳此仁典當的那支,鄒員外此前已派人查找過,確認已熔作他物。忽然聽得宋慈這麽說,還當眾拿出了這支銀簪子,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我查問過紹熙元年臨安府衙的仵作行人祁駝子,他當年查驗過我娘親的屍體。我娘親遇害之後,右腹有一道刀傷,長約一寸,深入腹部,將腸子割斷成了幾截,乃是短刀捅刺所致。此外還有三處銳器傷,都位於身體的左側,分別在左臂、左肩以及頸部,其中頸部那一處為致命傷。這三處銳器傷都隻有黃豆大小,是由尖銳細長的利器紮刺所致,凶器正是這支當時不見了的銀簪子。”宋慈盯著吳此仁,“這支銀簪子連同這枚玉扣,都出現在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初一,你去折銀解庫典當的當物之中。吳此仁,殺害我娘親的凶器,為何會在你的手上?你當時是錦繡客舍的大夥計,掌管著行香子房的鑰匙,你說,是不是你潛入行香子房,為謀錢財,害了我娘親的性命?”他目光如刀,說到最後,聲音嚴厲可怖。


    “凶……凶器?”吳此仁一驚之下,忽然轉過頭去,看向站在身旁的吳大六。吳大六低著頭,不敢與他對上目光。


    吳此仁腦筋轉得極快,霎時間明白過來自己的處境。他原以為宋慈隻是追查他偷盜之事,沒想到竟把他追查成了殺人凶手。他當年與吳大六聯手在錦繡客舍偷盜,他隻負責偷開窗戶以及事後銷贓,至於入房行竊,那都是吳大六的事。禹秋蘭回房之時,他給吳大六打過信號,還故意拿錯鑰匙,給吳大六逃離爭取時間,自己打開房門時,見行香子房中空無一人,以為吳大六已經得手了。事後也確實如此,當晚他回到住處時,吳大六將盜得的一支銀簪子和一枚玉扣平安符交給了他,他第二天便拿去折銀解庫典當成了錢財。他一直以為禹秋蘭遇害,是吳大六離開行香子房之後的事,從沒想過吳大六偷來的銀簪子竟會是凶器。他想起吳大六把銀簪子和玉扣平安符交給他時,整個人看起來驚魂不定,當時他還以為吳大六是因為險些被禹秋蘭撞見而後怕。如今見吳大六低頭不語,甚至不敢與他對上目光,他才明白過來,或許當時吳大六並沒有逃離行香子房,而是躲在房中某個地方。難道是吳大六殺害了禹秋蘭?否則作為凶器的銀簪子如何會出現在吳大六的手中?自己隻參與了偷盜,而且隻偷盜了一些無權無勢的尋常住客,這樣的小罪,隻要死不承認,官府沒有證據,通常不會為難他,就算有證據定他的罪,隻要他多花些錢打點,那也不會受到多大的懲處。可若是殺了人,這可是殺頭的大罪,他又不是皇親國戚、達官貴胄,官府定然不會通融,哪怕沾上一丁點嫌疑,都會被抓入牢獄,嚴刑拷打下屈打成招也是常有的事。他與吳大六本就多年不怎麽來往,隻因奪占賈福錢財一事才再次聯手,他本就打算這次聯手之後,再不與吳大六來往。他盯著吳大六,心中暗道:好你個吳大六,難怪一進了這提刑司,你便低著個頭,一句話也不說,原來你心裏還藏著這等事,你倒好,把頭一縮,悶在一旁做王八,卻讓我來替你擋罪!我可不是冤大頭,殺人這種重罪,我才不會幫你擔著,要盡可能撇清一切關係才行……他想到這裏,當即指著吳大六,大聲道:“大人,這銀簪子和玉扣,都是吳大六從行香子房偷出來的,與小人可沒有半點幹係啊!”


    吳大六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吳此仁。吳此仁此前對他千叮嚀萬囑咐,說死也不能承認偷盜之事,沒想到宋慈一問起殺人之罪,吳此仁立刻便把他賣了。眼見大堂裏所有官吏和差役的目光都朝自己射來,一直不發一言的他趕忙開口:“小人……小人沒殺過人……”一邊說話,一邊連連擺手。


    宋慈此前隻是對著吳此仁查問,從始至終沒朝吳大六看過一眼,直到此時,方才將目光轉至吳大六身上。他早就推斷出當年吳此仁和吳大六聯手偷盜,吳此仁負責事前開窗和事後銷贓,吳大六則負責入房行竊。他還推斷出吳大六進入行香子房行竊時,極可能曾藏身於衣櫥之中,親眼看見了凶手對禹秋蘭行凶的過程,所以他真正要查問的對象是吳大六。然而折銀解庫的收解賬本上隻有吳此仁的名字,並沒有吳大六的名字,鄒員外也不認識吳大六,可以說沒有任何人證物證指向吳大六。


