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身外之物,有什麽舍不得。


    那為什麽不同意?


    此事非同兒戲,一旦東窗事發,後果不堪設想,恕餘畏怯,不敢犯險。


    劉清標也不催逼,隻說距離科考還有三日,佘兄盡可以再考慮考慮。


    佘楓回到家中,劉清標的提議縈繞腦際,揮之不去,尤其是臨近科考的那幾日,他幾乎寢食難安。找到劉清標下榻的客棧,問他當日所言可是戲言。


    劉清標說句句真灼,如何是戲言?


    佘楓說若為真,願傾囊換取鯉躍龍門的機會。


    兩人就此達成交易,劉清標拿到佘楓的財物,果然如他所言,自去逍遙快活。佘楓再未見到他。至於他自己,一展宏圖,金榜題名,了卻平生夙願。


    劉適當然不會憑借佘楓的一麵之詞輕易取信於他,他不信自己看著長大的兒子會這樣不負責任,一走了之。問佘楓所言字字句句,可有證據?


    佘楓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信上是兩人簽訂的契約,注明全憑自願,無有逼迫。下方是兩人的簽字畫押。劉適認得自己兒子的字跡,不敢相信他竟然做出這等忤逆不孝之事,一時間老淚縱橫。


    想他牙牙學語時,便被他按在書桌前讀《論語》,動輒惡語相向,戒尺加身,及至稍長些,他也曾言明不想讀書,隻想作畫,他反問他作畫能考上狀元嗎?能光宗耀祖嗎?他低低反駁怎麽不能光宗耀祖,爹你不是也喜歡吳道子嗎?反招來他的責罰。二十年多年,他的怨氣已經積壓很深了罷,否則怎麽舍得撇下老父老母一走了之?


    濁淚濡濕眼眶,他問佘楓,劉清標走之前可曾留下話,佘楓搖頭。


    那一年劉適年值花甲,除去父母亡故,平生未輕彈一滴淚,那日卻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哭號不止。


    佘楓也知這時不該開口,但為了自己的前程性命,跪下哀求劉適,請他念在他一片赤誠之心的份上,不要說破真相,他好不容易實現了心中夙願,不想它這麽快破碎。


    他聲淚俱下的哀求,句句動情。


    劉適突然將手放在他的手上,聲音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他告訴佘楓,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兒子,你就是劉清標。


    到底上了年歲,一口氣說完這麽多事,劉適有些精神不濟,嗓音也沙啞了。李纖凝命解小菲給他倒杯茶,喝了茶水提神,劉適略略好些。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


    劉適歎息道:“天底下果真沒有不透風的牆,縱算再隱秘,紙又怎麽包得住火?佘楓糊塗啊,為保守秘密,不惜殺人,殊不知隻會叫事情敗露得更快。算了,提這些還有什麽用,你們縣令不是叫你們帶我回長安麽,我那夫人受不起顛簸,我跟你們走一趟吧。”


    李纖凝回望韓杞,“都錄下了嗎?”


    韓杞吹幹最後一行字跡,“錄下了。”


    得知口供錄畢,李纖凝這才直言相告,“抱歉,劉老先生,公文是假的,我們為了誘你說出隱情使的伎倆。不過,我還是建議您隨我們走一趟。對雙方都有利。”


    劉適聞聲愕然,旋即釋然,“罷了罷了,說出來心裏舒服多了,這麽多年,這個秘密一直是梗在我心頭上一塊病,今日大白於天下,我也能鬆口氣了。隻是可惜了佘楓那孩子……”


    李纖凝言辭梗在喉中,欲吐,思慮再三,作罷。


    有了劉適的證詞和書畫作為證物,不信劉清標不招。李纖凝三人攜著劉適按來時的路線返程。洛陽登岸後,驛站取了馬,念劉適年紀大,改騎馬為乘馬車,多耽擱了一日抵達長安。


    仇璋見李纖凝神采奕奕的模樣,準知道她有收獲。


    “看來事情進展順利。”


    “嗯。”李纖凝把劉適的供詞拿給他看。


    仇璋閱後道:“有這份供詞,咱們可以拘拿劉清標了。隻是有一點,對方到底是翰林院的人,常在禦前伺候,咱們還是上報京兆府一聲的好,叫京兆府與翰林院通個氣兒,咱們才好拿人。”


    “剩下的事我不管了,全權交由仇縣丞負責。”


    仇璋笑,“你一路風霜,回內宅好好歇歇。”


    “哪裏有空歇,還要給我爹請安呢。我先斬後奏,他生氣了吧?”


