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纖凝不堪折磨,那陣子消瘦的厲害。李夫人當她生病了,為她請醫延藥,甚至做法事,通通不管用。


    隻有李纖凝自己知道她需要什麽,她壓抑著,但終究有壓抑不住的一天。


    元和十二年盛夏的一日,她央求李含章帶她去衙署,李含章沒有應允。


    於是她自己偷偷溜到衙署門口,解小菲從裏麵跑出來,興致勃勃地告訴她升平坊滅門案破了,他偷聽來的,凶手是趙舉人,現在官兵正準備去拿人。


    刹那之間,李纖凝心裏升起一個恐怖的念頭,沒等她確認這念頭是否可行,身體已經飛一般跑起來。


    路上看到一簇盛開的天仙子,她恍然想起竹郎一命嗚呼後,她摘下發間枯萎的白花,扔到他身上。想起這一幕,她毫不猶豫地薅了一把天仙子。


    她甚至不需要驗證,和趙舉人對視上的那一刻,她即知他是真凶。獵食者的眼神和普通人不一樣,她可以通過這一點辨別她的同類。這是九歲那年的經曆賦予她的能力。


    她和官兵僅存在前後腳之差,他們不知道,當他們闖進趙家,在為趙舉人的死震驚時,她正從後窗離開。


    她感到振奮,糾纏她三年的尖叫聲消失了,複又隻在雷雨夜出現,退回與她相安無事的狀態。


    但她知道,它們還會卷土重來,一步步占領她的大腦。為不受其滋擾,她必須頻繁物色獵物。


    她把這份無奈渲染得可憐十倍說給仇璋聽,希冀獲得他的原諒。


    他一眼洞穿她,“真的就是這樣麽,沒有別的原因?”


    “別的原因……你知道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


    “李纖凝我問你,你在殺人時感到痛苦嗎?”


    “痛苦,不,沒有痛苦,我感到愉悅。”捕獵給予她快感,她對此上癮。話一出口,她就知道她完了。


    “天呐……”仇璋捧住臉,狠狠揉搓了一把。突然越過她下床。


    “你去哪?”她慌張地抓住他。


    “我沒有辦法和你待在一張床上。”


    “你認為我是惡魔……”


    “你難道不是嗎?”


    李纖凝撒開手,她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從她身邊溜走,她再也抓不住了。她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這樣無力。


    她捂著陣陣發痛的心口,艱難喘息。


    仇璋走到案邊,倒了一杯水,大口吞咽入腹。隨後坐到窗邊,無神地望著某處虛空。


    李纖凝感到冷,身體簌簌發抖,不得已拉上被子圍住自己。


    仇璋忽然起身披衣,“我出去走走。”


    “不,你別走。”焦急之下她摔下床。


    仇璋終是不忍,過去扶她。她抓住他的衣襟,緊緊抱住他,“你別走,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仇璋無法回應她。


    她的身子抖的厲害,手足冰涼,他抱起她放回床上,蓋上被子。她從被子裏伸出手拉住他衣角,眸子全是患得患失的驚恐,“你別走。”


    “我不走。”他把她的手放回去。


    “你會原諒我嗎?”


    “阿凝,你把我的家族置於險地。”


    “你這是反過來責怪我麽,我也不想置仇家於險地,置你於險地,如果不是懷了阿玥……”