    十五年前的這起案子太過久遠,案卷和檢屍格目都沒留下,當年官府也沒認真查案,甚至極可能身為凶手的蟲達也已死去,宋慈幾乎是無從可查。他好不容易才查到了吳此仁和吳大六的身上,可這兩人一個鼻孔出氣,死活不肯承認。但這種偷雞摸狗之人,都是見錢眼開之輩,能為利而聚,也能為利而散,哪裏會講什麽真正的義氣?吳此仁和吳大六看似一個鼻孔出氣,但吳大六一直是個竊賊,吳此仁卻是做起了正當營生,兩人並沒有走上一條路子,可見關係並非那麽緊密。所以宋慈才讓宋鞏買來一支相似的銀簪子,冒充當年禹秋蘭的那支,料想吳此仁也不可能將當年那支銀簪子是何模樣記得那麽清楚。有收解賬本和當票在,吳此仁與當年的偷盜脫不了幹係,所以他拿出這支作為凶器的銀簪子,先從吳此仁開始詐起,要用重罪來逼吳此仁承認輕罪。他與吳此仁接觸過,此人很是精明,善於掂量,這種人一旦遇到對自己不利的情況,定然會先保自己。一切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樣,吳此仁急於撇清自己與殺人重罪的關係,當堂指認吳大六才是入行香子房偷盜之人。


    “吳大六,”宋慈盯著吳大六,“你沒殺害我娘親,那為何這支凶器會出現在你的手中?”


    吳大六不敢看宋慈,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不招?來人!”喬行簡見狀,喝道,“訊杖伺候!”他審問普通犯人時,向來隻是口頭訊問,不會動用訊杖,但對窮凶極惡之徒,那是從不客氣。


    武偃立刻從差役手中拿過訊杖,大步走到吳大六的身前,另有兩個差役上前,要將吳大六按倒在地。


    那訊杖長三尺五寸,握在鐵麵厲色的武偃手中,隻瞧得吳大六背脊發涼。有了吳此仁的指認,吳大六知道自己已無法隱瞞入房偷盜之事,眼看兩個差役抓住了自己的左右胳膊,急忙一跪在地,道:“大人,小人說,小人這就說……”


    當下他將當年潛入行香子房行竊,被迫躲入床底,目睹凶手翻窗入戶,又目睹凶手殺害禹秋蘭,以及凶手換鞋踩出鞋印逃離的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宋鞏站在一旁,聽得這番講述,雙手緊攥成拳,尤其當聽到禹秋蘭被凶手捂住嘴巴,壓在床上,亂踢的雙腳垂下來,嗚嗚聲中斷之時,他臉上皺紋顫動,淚水無聲而下。


    宋慈聽到母親遇害的這一段經過時,長時間閉著眼睛,淚水才沒有奪眶而出。聽完吳大六所述,宋慈才知道自己推斷的方向沒錯,但細節上有誤。因為衣櫥裏的衣物上有灰土,他推斷曾有人躲入衣櫥,這的確沒有錯,但他原以為躲入衣櫥的是吳大六,沒想到竟是殺人凶手。這一下算是誤打誤撞,才推斷出了吳大六曾藏身房中目睹行凶的事。他心裏暗想,也許冥冥之中,當真是有天意在吧,又或是母親的在天之靈在相助於他。他雙目通紅,道:“吳大六,你剛才所講之事,可有遺漏?”


    吳大六應道:“此事雖久,小人卻一直忘不了,不敢有任何遺漏。”


    宋慈道:“你當真看清楚了,凶手的右手少了末尾二指,隻有三根手指?”


    吳大六道:“小人看得清楚,那凶手抓著鞋子去蘸地上的血,右手是斷了末尾二指,隻剩三根指頭。”


    “吳大六,”宋慈聲音顫抖,“事到如今,你還要隱瞞?”


    吳大六忙道:“小人不敢隱瞞,當真是三根指頭……”


    “我不是說凶手的指頭。”宋慈道,“殺害我娘親的凶手,分明是你!”


    宋鞏方才聽得凶手右手斷指,更加確定殺害禹秋蘭的就是蟲達,他到臨安後向喬行簡詢問案情時,得知蟲達的屍骨在淨慈報恩寺後山被發現,其人早已死去,可他心中仍不可避免地翻湧起對蟲達的深深恨意。然而宋慈突然說吳大六才是殺害禹秋蘭的凶手,他不禁一呆,詫異地看向吳大六。


    “小人……”吳大六忙搖頭道,“小人沒有殺人……”


    “還敢說沒有?”宋慈道,“那為何銀簪子會在你的手上?”


