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地仰起頭,望向窗外的秋陽,恍惚記得六年前,大約也是在一個秋光明媚的日子,他對身畔的女子說,他的琥珀丟了,叫她再給他尋一枚,要裹著蟲兒的,最好是蜘蛛,八爪俱全。


    再次相見,女子拋來一樣物什,流金溢彩,他接在手裏,恰是一枚琥珀,和他要求的一樣,裹著蟲兒,蜘蛛,八爪俱全。


    他說我隨口說說,你怎麽還當真了。


    她說,嗯,當真了。


    那一刻,他覺得她在他身上是用了心的。


    陸槐喉間汩汩湧血,獄卒們嚇傻了,誰也不敢上前。仇少尹和周夢泉忙著安撫李纖凝,等他們收到消息趕來,陸槐已經氣絕身亡。


    他的手指蘸滿鮮血,維持著勾畫的姿勢,細看他勾畫之物,竟是一枚未完成的如意雲紋。


    第127章 新月篇(其一)夷陵縣


    “阿玥,準備好了嗎?”素馨問。


    “準備好了。”


    話音方落,兩個人同時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拽開步子奔跑,直跑過一條街,方敢敞開口鼻呼吸,兩相對視,不約而同放聲大笑。


    夷陵窮苦之縣,市無百貨,唯鮑魚之肆林立,其臭不可擋。每次經過醃貨街,素馨和阿玥必得屏息疾奔而過。


    仇璋來此任縣令四年,阿玥今年已經七歲。原說好任期三年,爭奈夷陵低處偏僻,窮困交加,為吏者多不願來,無人替代仇璋,仇璋隻得留任。


    素馨同阿玥回到家裏——縣衙東側一座木瓦搭建的清雅小院。擱長安就是一普通民居。放在這裏則是十分規整氣派的屋舍。丫鬟小廝還在歸攏長安寄來的東西,李纖凝坐在蕉窗下讀信,宛然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小姐又哭又笑的,信上寫了什麽?”


    “新鮮事,阿婋把她夫君休了。”


    “咦,表小姐和新姑爺不是才成親不到三年?”素馨驚詫。


    “聽說過不合,兩人成天拌嘴。”


    阿玥拉素馨衣角,“說的是我長安的姨父姨母嗎?姨父怎麽還分新舊?”


    素馨蹲下來同阿玥解釋:“在這位姨父之前,阿玥還有一位姨父,那位姨父命短,早早過世了,又有了現在姨父。”


    “我怎麽不知道之前還有一個姨夫?”


    “舊姨夫過世時阿玥才三歲,哪裏去知道。”素馨刮了刮阿玥鼻子,跟著感歎,“上一個倒還罷了,這一個是表小姐主動休夫,全長安城裏能有幾個,往後還怎麽嫁人。”


    “你還有心思顧慮她。”李纖凝信紙卷成筒拍拍素馨額頭,“且操心操心你的將來罷。”


    “我的將來?我早想明白了,我的將來就是服侍小姐,陪著小姐慢慢老去。才不要嫁什麽男人,與其服侍男人,還不如服侍小姐,一輩子清清淨淨。死了也是忠仆,不怕沒人給我送終。”


    “我給素馨姑姑送終!”阿玥舉手。


    素馨大笑,“小小姐,我記著你的話了。”


    李纖凝直搖頭,“大人瘋,小人兒也瘋。”


    展開信繼續讀,不知看著什麽,麵色凝固。


    素馨察覺異樣,“小姐怎麽了?家裏有事?”


    “沒什麽。”李纖凝收起信,“出去一趟,買了些什麽?”


    “買了橘、柚,紫茄,薤和波棱菜。”阿玥一樣樣給李纖凝展示,“還有蘑菇。”


    “家裏寄來了麥粉,晚上可以吃湯餅了,就用蘑菇和波棱菜做配菜。薤搗碎了拌上油鹽鋪在紫茄上上鍋蒸,就是茄薤了,橘和柚取果肉搗爛,皮切絲,和茶葉衝做橘柚茶,阿玥最喜歡喝了。”素馨興致勃勃地曆數各種菜的用途。


    “晚上露露和小菲也過來,多做一些。”


    “用得著小姐吩咐,我叫文婆再宰隻鴨,保管置辦豐盛。”


    素馨說著拿上菜蔬去廚房準備。阿玥說:“我去幫素馨姑姑。”


    李纖凝說:“書溫了嗎?仔細你爹晚上回來考你。”


    阿玥怏怏止步,回房捧起一部《論語》,讀道:“子罕言利與命與仁。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


    讀沒幾句,跑出來,“阿娘,你喜歡讀書嗎?”


    “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


    阿玥放下書,“我可以不讀書嗎?”


    “可以。”


    “真的?”阿玥雙眼放光。


    “隻要你當得住你爹爹問。”


    阿玥刹那泄氣,捧著書回屋讀去了。


    李纖凝看著女兒,不失望是假的,她不讀書因她誌不在此,阿玥不讀書,是因為她蠢笨,一段話今天背下來,睡一覺醒全忘了,比方說子罕篇,學了三四天了,還在開頭一句話上打轉,仇璋給她講解她總表現的一知半解,過後又忘了。連她偶爾聽一耳朵也會了。


    女兒終究不聰慧,李纖凝歎息。


    花解二人酉時一刻過來的。當初李纖凝隨夫上任,解小菲吵吵嚷嚷撒潑打滾說什麽小姐身邊不可以沒有他,一哭二鬧三上吊要跟過來,花露沒主見,全憑他做主,李纖凝便攜了他們夫妻二人來,到了夷陵,仍叫解小菲在縣衙裏做事。


    解黃跟在主人後頭,老了,沒了當初的活潑勁兒,懶懶在李纖凝的凳腿邊蜷下。


    阿玥看到解黃,拋下書,飛奔出來同它玩耍。


    李纖凝斥她,“沒規矩,怎麽不叫人。”


    阿玥站起來,叫了一聲“姨母”,一聲“姨父”。


    解小菲立刻糾正,“什麽姨父,是舅舅!”


