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鍋正中團著瘦瘦小小的男孩,木頭蓋揭開的那一刻,陽光射進來,照亮他白瘦滿是淚痕的小臉上。眼睛圓溜溜,驚恐地看著李纖凝與解小菲。


    解小菲掐著胳肢窩把孩子抱下來,問他:“你叫葛小寶?”


    孩子縮瑟著不肯說話,兩個肩膀向裏扣,幾乎合到一起,眼睛瞅著地麵,麵容呆滯。


    “你這孩子,問你話怎麽不答,你娘是不是叫梁鳳娘,爹叫葛長山?”


    半晌不聞回答,抬頭對李纖凝說:“這小孩不靈光。”


    “估摸嚇著了,先交給葛長山撫慰一番。”


    解小菲把孩子帶給葛長山,葛長山見了兒子,摟過來好一頓查看。葛小寶則木木的,像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任葛長問什麽也不說。鄰舍們圍攏過來,唏噓著說這孩子定然是看到娘親被殺,魂嚇飛了。教葛長山各種辦法給孩子“招魂”。


    趁這功夫,李纖凝詢問解小菲這邊的進展。


    “小姐你別說,我們這頭收獲不小。”撚開記事的薄子欲給李纖凝看。


    李纖凝道:“不忙,大家早上沒用飯,忙活了許多時辰,腹中必然饑饉,叫上衙役們,去東市。咱們邊吃邊說。”


    解小菲最愛吃飯了,聽說吃飯兩眼放光,當下招呼衙役們去東市。


    庚酉食肆,是他們常去的一間食肆,坐定後衙役各自點了自己喜歡吃的食物。解小菲見胡麻餅新鮮出爐,也不等老板騰出空兒,自顧揀了十張,拿到桌上來吃。李纖凝要了一碗雲母粥一小碟芹齏,看解小菲的胡餅鮮香流油,跟著吃了一個。


    桌上,解小菲把薄子攤開,指著其中一處給李纖凝看:“我詢問過左右鄰舍,有兩人覺淺,在子時左右聽到了類似女子慘叫的聲音,兩三聲,過後又沒了。誰也沒擱心上。直到天亮事發,才知道出了這麽一檔子事。”


    解小菲邊吃邊說餅渣子亂噴,落在薄子上,油漬暈開,本就潦草顯髒的字跡更加狼藉不堪入眼。


    李纖凝嫌棄道:“咽下去說話,別把渣子噴我碗裏了。”


    解小菲咬一口餅,接著說:“所以我推測梁鳳娘的遇害時間在子時左右。”


    李纖凝道:“夜裏宵禁,她必住坊中。”


    “這個我也打聽著了。”說著想起什麽,指了指身旁的韓杞,“其實是小韓最先發現的。”薄子推過去,“小韓,你跟小姐說。”


    解小菲識字有限,薄子上多處均用簡筆小畫代替,可謂圖文並茂,韓杞掃了一眼,淡淡道:“案情不該向縣令縣丞匯報嗎?沒聽說向縣令小姐匯報的道理。”


    李纖凝抬起眼皮瞭他,他不緊不慢吃著碗中湯餅,神色之安然,仿佛剛才的話不是出自他口。


    解小菲急了,小聲斥他,“你怎麽回事兒,不是跟你說過了小姐她……你腦子是漿糊做的嗎?怎麽不開竅呢?”又向李纖凝賠笑,“小姐你別理他,新來的,不懂事,拾掇拾掇就好了。”


    李纖凝示意解小菲接著說。


    解小菲拿回薄子,對照薄子說:“凶手確實住在坊裏,但不是安邑坊人。她打八月初七日入住了坊內神仙居客店,一直到今早自盡身亡,期間未曾離開過。她的房間在二樓正中,斜對麵就是葛家。周圍坊民曾多次目睹她在葛家門前徘徊。據我分析,她分明是有預謀地要殺害梁鳳娘,一早做了準備,每天監視梁鳳娘,趁著昨夜葛長山外出喝酒,果斷行動,釀下了慘案。”


    解小菲一段話說完,一張胡餅也已吃完。


    李纖凝道:“她入住客棧時登記的姓名是什麽?”