    她深知自己做的事遲早有一天敗露,累及家門。


    牽連自己的家族已是十惡不赦,她不可以拖仇家下水,她不可以生下孩子,叫他遭受無妄之災。


    雖有她備有後手,有陸槐這張保命符,但她依然、依然不敢冒險。


    她隻能無望地等待一個時機,等待自己那令人可憎的欲望消失,腦海裏的尖叫平息。


    可是居然用了那麽多年,久到仇璋對她失去耐心,對他們的感情失去期待。


    假如不是懷了阿玥,他們也許就那樣錯過了罷……


    無人知曉四年前她端起那碗打胎藥時內心經曆了何等樣的掙紮,幾次端起,幾次放下,靈魂左右拉扯,快要將她撕成兩半。


    李纖凝眸間鋪滿血色,望著仇璋,忽然冷笑,“你在埋怨我,不該生下阿玥。是啊,我這種惡魔怎麽配有自己的子嗣,合該一輩子無子無女,孤獨終老。你後悔娶了我罷,當初娶誰不好,怎麽就娶了我呢。你心裏該罵我狡猾,沒準我就是故意不喝涼藥,故意懷上你的孩子。兩家聯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出了事也能多一方勢力兜底。再不濟,像現在這樣,知道了真相也隻能保持緘默。你是這樣想的罷。”


    “我沒有這樣想。”仇璋說。


    “那你在想什麽,你說啊,說給我聽。”李纖凝抓住他的衣襟搖晃,“我的丈夫在想什麽,怎樣看待他的妻子?”


    仇璋打開她的手,咆哮怒吼,“我恨你,為一己之私欲,把全家人置於危險不顧。你算什麽女兒算什麽妻子算什麽母親!”


    “可是我贏了!”李纖凝衝他吼。


    盡管有諸多意外,她仍舊拚盡全力贏得了那場博弈。


    陸槐是其中最大的變數。


    他越來越狡猾,越來越難以掌控。她把他培養的太好,太像她,足以迷惑官府,卻也成了一把雙刃刀。使不好,有割手之患。


    他聰明地看穿了她的意圖,當然不肯再配合她,聽憑她擺布。


    她改弦更張,提出另一個計劃,他們同官府之間的博弈,也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博弈。他們做了周密的部署,從下毒到劫持吉和、咄喝等人,一步步都在計劃裏。


    計劃裏包含著對官府的戲耍,是他十分樂意做的事。而她的任務是抓到他,她必須親手抓到他他才肯心服口服,否則她隻能自己擔下罪名,迎來毀滅。


    她恨,明明已經拚盡全力保住了一切,為什麽還要麵臨指責,為什麽生活不能恢複平靜。她累了,好累好累。


    “輸贏……”仇璋切齒冷笑,“你隻把這一切當做一場遊戲,你有沒有想過,你輸了全家人都要給你陪葬。李纖凝,你自己死不足惜,憑什麽拉上這麽多人?”


    “死不足惜,好一個死不足惜……”李纖凝氣血上逆,猛地咯出一大口血,頭一栽,徹底昏死。


    翌日仇璋被仇侍中叫到書房好一頓批評。


    “縱算她連累了你,致使你遭貶謫外省,看在她有傷在身的份上你也不該同她爭吵。且不說她的過錯,你身上過錯就小了?她一個婦人家不懂事,你飽讀詩書你也不懂事,縱容她插手縣務,在公門裏為所欲為。依我說,這竟不是她的過錯,皆係你與親家公之過。你也不必氣不平,夷陵環境雖惡苦,不失鍛煉人的好去處,在長安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體驗體驗民間疾苦,借機磨練性情是好事。莫將這次遠謫看作懲罰,直視作磨礪重塑方是正途。到了夷陵,多為當地百姓做些實事,切莫屍位素餐,昏昏度日。”


    受李纖凝事件牽連,李含章仇璋翁婿兩人皆遭貶謫,一個貶去博州高唐縣,一個貶去峽州夷陵縣。李含章年邁,不耐遠行,當即辭官,仇璋怎好來這出。恭領了父親的教誨。


    李纖凝昨夜傷痛交迸,咯血昏迷,今日給大夫診過服過湯藥,氣色顯見的好了。仇夫人楊仙兒坐她房裏陪她聊天。


    仇璋進來,仇夫人問他,“東西收拾了嗎?什麽時候出發?”