    “小人從床底下爬出時,本想趕緊逃走的,可見那銀簪子值些錢,又見了那平安符上的玉扣,一時鬼迷心竅,便把這兩樣東西順走了。小人隻是貪財,沒有殺人……”


    “那我問你,凶手行凶之時,你隻聽到我娘親的嗚嗚聲,是也不是?”


    “是……”


    “你可記清楚了,我娘親沒有叫喊過?”


    吳大六道:“記……記清楚了,沒有叫喊過……”


    吳大六不知宋慈為何會突然問起此事,但他確定自己沒有記錯,倘若當時禹秋蘭有叫喊出聲,隻怕房外早有夥計聽見,衝進房中來了。


    “我最初也以為你是見財起意,目睹行凶之後,順走了銀簪子和玉扣。可你剛才所講之事,分明告訴我,你才是凶手!”宋慈道,“我方才提到過,我娘親身上共有四處傷口,一處位於右腹,是短刀捅刺所致,另外三處在左臂、左肩和頸部,都位於身體左側,是銀簪子紮刺所致。我娘親從始至終隻能嗚嗚作聲,那就是說,凶手從衝出衣櫥的那一刻,便已將我娘親的嘴捂住,並且一直捂到了最後,那在此期間,凶手隻可能有一隻手來抓握凶器行凶。然而我娘親的身上,分明有兩種凶器留下的傷口。凶手從衣櫥到床前,一直是與我娘親正麵相對,那麽右腹部的刀傷,便是凶手左手持刀捅入,身子左側的紮刺傷,則是右手持銀簪子紮入。你說了凶手隻有一人,那他哪裏多出來的第三隻手,用來捂住我娘親的嘴?”


    吳大六目光躲閃,道:“凶……凶手可以換手捂嘴,可以換……換凶器行凶……”


    “凶手為何要換手?又為何要換凶器?”宋慈道,“是覺得一隻手不順手,非要改換另一隻手?還是覺得一種凶器殺不死我娘親,非要改換另一種凶器?他若是一下刺不死我娘親,大不了拔出來再刺,再刺,再刺……你告訴我,他到底為何要換手?他換手捂嘴的瞬間,難道我娘親就發不出叫喊聲嗎?”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幾近嘶啞,卻響徹整個大堂。


    堂上一片死寂,人人屏氣凝息。吳大六臉色發白,沒再吱聲。


    “凶手根本沒必要換凶器,也不可能換手捂嘴,他從始至終,隻用了一種凶器行凶。”宋慈的聲音稍有平緩,“凶手翻窗潛入行香子房,聽得房門外有吳此仁和我娘親的聲音,卻既不逃走,又不翻找財物,而是直接躲進了衣櫥,事後還翻找出我爹的鞋子,蘸了血留下鞋印,可見凶手從一開始的圖謀便是殺害我娘親,並嫁禍給我爹。既然是有預謀而來,那凶手自然會提前備好凶器,根本用不著臨時起意從我娘親頭上拔下銀簪子行凶。由此可見,凶手是用短刀行凶,因其右手隻有三根手指,所以是用五指俱全的左手持刀,這樣與我娘親正麵相對時,短刀才會刺入她的右腹。我娘親被壓倒在床上,沒有了掙紮之後,凶手以為我娘親已死,拔出短刀,又從衣櫥裏翻找出我爹的鞋子,故意留下帶血的鞋印,從床前延伸至窗邊,意圖嫁禍給我爹,然後逃離了行香子房。”


    講到這裏,宋慈盯著吳大六,道:“然而我娘親並沒有死,或者說,她隻是瀕死,還沒有斷氣。吳大六,我一再問你,是否記得清楚,是否有所遺漏,你已經清楚明白地回答過我。你說凶手是隻身一人,那凶手逃走之後,房中除了我娘親,便隻剩下了你一人,作為凶器的銀簪子最後也是你拿走的,那麽用銀簪子殺害我娘親的,不可能再有別人,隻可能是你!”