    解小菲翻他的小薄子,“我記下了,這會兒怎麽找不著了……”


    薄子上鋪滿了畫和字,也不知道他把名字塞哪個角落去了。李纖凝靜靜喝粥,一時間耳邊淨是嘩嘩翻頁聲。


    韓杞看不下去,緩緩吐出倆字兒,“秋言。”


    “秋言……對對對,就是秋言。秋天的秋,言多必失的言。”解小菲拍拍韓杞肩膀,“還是你記性好。”


    “秋言,真假勿論,倒是個好名字。她住的房間你們搜過了嗎?”


    “搜過了,隻找到一些替換衣物。除此以外,什麽也沒留下。”


    李纖凝點點頭,看大夥兒都吃差不多了,摸出一錠銀子叫解小菲去結賬。韓杞跟著解小菲過去,單獨付了自己那份。


    “你幹嘛,小姐請。”


    “我不用她請。”


    “你跟她有仇怎麽著?”


    “沒仇,隻是用不著。”


    “怪人。”


    李纖凝默默聽他們交談,覺得這個韓杞有點意思。


    銀子有剩餘,李纖凝想起仇璋還沒用飯,且時值晌午,喚過衙役小薑,叫他拿上剩餘銀兩去金饌樓買上一份生魚膾給仇璋帶回去。


    小薑去後衙役們紛紛打趣李纖凝,“小姐待仇縣丞就是不一樣,請他吃生魚膾,隻用湯餅胡餅打發我們,什麽時候也請我們吃一吃生魚膾?”


    “誰請他,要付錢的。”


    “小姐會問仇縣丞討錢,我不信。”


    “對呀,誰不知道仇縣丞和小姐青梅竹馬,好著呢。小姐早晚要做仇家人。”


    “再胡唚一句,小心你那一口好牙。”


    “小姐害羞了,還不住嘴!”


    “小姐麵上害羞,心裏美滋滋。”


    “不收拾你們不行了,剛剛誰說我美滋滋,把臉伸過來。”李纖凝舉起巴掌。


    哪有衙役上前,一溜煙全跑了。一時間李纖凝身邊隻剩下韓杞,不緊不慢跟她身旁走著。


    “韓啟。”李纖凝喃喃道,“天啟的啟?”


    “枸杞的杞。”


    李纖凝“哦”了一聲,隨後沉默了一路。


    回到安邑坊時,葛小寶已經好了,坐在鄰居家門前和鄰居家的小女孩吃麻糖。眼睛腫如核桃,看來剛剛大哭過一場。小孩子就是這樣,不怕他哭,就怕他不哭。哭過了,情緒疏通,也就沒事了。


    李纖凝先同解小菲去了神仙居,秋言居住過的房間。


    老板娘為他們引路,邊在前麵走邊咕噥,“好模好樣的一個娘子,誰承想做出這等事來,傳揚出去,都知道我這店叫殺人凶手住過,誰還敢來?”


    原來秋言的房間就在先前仇璋為她清洗血跡的房間隔壁,李纖凝慢悠悠踱著步打量,問老板娘,“她住在這裏的幾日,可有什麽異常,或者說過什麽不同尋常的話?”


    “她為人沉靜,每日除了下來用飯,間或出去一兩趟極少與我們碰麵。縱是碰上了,也不過是一兩句不鹹不淡的寒暄。”


    “她有沒有提過來這裏做什麽,畢竟一個獨身女子住店太過不同尋常,老板娘心裏也一定好奇?”


    “不瞞娘子說,我確實打聽過。她答得含含糊糊,說是來見一位故人。再問就不答了。我們開門做生意,總得有點兒眼力見兒,不能一味地刨根究底,惹主顧不快不是。”


    “除此以外,沒別的了?”


    “別的……”老板娘額頭皺起三道褶,一雙八字眉經這一皺,朝上牽引,更像“八”字,“她似乎是長安縣人,不是咱們萬年縣的。”


    “何以見得?”