    “那還用說,你遠在天邊,我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他好一頓訓。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那什麽是最可怕的?”


    “伯母知道了你去錢塘的事,把我叫到府裏,數落了一頓。”


    李纖凝心生同情,“難為了你了,為我受過。”


    “我算是領教了未來丈母娘的威風。難怪李縣令畏她如虎。”


    “好啊,你罵我娘是母老虎?看我不告訴她。”


    “你告訴也沒用,她現在待我好著呢。”


    “為什麽?”


    “我挨不過她數落,透出話音兒,我家即將上門提親。要不說你娘厲害呢,立馬換過一副麵孔,看我的眼神完全是丈母娘看準女婿,透著喜歡。”


    “討厭,你和她說這些幹嘛。”


    “我還要問你呢,為何不告訴她?”


    李纖凝顧左右而言他,“說起來我進城時受了好一番盤查,城防比之先前嚴了十倍不止,這是何故?”


    仇璋看出來她想轉移話題,姑且不計較,“你還記得寶曆元年的連環殺人案嗎?”


    “殺完人喜歡分屍的那位?”


    “京兆府已鎖定了他的身份,可惜給他跑了。因此在各個城門布控,以防他混跡人群出城。”


    李纖凝了然。怔忪片刻,回想起來自己還得給李含章請安,話別了仇璋。


    第33章 盈月篇(十三)階下囚


    李纖凝回內宅梳洗一番,打扮停當,進明堂給李含章請安。李含章見到她就來氣,吹胡子瞪眼道:“你心裏還有我這個爹?去錢塘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和文璨鬼鬼祟祟,背著我行事。我看我這個縣令也甭做了,你本事大,你來做!”


    “女兒不敢。”李纖凝雙手交疊在身前,螓首低垂,標準的大家閨秀站姿。


    “你還不敢?你不敢把天捅個窟窿!”李含章喋喋不休說了一堆,一抬頭見女兒默默聆訓的姿態,異於常態,未免遲疑。


    李纖凝見他停下,謙聲道:“爹爹,女兒錯了,日後行事,必當先回稟過爹爹,不敢擅做主張。”


    李纖凝幾時這般乖巧過,李含章心下感動,幾乎落下淚來,心想女兒長大了,知道認錯了,他還能說什麽呢,擺擺手,“去看看你娘吧,到了你娘跟前別跟她強嘴,好好服個軟兒,多講講路上的風霜辛苦,你娘素來疼惜你,聽說你吃了苦也就顧不上罵你了。”


    李纖凝答應著下去了。


    李含章頗好對付,回到宅上見李夫人,誰知李夫人竟也沒為難她,臉上笑盈盈的,連問她路上辛不辛苦,吃沒吃飽。


    李纖凝拿不準她娘的脾氣,回說一切都好。


    李夫人又說江南一派水鄉,名勝無數,沒好好逛逛?


    李纖凝說時間緊迫,來不及逛。


    李夫人便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上,摸了又摸,拍了又拍,說等成親以後就有時間了,年輕小夫妻,遊山逛水,有什麽比這更快樂的事。


    李纖凝這才知道李夫人和顏悅色的原因,敢情是見她的終身大事有了著落,心內喜悅。


    李夫人越看李纖凝越順眼,眼裏閃著笑花稱讚,“不愧是我的女兒,到底把仇家兒郎籠絡到手心裏了。前日我去梁中書家閑坐,程侍郎的夫人也在,竟也想著把自己的女兒塞給文璨,話裏話外譏諷你年紀大,她女兒年紀倒是小,嫩嫩的跟剝皮蝦蟆似的,怎麽沒叫文璨上門提親去?”