    吳大六低埋著頭,聽著宋慈所說,腦海裏記憶翻湧,不斷地出現當年凶手離開行香子房後的場景。當時從床底下爬出來後,驚魂未定的他向床上的禹秋蘭看去,見禹秋蘭腹部裙衫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就是這一眼,讓他看見禹秋蘭的腰間係著一個小巧的荷包,荷包裏露出了半截碧綠之物,像是某種玉飾。他明明知道房中隻有自己,但還是忍不住看了看周圍,隨後才伸出手去,將那碧綠之物從荷包裏取了出來,見是一枚係著玉扣的平安符。那玉扣碧綠無瑕,一看便知曉其價值不菲,他不由得見財起意,心想自己潛入行香子房兩次,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沒偷著,那豈不是白忙活了?反正又沒人知道他偷盜,不拿白不拿,於是將玉扣平安符收入了懷中。他又見禹秋蘭的頭上插著一支銀簪子,心想拿都拿了,幹脆把值錢的東西都拿走,於是他夠著身子,伸手將其拔出。


    就在這時,他胸前衣襟忽然一緊,竟被一隻手抓住了。他看見禹秋蘭睜開了眼睛,嘴唇微張,奄奄一息地發出了聲音:“救……救我……”原來方才禹秋蘭被捂死了嘴巴,求救不得,掙紮不脫,竟是忍痛假裝死去,隻盼凶手誤以為真,能騙得凶手離開。凶手雖然離開了,但她腹部受了那一刀,已經活不成了,隻剩這最後一口將斷未斷的氣。可是她不想死,她還有宋慈,宋慈才隻有五歲,她如何舍得離去……


    吳大六潛入房中本就是為了偷盜行竊,霎時間心驚肉跳,根本沒想過救人,隻想著禹秋蘭聲音一大,萬一招來其他人,一見房中情形,自己可就完了。他掙了兩下,哪知禹秋蘭用最後的力氣,死死拽著他不放。情急之下,他隻想趕緊擺脫禹秋蘭,於是抄起手中的銀簪子,對著禹秋蘭猛紮了三下,先是左臂,再是左胸,最後是頸部。禹秋蘭的手終於鬆開了,吳大六拔出銀簪子,鮮血從禹秋蘭的頸部噴濺而出。見銀簪子上沾滿了血,吳大六忙在禹秋蘭的裙襖上連揩了兩下,見還有血,又揩拭了一下,確定銀簪子上沒了血,這才揣入懷中,從窗戶逃了出去,而禹秋蘭本就被鮮血染紅一大片的裙襖上,由此留下了三道血痕……


    此後多年,每每回想起這幕場景,吳大六便會禁不住臉色發白,心驚肉跳。此刻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又回來了,他不敢再想,道:“我……我記不清了……對,是我記錯了……”他語無倫次起來,“你娘叫喊過……對,她是叫喊過的……”


    “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宋慈盯著吳大六,眼中滿含恨意。


    吳此仁在旁聽到這裏,才知道當年吳大六竟隱瞞了這麽多事。他心驚之餘,想到賈福剛剛因殺人獲罪,眼下吳大六也因殺人獲罪,一天之內,兩個分錢的人都死罪難逃,這下從賈老頭那裏奪來的錢財,可全都歸了自己。他不禁暗喜起來,道:“吳大六,原來殺害宋大人娘親的,竟然是你這個天殺的!你倒是藏得很深啊,這麽多年來,一直把我蒙在鼓裏。上次宋大人來裘皮鋪查過案後,你便成天臉色發白、憂心忡忡的,我還覺得奇怪呢,原來是因為你殺了宋大人的娘親啊!”


    他有意與吳大六殺人一事撇清幹係,心想自己頂多被治個偷盜之罪,到時候拿錢開道,用不了多久便可恢複自由之身,重歸逍遙自在。


    吳此仁的這番話,大有事不關己、幸災樂禍的味道。吳大六原本心驚肉跳,語無倫次,這一下怒從心起,想到正是吳此仁不守信義,當堂出賣了他,才害得他殺人的事被查出來,叫道:“吳老二,當年偷盜錦繡客舍,都是你指使的,房間的窗戶也是你打開的,我是殺了人,難道你便脫得了幹係?”


    此話一出,便算是承認了殺人。他鼓著一對鼠眼,瞪著吳此仁道:“就算你脫得了幹係,可你別忘了賈老頭,你搶奪錢財之時,一腳把人踹個半死,至今還躺在床上,眼看是活不長了。等賈老頭一死,你便也是殺人凶手,休想逃掉!”


    吳此仁臉色大變,沒想到吳大六竟把賈老頭的事抖出,忙當堂一跪,道:“小人當年在錦繡客舍做夥計時,手腳是不幹淨,還請大人治罪。但吳大六殺人一事,小人當真是毫不知情,還望大人明察啊!”


    宋慈正因母親之死憤恨萬分,吳此仁可不會去招惹宋慈,所以他是朝著喬行簡下跪的,話也是向喬行簡說的。


    喬行簡知道吳此仁是想岔開話題,喝問道:“賈老頭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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