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著冬至日將近,京城最重此節, 這於前朝後宮都是一樁大事。沈輅和許雲深整日裏奔走安排, 忙的不可開交,就連沈鬆亭和宋鏡明兩個女孩子也提前出宮回家去準備過節——這讓許雲深和長生母子二人不免都有些悵然若失。


    長生失了玩伴,便隻能在陽光正好的時候讓宮女內侍們帶著出門玩耍。然而一行人行至中?途,長生忽然頓住腳步,拉著身邊的乳母問道:“嬤嬤,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在哭?”


    小孩子耳聰目明, 長生身邊的嬤嬤自然不比他聽覺敏銳,被長生拽著向那方向走了幾步才隱隱聽到一點女子的啜泣聲。唐嬤嬤頓時心下?暗道不妙,想來是哪個小宮女不懂事,竟然哭到了皇上麵前。可是眼下小皇帝既然知道了這麽件事,隻怕任宮令處置起?來也要?為難。


    然而被長生拉著又走近了幾步,唐嬤嬤才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即使遠處那女子垂著頭看不清麵目, 但?是在宮中?能穿紫色官服繡徑五寸獨科花樣的人,也隻有任宮令和沈宮尹這兩?位一品女官,而再看對?方挽起?的發式, 此人必然是沈宮尹無疑。


    長生也認出來對?方, 鬆開拉著嬤嬤的


    手往沈輅的方向跑去:“沈姨!”


    沈輅握著帕子拭了拭淚痕, 這才抬頭循聲望去。長生也正在這時跑到沈輅近前, 關切地?問道:“沈姨, 你怎麽哭了?”


    “是長生啊。”沈輅伸手摸了摸小皇帝的頭發,索性幹脆把?長生抱進懷裏, “我隻是……我好想君珩。”


    “我真的好累,真的堅持不下?去了。”沈輅抱著長生, 一邊說一邊哭,“司禮監禦馬監皇城司,前朝所有的事情都要?報給我來處理?。冬至朝會這樣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主?持安排。我真的做不到,我需要?君珩在這裏,哪怕是他?不能為我分?擔什麽,隻是在我身邊陪著我也好。”


    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這麽久,即使有書信往來,也不過是飲鴆止渴。她迫切地?需要?見到他?,迫切地?需要?他?出現在自己麵前。隻有他?站在自己身邊,她才有勇氣一往無前。


    小皇帝懵懵懂懂:“那沈姨為什麽不讓人把?姨父換回來?”


    “因為,這不是他?想要?的。”沈輅閉了閉眼?,輕聲說道,“他?想從軍征戰,而我想讓他?得到他?所應得的一切。”


    “可是我……可是真的好難……”


    *


    沈輅抱著小皇帝大哭一場,直哭到盡興方罷。而一旁的唐嬤嬤也知情識趣,早早讓人送了水和胭脂過來,好讓沈輅重新淨麵梳妝。


    到一處偏殿去梳洗上妝,再和長生道別,沈輅便往司禮監去。及到了宮門將要?落鎖的時候,沈輅才匆匆出宮登車,隻是她並未回沈府,而是去了慧明大長公主?府。


    “沈內相可真是稀客。”


    將沈輅迎入府中?,二人分?賓主?落座,慧明大長公主?讓侍女上了茶,這才開口問道:“沈內相日理?萬機,今日來我府上想必也不是為了喝我一杯茶罷。敢問沈內相,今日來意為何?”


    “下?官確實有一件極要?緊的事情,想問一問殿下?的意思。”沈輅笑意恬淡,不急不忙地?道,“昔年世宗皇帝在位之時,曾盛讚殿下?心思機敏果決,不在諸位皇子之下?。當時我雖然年少,卻也有所耳聞。”


    紫衣女官微微一頓,又繼續道:“如今陛下?年幼,太後娘娘聽政,此時合該是諸位宗親為國效力之時。隻是幾位王爺寄情山水,不問政務,想來宗親之中?也隻有殿下?有能力為陛下?分?憂解難。”


    “不知殿下?,可否有意入朝議政?”


    慧明頓時眼?神一凝,目光灼灼地?看向沈輅:“你想讓我參政?”


    “公主?攝政雖然極為少見,但?是前朝也並非沒有先例再。既然前朝公主?可以,殿下?又如何不可?”沈輅含笑反問。


    “前朝公主?攝政,乃是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但?是眼?下?太後垂簾聽政,又有沈內相一力輔佐,朝中?並不需要?我這個大長公主?參與政事。”慧明不動聲色地?道,“你邀我入朝,意欲何為?”


