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是,沒有問題。


    雖說結果令我鬆了一口氣,我卻還在最後不“死心”地追問醫生,我的大腦有沒有什麽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答案仍是否定的。我的大腦既沒有疾病,也沒有異於常人之處,看上去一切正常。


    那究竟是為什麽呢……


    最後那個問題背後潛藏著一個能夠解釋我遭遇的可能——我是否有了什麽特異功能。


    這個想法雖然看上去天馬行空,然而,如果我的大腦某個部位發生了異變,或者有什麽過人之處,說不定還真能從醫學的角度發現點什麽。


    抱著這樣的幻想,我期待能從這個角度找出合理的解釋,進而在我的生活裏可以讓現實和虛幻共存,把夢做得明明白白。


    這個檢查結果簡單直接地澆滅了這點希望。


    我的疑慮依舊還是原樣,無法得到證實,卻也不能就此否決。


    說不定,我真有什麽不一樣,隻是暫時無法從這個檢查中看出來。


    抱著這個想法,沒有得到滿意答案的我,也隻能回家作罷了。


    二


    生活照舊。


    幾天以後,我的郵箱又收到了空白標題的郵件。


    和上次一樣,還是來自那個陌生的地址。因為對那封郵件有特別的印象,所以當這個地址再次出現時,我很快就認出來了。


    看上去是一串拚音,jiɑngbin,後麵加一串無意義的數字。


    這是他的名字嗎?


    這是我對於這個郵箱地址背後主人的唯一了解,其他的一概不知。


    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在收到了我的那封回信以後,仍要發這樣的郵件給我。


    “loser!……”映入眼簾的又是一行沒頭沒腦的字詞。


    他好像在罵我?


    這次他多寫了幾行,我把目光往下移。


    “什麽都不懂,她就是個外行!有什麽資格看不起我,煩,滾!!!”我沒數清這句話的最後一共有幾個感歎號。


    看起來這句話的情緒非常強烈。


    後麵還有一些無意義的話語、粗話等。寫了兩三行就沒了,還是什麽也沒交代。


    我看得心情煩躁,也有了些不好的情緒。


    他是誰啊?為什麽總發這種沒頭沒尾的郵件給我,而且盡是負麵情緒的語言,還有罵人的話。


    真是讓人湧起一股反感,想要立刻刪掉,就此拋諸腦後,不再想起。


    然而,當我的鼠標移到刪除鍵上時,我再次停住了。


    我意識到他的郵件內容引起了自己非常不好的感受。但是如果任由自己被這種負麵感受所控製,一味地想要清除他的郵件,那麽作為谘詢師,我就需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這一係列反應了。


    在這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的文字是以何種形式讓我由平靜轉而變得煩躁不已的呢?


    從這個角度而言,他的文字對我是有影響力的。在文字裏傳遞出了一些信息,而這些信息被我接收和感知到了。


    換句話說,他在告訴我一些事情,我知道了,卻想要排斥。


    我為什麽要排斥?


    當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知道,我的職業敏感又出現了。


    我覺得自己的這些反應是自然的,其他人看到這些語言可能也會有類似的反應。


    他不知道自己的語言會給人這樣的感受嗎?


    我不能確定。


    但至少,他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是很負麵的,而他偏偏要讓我看到。


    他期待我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呢?


    排斥?


    或許這是他料想中的一種反應。在他想象中,如果這些情緒對其他人說出來,一定會引起對方的反感,所以他在生活中不敢找人說,隻敢在郵件裏發給一個陌生人。


    或許連他本人都在反感自己。


    而如果我真的隻是做出排斥他的反應,那也隻是和他身邊的其他人一樣而已,他不會有太多損失,至少不用麵對別人當麵的排斥,同時還會加深對於自己的反感。


    但是沒道理啊,這樣說出如此有風險的話,理由為何?


    他想要靠這段冒險贏得什麽,獲取什麽?


    我更加意識到,給我發送郵件這個行為,是一個信號,而我差點就要錯過這個信號。


    這個信息就是,他希望我知道他在這些話裏藏的那些情緒。


    雖然他不認識我,但他想讓自己之外的另一個人知道,而那個人正是一名谘詢師。


    我想這不是一個巧合。


    他是在說:“我的情緒很糟糕,我想讓你知道。”他在告訴我他的沮喪。


    接下來的發展取決於我的反應,如果我刪除這封郵件,不再回複,那我就和其他人一樣,對他漠不關心,也不理解。而他在潛意識裏,一直在等待一名谘詢師可以做出不同反應,讓他覺得自己不會被排斥。