    “原話記不得了,但是某一日她確實說過東市東西貴,卻不見得比西市好這樣的話。這話不像常逛東市的人會說的。”說著說著,巴掌猛然合十,脆凜凜的一聲響,“可不是長安縣人麽,葛家就是打長安縣搬來的,若非以前有仇口,她犯得著殺人麽,誰又不是瘋子!”


    “葛長山是打長安縣搬來的?”


    “兩三年了,原來住頒政還是布政來著,記不清了。反正貼著皇城。”老板娘說到這裏,瞅著樓下葛家灰鱗鱗的屋脊,悵悵歎了口氣,“梁小娘子年少活潑,沒事總愛來我店裏坐坐,說說笑笑。哪料到一眨眼人就沒了。世事難料啊……”


    在老板娘悵惘的神思中,李纖凝道謝下樓。葛小寶麻糖吃完了,坐在門檻上吮手指,李纖凝決定把他作為下一個詢問對象,征得葛長山的同意後,直接於此間詢問,也不改換地方了,怕孩子畏生緊張。


    李纖凝素來不是可親之人,連家裏侄子也不和她親近,盡管她極力偽裝出一副溫柔模樣,還是騙不了葛小寶。孩子畏縮得很,直往父親懷裏鑽。


    李纖凝提出的問題,需經葛長山的口重複一遍,葛小寶方肯回答。


    “小寶,告訴姐姐,你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她殺了娘……”葛小寶絞著手指,一雙黑眼睛眨巴眨巴。


    葛長山身軀一震。意料中的事,經孩子的口說出來更添傷心。


    李纖凝追問:“然後呢?”


    孩子不答,李纖凝目視孩子父親,語氣加重,“然後呢?”


    葛長山強忍悲痛,哄孩子:“然後發生了什麽?”


    “娘叫我跑……快跑……”


    “你跑了沒有?”


    這次葛小寶倒沒用葛長山重複問題,他搖搖頭,表示沒有。


    “那……她做了什麽?那個傷害你娘親的女人。”


    “鍋……”


    “鍋?她叫你躺進鍋裏?”


    葛小寶點點頭,“我不能出來,否則娘會死。”


    葛長山壓抑不住情緒,嗚嗚哭了出來。葛小寶看見葛長山哭,舉起兩隻小手為他擦眼睛,不忘問:“爹,小寶很乖,沒有出來,娘在哪裏,我想娘了。”問著問著就哭了起來,直嚷嚷要找娘。


    此情此景,是個人也不忍心再問下去。李纖凝沉吸一口氣,猶不甘心,交待葛長山等葛小寶平靜下來後多加誘導,看看是否能問出有用的線索,另外他本人也好好想一想,梁鳳娘生前是否提到過與凶手相關之人事,若有,及時到衙門找她。


    回到衙門,已是未末時刻,李纖凝徑自來到廨舍,問仇璋:“上次縣裏戶籍造冊是什麽時候?”


    “兩年前,怎麽了?”


    “這麽說,造冊時葛長山梁鳳娘夫婦可能已經搬來。”李纖凝手托腮下,“這樣,你把安邑坊的戶籍冊子找來給我瞧瞧。”


    仇璋颼颼寫張批條,蓋上縣丞印章,交給李纖凝,“自己去戶房領。”


    李纖凝接過批條欲走,忽想起一事,“說起來後天是中秋?”


    “所以,今晚你回家嗎?”


    “不回,我爭取在十五之前查清凶犯身份。”


    仇璋就知道是這個答案,一有案子她什麽也不顧了。


    兔毫筆在手上轉圈圈,望定她,“晚上我也不回家了。”


    李纖凝嫣然一笑,“再好不過。”


    第4章 上弦月篇(其四)蒸秋梨


    日影西移,仇璋推門,帶著一身霞光與馨香走進來。李纖凝坐在案邊查閱戶籍,聞聲不過問了一嘴“散值了”?


    “早散值了,我等他們走光了才過來。”仇璋熟稔地打開櫃門,揀出一領居家常服替換掉身上的官袍。見室內尚未點燈,李纖凝憑借天際僅存的餘光翻閱,著手點了蠟燭。


    燭火燃起,光暈漣漪似的散開,映亮了李纖凝皎潔的側顏。


    疲憊地揉揉眼睛,“幫個忙,把下麵的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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