    “殿下?過謙了,眼?下?朝堂正是需要?您的時候。”沈輅一字一句道,“以女子之身立足朝堂殊為不易,我一人獨木難支,因此想請殿下?援之以手。我想請殿下?,為天下?女子入朝議政!”


    “你想在前朝增設女官?”慧明失聲驚道。


    沈輅微微一笑,平靜地?反問麵前這位大長公主?:“這也是殿下?的願望,不是麽?”


    *


    “我不明白,為什麽父皇說過我不輸男兒,但?是皇兄們可以上朝議政,我卻不可以。我不明白,為什麽內宮中?的女官各個精明幹練,但?是前朝卻沒有女子的立足之地?。”慧明大長公主?舉起?酒盞,和沈輅碰了一下?之後一口飲盡,“這話或許你不愛聽,但?是我很欣賞母後,欣賞她敢於染指朝政的野心。”


    沈輅微微一笑,陪飲一杯之後提起?酒壺為二人杯中?重新斟上酒。


    她二人此時已經不在方才待客的正廳,而是去了更?為親近私密的花廳。花廳中?放了一盆臘梅,虯枝屈曲,奇麗絕俗,暗香幽遠,令人神骨具清。


    “母後雖然敗了,但?是她並沒有一敗塗地?。”慧明搖了搖杯中?酒,繼續道,“她是輸在你的手裏,而你這個內相還在朝中?手握實權,這便是母後最大的成功。”


    那位被她氣到中?風的太皇太後可未必是這樣認為的,對?方想要?的是她的親孫兒稱帝,對?於女官能否入朝卻並沒有十分?的興趣。沈輅不置可否,隻是道:“我確實是太皇太後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一點沒有人能夠否認。”她確實與太皇太後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但?是能有今日的沈內相,卻也是因為太皇太後給了她這個入主?司禮監的機會。


    “有才華的女子雖多,但?是有野心的女子太少。”慧明笑著飲了一口酒,“母後有野心,但?是她不會用我。不過我從前卻沒有想到,望舒你也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身處高位,向下?望去,卻無一人能與我同行?。我當然會想要?更?多。”沈輅舉起?酒杯,淡淡一笑,“正如殿下?所言,天下?有才學的女子太多,卻隻能用在相夫教子上。我想要?天下?女子人盡其才,我想要?世人知道——我輩亦可出將入相!”


    慧明大笑:“吾道不孤!”


    *


    從大長公主?府出來,沈輅已經帶了幾分?醉意。


    慧明大長公主?興致極高,沈輅即使留心著不在外人麵前醉過去,卻也不得不陪飲了數杯。這會兒從公主?府出來,她腳步便有幾分?踉蹌。


    跟隨她駕車的小宦官急忙上前要?扶,沈輅擺了擺手,自己登上馬車。小宦官見她自己能應付得來,便也收回手去,輕聲問道:“沈大人,您要?去哪裏?”


    這會兒回宮自然是回不去了,不知沈大人今夜打算去哪裏休息——沈府,還是鎮南侯府?


    沈輅想了一想。


    這會兒天色太晚,恐怕哥哥姐姐都已經歇下?了,她若是回了沈府怕是會驚擾了哥哥姐姐。而鎮南侯府那邊,兩?個小姑娘眼?下?正住在那裏,她若是過去必然會把?兩?個女孩子吵起?來。她不過是想找個地?方歇一夜,很沒有必要?鬧的旁人都不安生。


    “你們督公以前的私宅……你知道在哪裏罷。”沈輅緩緩道,“送我去那邊。”


    宋令璋的私宅在鎮南候府對?麵,沈輅早就知道這一點,但?卻是從來沒有去過一次。從前是她雲英未嫁,需得矜重自持,自然不能到未婚夫的私宅去做客。而成婚之後,她忙於公務常宿在宮中?,連沈府都很少回去,更?不必說那座沒有宋令璋的私宅。