    他拿出了自己最後的一點勇氣,冒了這個險。


    以谘詢師的身份探尋郵件背後之人的身影,我對他的理解,似乎已經開始了。


    而這位來訪者對於谘詢師的試探,在進入谘詢室前,也已經開始了。


    這是一位小心翼翼的來訪者,小心翼翼地開啟一段關係。


    我猶豫片刻,給他回複了郵件,這一次,我說明得更詳細了些。


    “我想你可能遇到了什麽不順利的事情,心情不好。但是如果僅僅是告訴我這些,我無法幫助你,我需要更加了解你。若仍無預約,我將不予回複,望理解。”


    我的推測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比如他並不想求助,隻想找個地方發泄或取樂而已。


    如果他下次還沒有任何改變,那就很可能是後者。抑或是沒有消息回來,那我便不用再為此費神。


    雖然存在這樣的可能,但我還是從好的方麵去想,希望給彼此多一次機會。這一次機會對我而言,也許不那麽重要,但對於一個需要幫助的人,或許就是決定性的改變。


    沒想到這封郵件發出後不久,就很快得到了回複:


    “怎麽預約?”


    看到這四個字,我是欣慰的。


    雖然依舊簡短,卻是一個正式的問題。他開始從對自己的關注裏跳出來,看到了郵件對麵的這個人,也就是我。


    為了鼓勵他和我真實地接觸,我按照工作的標準,向他介紹了預約的流程。我告知他可以打電話,或者到我的工作室進行當麵預約,當然郵件也可以。


    不過谘詢通常是需要見麵的,如果在別的城市不方便,也可以考慮遠程視頻。


    谘詢前要收取資費,並且要事先簽訂保密協議,以及收集個人資料,包括身份證信息,緊急聯係人的方式等。這是行業的普遍規範,主要是出於對雙方的負責,這些信息我會妥善保存,並絕對保密。


    如果發生緊急或者意外的事件,我也能夠及時地聯係家人,或者報警處理。


    既然和他建立了聯係,那我對他的生活和安全也負有一定的責任。


    這封郵件回複給他以後,沒有再立刻收到他的回複。


    我也就關上電腦,離開了工作室。


    接下來的幾天,我照常工作,沒有格外地在意這件事。


    郵件係統也沒有新信息的提醒。


    就在我覺得他應該已經放棄了的時候,他的消息又出現了。


    “谘詢不可以用郵件嗎?”又是僅僅一句話,還是一句讓人有點為難的話。


    用郵件谘詢?


    乍一看,的確會覺得不可行。


    這怎麽能算谘詢,如何計算時間,如何互動,又如何收集信息呢?甚至在一些傳統的精神分析學派的谘詢師看來,隻要不是麵對麵的谘詢,都不能算是心理谘詢。


    然而隨著經濟和技術的發展,更多的谘詢師會認為,心理谘詢也需要與時俱進,用更加便捷的方式為來訪者服務。所以在互聯網興起的時代,遠程視頻、語音谘詢也普遍可見。


    我的觀點傾向於後者。


    畢竟谘詢最終的受益者是來訪者,應該在最大的自由度內,由來訪者選擇適合自己的方式。這樣也能夠在更大的範圍內來服務不同地區的人群。


    不過,這需要在事前對來訪者進行提醒。通常而言,麵對麵可以更加直接地接觸彼此,感受彼此的存在和情緒,更有利於關係的深入和互動,谘詢師也能準確地進行觀察。


    盡管如此,在某些情況下,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條件進行麵對麵谘詢。


    比如,像現在的情況。


    這種情況的確特殊,一般來說,來訪者為了能夠更多地接觸到谘詢師,會選擇當麵談話或者視頻,至少是語音。


    執業這幾年,倒也不是沒有見過類似的情況。


    這是一種反向的需求。


    比如,他 她正是因為在與人接觸上有困難,才來求助,可以說這正是他的問題所在。


    又或許他 她對於自己想要求助的問題,感到過於羞恥。


    所以會有一部分人要求隻用文字溝通。


    但是郵件的請求,還是第一次。這不禁讓我猜測,他不僅是不願接觸,而且幾乎要藏起來。


    那郵件究竟可不可以呢?


    這能不能算心理谘詢呢,行業裏能否這樣操作呢?


    據我所知,還真有人是這麽做的。


    在後現代的心理谘詢流派中有一個流派稱為敘事治療,這個流派的創始人之一麥克·懷特,就有和來訪者通信的習慣,後來有人將電子郵件進行的敘事治療發展成一種新的心理治療模式,稱為“e療(therapy-e-mail)”。


    在這種模式的治療中,谘詢師和來訪者通過郵件交流,在郵件中需要來訪者填寫固定模板的表格,以固定的提問方式推進了解和治療。


    我不確定那種固定的程式是否適合我的這位來訪者,我對他還不夠了解。不過郵件溝通的方式是他本人提出來的,這就足以讓我考慮。在不違反行業規範的基礎上,我想一切可能幫助到對方的形式都值得嚐試。


    在與他建立關係的過程中,我可以慢慢了解何種交流最適合彼此。若合適,他也有受益,那麽這次幫助就有繼續下去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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