    “明年三月到任即可,不急。”


    “阿凝這副樣子,沒辦法和你同行。阿玥竟也別帶上了,孩子還小,能少吃一天苦且少吃一天苦。你先去上任,待她修養個一年半載,身體沒大礙,你那邊也安頓好了,再遣人接她們母女。”


    “任期隻有三年,阿凝願意的話,留在長安家裏也沒什麽不好。我一個人在那邊沒問題。”


    仇夫人和楊仙兒皆來望李纖凝。


    李纖凝說:“夫妻怎可長久分離,析居兩地,我定要過去的。”


    楊仙兒打趣,“都說夫妻小別勝新婚,到了夷陵,沒準兩人感情更好了。”


    仇璋什麽也沒說。


    待母親和嫂子走了,仇璋方道:“朝廷派周夢泉密審陸槐。”


    周夢泉是時下有名的酷吏,深得聖人寵信。


    李纖凝心下淒然,“你放心,我會處理好,不會牽連你和你的家人。”


    仇璋的手幾度攥緊又放鬆,“最好是這樣。”


    午時,京兆府傳來消息,陸槐點名要見李纖凝。


    家人皆不同意,李纖凝卻執意前往,為此專程打扮,臉上搽胭脂遮蓋不佳的氣色,挑選珍珠耳環佩戴,珍珠珠光圓潤,以增神采。


    仇少尹原是納悶的,好端端的,見他侄媳婦作甚?想著昨夜被周夢泉拷打了一夜,支撐不住,拖延時間也是有的,欲駁回。那小子偏梗著脖子說見了李纖凝才肯交待老伯身份,否則縱算折磨死他也別想從他嘴裏撬出一個字。


    周夢泉心思活動,仇少尹也不好太擰著來,隻得叫他們相見。


    李纖凝沒坐輪椅,自己撐著一步一步走到牢裏。


    陸槐已經給打的不成人形,皮肉外翻,整個人血潑似的,懨懨無力。正因為如此才沒給他上枷,料想他連碾死一隻蒼蠅的力氣也沒有。


    隔桌相坐,李纖凝問:“為何想見我?”


    陸槐伏在桌上,已給酷刑折磨的去了半條命,仍不挫磨其銳,眸子盛滿了對萬事萬物的輕蔑。


    “你丈夫死了嗎?”


    “沒死,活的好好的。”


    “真可惜。”


    打量她容色,“你搽了胭脂,是為我搽的嗎?”


    “修飾病容罷了。”


    “上次竹屋裏你對我百般獻媚,回想起來真令我興致高漲,可惜沒能得手,遺憾啊遺憾。”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給我親一口。”陸槐眯起茶眸,笑的放蕩又邪肆,“給我親一口,我就把那些他們挖空心思想知道的秘密全部告訴你。”


    “這小子瘋了!”仇少尹委實聽不下去,開口咒他侄子,這會兒又調戲他侄媳婦,他做叔叔的,哪有不光火。欲進去帶走李纖凝,周夢泉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再等等。”


    周夢泉代表著聖上、天子,仇少尹暫且忍耐。


    卻見李纖凝微微傾身,“哦?”


    正當此時,隔壁傳來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大抵是哪個囚犯在受刑。等人們回過神,陸槐已經將李纖凝撲到在地。


    “賤婦,害老子落到這步田地,陪老子下地獄吧!”


    懨懨欲死的人,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像頭活獸,撲咬李纖凝。


    等眾人把他從李纖凝身上撕羅開,李纖凝胸前傷口崩裂,白衣上綻開一朵妖紅薔薇。眾人慌忙將她抬走,沒人留意到她的珍珠耳環缺了一隻。


    仇少尹火氣噌噌上竄,遷怒周夢泉,將其責怪一通。


    周夢泉也沒想到是這個結果,連連賠情。


    陸槐暢聲大笑,若細看,能看到他喉結滾動,似在吞咽。


    陸槐笑聲不絕,漸入迷亂。


    兩刻鍾後,他麵部紅紫,手握著脖子,喘息困難。


    忽然間,他瘋狂抓撓自己的喉嚨,撓出凜凜血痕,把血肉撓成了篩子。指頭插進咽喉裏摳挖,無論他怎樣努力,也無法緩解那股窒息感。他的臉越憋越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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