    因此,今夜還是她第一次去看一看那座因為她喜歡君珩才會買下?的宅邸——原本,如果君珩沒有隨軍出征的話,這裏應該是他?們婚後的住所。


    馬車轔轔而去,不消片刻便停了下?來。沈輅揉了揉有些暈沉的頭,扶著門下?了馬車,緩步走進麵前那座數次經過卻從未進去的宅邸。


    沈輅雖然是第一次來宋府,但?是府上的人卻都認得她。且不說之前沈輅在鎮南候府理?事的時候,把?這府上的下?人都調去了侯府幫忙做事,隻說她眼?下?這一身官服,就絕不會令人認錯她的身份。得了信的柳管家匆匆忙忙跑出來,上前躬身道:“沈大人,您回來了。”


    “嗯。”沈輅輕輕應了一聲,站在院中?打量著四周的布置。


    門廳雅潔,屋廬深邃;庭除檻畔,有虯枝古幹,枝葉扶疏,秀遠宜趣。鎮南侯府二公子自然不乏才情,但?是這庭院中?的布置卻全然是她的喜好。


    沈輅閉了閉眼?,輕聲道:“帶我去屋中?休息。”


    柳管家輕手輕腳地?在前引路,把?沈輅送去了宋令璋的臥房。宋令璋一向治家嚴謹,即使他?不在京中?,房內也是日日有人打掃。常喜動作飛快地?替沈輅鋪了床,又去打了水來讓沈輅梳洗。


    “放下?罷。”沈輅看著屋內的陳設,扶著桌案有些站立不穩。


    幾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這屋中?的布置與鎮南侯府並不相同,卻是無一處不合她的心意。


    宋令


    璋雖然不在這裏,但?是整座宅邸都在向她訴說著他?是那樣竭盡所能地?取悅於她。可是——又何須他?來討她的歡心,她早已對?他?情之所至,魂牽夢縈。


    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第48章 大捷


    “昨日裏長生與我說, 他想正式開蒙讀書。”


    昭陽宮中,沈輅和任雪霽趁著一道用晚膳的功夫又核對了一遍冬至朝會的種種安排。待兩人商議過後,許雲深忽然開口如是說道。


    “讀書?”任雪霽錯愕地抬眼?, “長生?這個年紀, 是不是有些早了?”


    “雖然早了些,但是長生?聰慧,提前開蒙也未嚐不可。”沈輅倒是不以為意,“我小的時?候,約莫也是在這個年紀開始跟隨祖父讀書習字。長生?既然有這個想法,不如略等上一兩個月, 到了春天開蒙正好。”


    許雲深點了點頭:“這些事情阿月你懂的多,都聽你的安排。”


    “不過話說回?來,長生?怎麽突然會有這個念頭?”任雪霽奇道。


    許雲深輕咳了一聲,促狹地看了沈輅一眼?:“還不是因為某人抱著長生?哭訴太辛苦,長生?回?來就與我說,他要努力學習早一點幫上他沈姨的忙。”


    沈輅大窘, 訕訕道:“我隻是……我有些想君珩了而?已。我沒有想到會給長生?這麽大的壓力。”


    “長生?畢竟已經坐了這龍椅,他遲早是要接下這個擔子?的。”許雲深歎息道,“我固然是希望他能有一個輕鬆愉快的童年, 但是長生?他比我心急。”


    “長生?畢竟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即使我和?君珩現在能幫他掌管政務, 但是最遲到了長生?加冠的時?候他也必須要親政了。算來不過十?幾年的功夫, 他再早學這些都不算早。”沈輅緩緩道, “過了年後,我會留心替長生?挑選名師為他講學。”


    “關於這個……”許雲深卻道, “我是想問?問?,你哥哥是否願意做這個帝師。”


    “我哥哥?”沈輅詫異地看向許雲深。


    “阿月, 我信得過你,因此也信得過你的哥哥姐姐。”許雲深正色道,“但是其他外臣,我並不信任。長生?年紀太小,讀書能讀成什麽樣?子?還在其次,我最怕他移了性情,長成……那個性子?。”


    許雲深含糊了一下,隱去了“先帝”二字,但是沈輅和?任雪霽卻都聽得明白。


    “你哥哥的事情,我也聽你說過不少。”許雲深繼續道,“既然曾經是探花郎,學識自?然不會差。你又說過你姐夫在他的指點下中了舉,他如今也在修遠書院教書,想必教導長生?應該不乏經驗才是。既然已經有了如此合適的人選,我覺得很沒有必要再去尋外人。”


    “你說的很是。”沈輅頗為意動,“待我回?家的時?候問?一問?我兄長,我想他沒有理由拒絕。”