    解小菲不樂意阿玥管他叫姨父,那樣一來豈不成了花露和李纖凝關係近,他和李纖凝關係疏遠?明明他和李纖凝關係更近,堅決不許阿玥叫姨父姨母,要叫舅舅舅母。這一來花露也不不願意了,說明明她和阿凝關係好。雙方相持不下,最終決定讓孩子各叫和的,把一家人叫的像兩家人。


    阿玥改口,“舅舅。”


    解小菲立刻眉歡眼笑,“這就對了嘛。”


    李纖凝說:“小杞給你們捎了布料、衣物,首飾,還有一些長安特產,你們一會兒回去記得帶走。”


    韓杞從軍八年,趕上戰事頻仍,外有番邦犯境,內有節度使作亂。勳官十二轉,轉了六轉,如今已是正五品上的上騎都尉,兼領正五品下寧遠將軍的武散官銜。再也不是當初的小小衙役可比。


    解小菲立刻撲過來問,“小杞有給我寫信嗎?”


    “沒有。”


    “那他給小姐寫了嗎?”


    “寫了。”


    解小菲撅嘴,嘟囔,“憑什麽給你寫不給我寫,心裏一點兒沒我。”


    “東西捎到不就得了,他又不善言辭,你叫他寫什麽信。”


    “可是小姐有信。”


    “要不我拿我的信跟你換他給你東西?”


    解小菲說那算了。


    飯燒好了,仇璋還未回來。解小菲說縣裏發生了案子,縣令恐怕耽擱住了。素馨問什麽案子,解小菲說是去年鬧的沸沸揚揚的孕婦案,如今凶手又來作案了。


    “把身懷六甲的孕婦肚子剖開取走胎兒的案子?”


    “就是這樁。”


    “那豈不是又有一個孕婦被……”素馨說不下去。


    “可不是嘛,這個畜生,真該千刀萬剮。那婦人被發現時屍身已經臭了,腹腔遭人剖開,密密麻麻爬滿了蛆蠅。”


    “別說了……”花露帶著哭腔,她一向聽不得這些。


    解小菲住嘴。


    李纖凝默了半晌,這時說:“不必等他了,大家先吃罷。”


    花露小聲問:“這樣好嗎?”


    “有什麽不好的,有他在反而拘束。素馨也坐下,叫小丫頭們伺候。”


    素馨說:“我去喊阿玥。”


    人到齊了,湯餅上來了,一人盛一碗,十月的夷陵天氣涼爽,正宜吃湯餅。


    夷陵產稻不產麥,他們已經許久沒吃過麵食了。品嚐著熟悉的味道,回憶著長安的繁華,東西兩市,賣湯餅胡餅的鋪子數不勝數,無論走到哪來,隻要你想,隨時可以來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


    曾經不屑一顧的飯食,如今卻成了彌足珍貴的美味。


    幾人一邊吃一邊聊著長安的飯食,既有尋常的冷淘、畢羅、饊子、油團飯、榆葉羹也有各家酒樓裏的珍饈,駝蹄餤、鴛鴦炙、紅虯脯、鱖魚臛、甘露羹。元日食五辛盤,立春食春盤,上元食玉梁糕,清明食寒具端午飲菖蒲,七夕乞巧中秋蓮子粉藕正鮮。


    說著說著眾人都沉默了,思鄉之情溢於言表。隻有阿玥無知無覺,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麽反複提長安,明明夷陵也很好呀。


    這功夫仇璋回來了,李纖凝招呼他吃飯,他睄一眼席上,說你們吃罷,匆匆回了房。


    素馨說廚房留了食材,我煮了給姑爺端去。等素馨端出來,李纖凝接過去,親自給仇璋送到房裏。


    “長安運來的麥粉,素馨做了湯餅,你趁熱吃。”


    “有勞夫人。”仇璋接下放案台上。


    李纖凝說家裏還寄來了紙筆、硯台、墨塊還有幾箱子書,她吩咐下人全部放書房。另有公公婆婆的兩封信,十九叔的一封信,也一並放在了書房案上。看他更衣,抬手為他解扣子,仇璋按住她的手,“我自己來就可以。”


    李纖凝不理會,仍舊解開了,雙手下滑至腰間,取蹀躞帶。


    仇璋隻得由她,她發髻時不時擦碰他下巴,他不得不高高仰起頭。


    脫下公服,為他換上常服。受此地風俗影響,他從長安帶來的華衣美服全壓了箱底,身上穿的僅是普通布衣。十根手指光禿禿,不飾金環寶石。


    李纖凝為仇璋更完衣,又換來丈夫一句“有勞夫人”,李纖凝笑容裏裹著淡淡的僵。四年來,他待她疏離客氣,一口一個夫人,再未喚過一句阿凝。晚上也不與她同榻而眠,獨宿一間。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


    曾經的恩愛夫妻,走到這一步,著實令人唏噓。莫說家裏下人,連解小菲花露有時看她也是一副同情的眼神。


    不論她是個什麽樣的人,有著怎樣的經曆,不得丈夫寵愛,她就是悲哀的、值得憐憫的,失敗的女人。


    細思之,委實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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