    李夫人的日常不是同這家夫人比長,就是同那家夫人較短,李纖凝哭笑不得。順著她聊了一會子。薄暮時分,李含章和李銜義相繼歸來,一家子難得齊聚一堂,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飯畢,李纖凝和嫂子顧氏去花園散步,食物消化的差不多了,回屋倒頭睡下。


    李纖凝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起來收拾收拾回衙。


    影壁下,黃胖子拄著水火棍和人吹牛皮,李纖凝悄沒聲兒靠近,欲試他一試。她這一來一回,耽擱了兩旬,料想關校尉的訓練應該卓有成效,五指成爪,朝黃胖子肩頭探去。哪知才搭上,黃胖子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翻擰過來。李纖凝不料他反應這樣敏捷,一點兒準備沒有,痛意傳來,顧不得許多,一腳踢在黃胖子腿上,黃胖子應聲跪倒,手跟著撒開。


    看到偷襲自己的人是李纖凝,哭喪著臉道:“小姐,怎麽是你啊,我……我可不是有意冒犯……”


    又看李纖凝直揉手腕,“小姐,我沒傷著您吧?”


    “沒有,反應不錯。”


    黃胖子見李纖凝不怪罪反而誇獎他,順著她的話抱怨,“小姐,您是不知道老關頭把我們折磨的有多慘,他一個瘸子,本事倒是不小,兄弟們沒有一個不叫苦。都說遲早得把命送他手裏。”


    “我看你們一個個生龍活虎的,哪個死了?死了我發送他。”


    黃胖子不敢說話了。


    “行了,滾吧。”


    黃胖子如蒙大赦。


    李纖凝回到內宅,問素馨討跌打損傷的藥酒。被黃胖子擰那麽一下,寸勁兒傷著筋了。想到那群臭皮匠給關校尉訓練了一個月,竟有如此顯著的效果,不覺欣慰。


    李纖凝受傷是家常便飯,素馨二話不說翻出藥酒,問明傷處,藥酒倒手上,塗抹揉搓,助藥力滲入。


    上完藥,李纖凝換過衣裳,往仇璋的縣丞房裏去了。


    他早上帶人在半路上拿住的劉清標,審了一上午。李纖凝進來時,他剛結束審訊,坐在椅上閉目養神。


    “審的如何?”


    “你自己看。”


    仇璋把審訊薄扔給她。


    薄子上一片空白。


    “他不招?”


    “從他進入衙署,到目前為止,一個字也沒有說。”


    “沉默以對麽,確實是他這種人會用的招數。對待這種犯人,攻心為上。”


    “聽說你把劉適帶回來了?”


    “是,我派人去請他。或許他能突破劉清標的心防。”


    事實上,劉適來也無濟於事。他進去半盞茶功夫,搖著頭出來。


    這倒激起了李纖凝的好奇心,她決定親自會會劉清標。


    褪去了翰林修撰的光環,淪為階下囚的劉清標看起來同一個落魄書生沒什麽兩樣,連他最引人矚目的姿容也敗黯了,像蒙了灰的銅像,黯淡無光。


    聽到牢門開合,劉清標呆呆滯滯,眼皮也不抬。束發的冠子鬆散歪在一側。李纖凝靜靜立於他麵前,審視他半晌,猝然開口:“你把劉清標的屍體埋哪了?”


    劉清標呆滯的麵容有了表情,先是惶惑繼而驚恐萬狀。


    “你不必這樣驚訝。你騙得了劉適騙不了我。哼,互易身份,他拿著你的錢財逍遙快活,你有沒有錢財還兩說。”


    不知那句話戳了劉清標的肺腑,他忽然捂住耳朵,痛苦哀嚎,“你不要問了,我不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


    李纖凝衝進牢房,抓住他的雙肩,迫使他看向自己的眼睛,“說!你是怎麽殺害劉清標的,屍體埋哪了?”


    劉清標棕色的瞳仁對上李纖凝的棕色瞳仁,兀自打顫。對視良久,崩潰之色慢慢顯露,“你不會知道的,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哈哈哈。”


    在一陣癲狂大笑之後忽作孩啼,“我不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針對我,為什麽不能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我隻想和娘子過平靜的日子,娘子,我想見我的娘子……”


    他緊緊抱住自己,似在祈求保護的孩子,四十歲的男人,居然軟弱至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安一片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君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君芍並收藏長安一片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