    她是真的很心動。


    許雲深所擔憂的問?題,其實也是她所憂心之事。她名為內相,實則攝政,而?攝政權臣若非篡位奪權,多半是沒有什麽好下場的。如今長生?年幼,自?然會對她十?分?依賴,但是待他成長為真正的帝王之後,他是否會對她和?君珩心存芥蒂這誰也不敢保證。而?如果是她的親哥哥做這個帝師,能夠對長生?言傳身教引導他的想法,那麽長生?的周圍就不會存在對她不利的聲音。


    更何況,隻是“帝師”二字,就足以讓她答應下來了。


    她的祖父就曾是帝師,因此她家裏從前也被稱一聲帝師府。既然她的祖父做得這個位置,那麽她的兄長又如何不能讓沈家恢複從前的尊榮?她和?君珩汲汲營營十?年,甘冒偌大的風險,所求不過是宋沈兩家的清譽而?已。而?眼?下,沈家祖孫三?代探花兩任帝師的美譽觸手可及,這樣?的名望她實在沒有辦法推拒。


    ——如果哥哥不答應,那麽……等君珩回?京之後,她也不是不能再兼任帝師一職。


    *


    冬至朝會。萬壽節。正旦朝會。沈輅和?任雪霽接連撐下來三?個大日子?,終於等到了冬去春來。


    京城內,沈輯答應下了任職帝師一事,過了春耕節後便正式為長生?開蒙。而?邊關處,總算熬過了冬日苦寒抵住了北狄進攻的安武侯也開始了大規模的反擊。


    中軍帳中,魏朝有些麻木地看著眼?前眾將議事的情形。


    他承認自?己不比安武侯是三?朝老?臣經驗豐富,也承認自?己是第一次任參讚一職見識短淺,但……他就是想問?問?,監軍親自?帶兵衝殺這種事情,曆朝曆代有過前例嗎?


    他是眼?睜睜地看著薑侯爺把這位威懾朝野的宋督公丟去從一個什長做起?,也是眼?睜睜地看著宋令璋屢建功勳一步一步做到了先鋒官的位置——讓這位手握兵符的宋督公任先鋒,他都不知道是該說薑硯無所顧忌還是說宋令璋膽大妄為。這個中軍帳裏是隻有他學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句話嗎?


    但是……又何必笑說旁人,其實就算是他自?己,有時?候都記不起?麵?前這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將軍就是京城中那個陰鷙狠毒的“活閻王”。每每看到宋令璋提槊上馬神采飛揚的模樣?,他都會恍惚地想到——滿朝畏懼的宋督公,其實也不過是弱冠之齡。


    連他都是如此,更不必說那些與鎮南侯府有舊的將士們。他聽到過許多將軍私下議論宋令璋,最後卻都會落到一聲唏噓歎惋。這樣?的名門之後天生?將才,卻隻能困在皇城司內做個提督,明珠暗投也不過如此。


    做皇城司的提督是否是明珠暗投,魏朝對此不置可否,但是他看得出?——相比於在京城執掌朝政,恐怕宋令璋自?己也更願意橫槊淩雲征戰沙場。


    真是,可惜了。


    *


    司禮監中,沈輅有些麻木地看著麵?前的奏疏。


    宋令璋帶兵的事情她是知道的,畢竟皇城衛來往傳遞情報,當然不會漏掉皇城司督公的情況。從宋令璋做什長開始,有關於他的所有戰報都會呈到她的桌案上。


    但是,隨著宋令璋屢屢立功,帶的兵越來越多,立的功勞也越來越大,安武侯便開始寫折子?為宋令璋表功。一封封奏疏從邊關送到京城,再從內閣送至司禮監,滿朝文?武都知道這次擊退北狄宋令璋功不可沒。


    有功,便需得論功行賞。


    “我要怎麽論功行賞?”沈輅苦惱地在昭陽宮中抱怨,“君珩立功,我行賞。賞的少了,我不願意;賞的多了,又要落一個徇私的名聲。我怎麽做都不對。”


    “是啊,若是宋督公能立下一個無可非議的大功,你的難題也就解決了。”任雪霽戲謔道。


    “話是如此,但是我還是更盼著他能平安歸來。”沈輅歎息道,“每次看他的戰報我都提心吊膽。莫說他還不是正式的率兵之將,就是尋常將領也沒有幾個像他那麽拚命的。鬥將他次次不落,帶兵他衝鋒在前,我有的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沒有想過要活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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