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沒後悔就好。”韓子墨用力吸了口,又道:“不過,就算你後悔也沒用。”


    黎初晨輕輕握起雙手,輕聲道:“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好心提醒你而已。”韓子墨說完,將煙滅掉,煙蒂丟在陽台上的花盆裏,轉身回到屋裏,繼續幫黎初遙洗菜去。


    黎初晨依舊站在陽台上,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發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屋裏傳來黎初遙的呼喊聲,似乎是在叫他吃飯,他轉過身去,見家裏已經開了燈,他站在黑暗的陽台上,往屋裏看,屋裏的兩個人端著碗盤走出來,擺在桌上,男生嘴饞的偷吃了一塊,女生抽手拍了他一下,男生笑嘻嘻的,好像被打了也很開心。


    他們兩人靠的那麽近,近的讓他特別難過,就像又回到小時候,他完全被姐姐和黎初晨排除在外的那種感覺。


    不管他多麽多麽的羨慕,多麽多麽的用力靠近,可是,就是得不到。


    啊…別說得到了,連觸碰,都不可能,連想都不可以。


    黎初晨緩緩低下頭,抬起手,在黑暗中,一邊又一邊地摸索著他手心中的掌紋。


    其實,他早就認命了。


    一世孤苦,這是他從出生就注定好的命運。


    “初晨,進來吃飯了。”黎初遙見叫了弟弟一聲,他還沒反應,以為他沒聽見,便走到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前,推開門,讓屋裏的燈光滲進黑暗的陽台,照在黎初晨的身上,他木然的站在那,望著她的眼神似乎充滿了難以忍受的痛苦。


    黎初遙被他這樣的眼神刺痛,心疼地走過去問:“初晨,初晨,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黎初晨撇過眼,搖搖頭說:“沒有。”


    “那你為什麽難過?”黎初遙抬手,雙手捧住他的臉頰,仰頭望著他漂亮的眼睛,不讓他逃避她的追問。


    黎初晨忽然伸手,猛地將她緊緊抱住,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問:“姐,我是不是一輩子都是你弟弟?”


    “那當然了。”


    “那你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會不要我?”


    “還用問,那當然了。”


    “這樣啊…”


    “你到底怎麽了?”


    “沒事,這就好。”黎初晨歪著頭,默默的睜著眼睛,靠在她的頸脖邊,呢喃著說:“這樣我就不後悔。”


    “好啦,好啦。”黎初遙覺得自己的弟弟是在跟她撒嬌,便笑著抱著他,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搖晃著,拍著他已經長的很寬闊的後背說:“別胡思亂想了,姐姐怎麽會不要你呢?除非你娶了老婆,不要姐姐了還差不多。”


    “我不會的。”黎初晨連忙說。


    “這誰知道,說不定那天就帶個漂亮妹子回家了。”黎初遙調侃道。


    黎初晨還想再保證一次,可韓子墨卻早已等不及了,推開玻璃門叫喚道:“你們兩個還要抱到什麽時候啊?菜都涼了。”


    黎初遙聽到他的叫聲,便放開黎初晨,拍拍他的肩膀說:“走吧,吃飯去。”


    “嗯。”黎初晨抵著頭,跟在她後麵走,無視身後那道憤憤的眼神。


    韓子墨有些不甘心的忽然衝上前去,從後麵一把抱住黎初遙,嚇的黎初遙大叫一聲:“你幹嘛!”


    “我也要抱抱。”韓子墨憋著嘴巴說。


    “走開啦。”黎初遙拉著他的手,就是拉不開,隻能讓他用力抱著揉了兩下才被放開。


    她轉身瞪他:“你真無聊哎。”


    “嗯嗯,人家吃醋嘛。”某隻又開始賣萌撒嬌耍賴了。


    “吃醋你個頭,吃飯啦。”黎初遙最吃不消他這套了,真不知道他這一米八的大個子,長的也挺英氣勃勃的,為什麽撒起嬌來這麽的…嗯,賤賤的,讓人想揍兩下。


    “好啦好啦,吃飯。”某隻狗皮膏藥又粘了上來,摟著黎初遙往飯廳走。


    幾人還未坐下,韓子墨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拿出來一看,是他媽媽的電話,接起來道:“喂…”


    他招呼還沒打完,就聽見電話那頭有個女人焦急的說:“子墨!你趕快回家吧,你媽媽要跳樓自殺啊!”


    “什麽,林姨你說什麽?”韓子墨心中一陣亂跳,一種不好的預感強烈向他湧來。


    “你媽要跳樓自殺,你趕快回家來勸勸吧”


    “我馬上回來!”韓子墨這次聽清楚了,他連忙掛了手機,瘋了似的往外跑去。


    黎初遙和黎初晨對看一眼,都覺得肯定有什麽大事發生,不放心這樣驚惶無措的韓子墨自己跑出去,便追了上去,在院子裏看見韓子墨在發動車子,卻發動了好幾次都沒打著。


    黎初遙連忙打開駕駛室的門,把他拉出來推到副駕的位置上,幫他係好安全帶後,熟練的打著轎車,開出了院子。


    一路上,韓子墨都在用力的咬著手指,撥著電話,可電話卻怎麽也打不通,他急的眼眶都紅了,黎初遙一手開車,一手握住他不停的顫抖著的手說:“沒事的,沒事的。”


    黎初遙不停地安慰著他,可越是這樣說,事情越是不順,高峰時段的馬路上堵的要死,車子停了半天一動不能動,韓子墨心急如焚地使勁按喇叭,可是一點用也沒有。


    韓子墨推開車門,不管不顧的跑下車,沿著人行道往家裏狂奔,黎初遙怕他太激動會出什麽事,連忙叫黎初晨趕緊跟著去,自己把車開過去。


    他們兩個下車好一會後,車流才開始動了起來,黎初遙心裏也很著急,不知道韓子墨家到底出了什麽事,好不容易把車開到韓家市區的三層小別墅外,便連忙下車衝了進去。


    別墅太大了,裏麵,一個人也沒有,她轉不清方向的四處看了看,剛想選定一個樓梯往上走,就聽見院子裏傳出兩聲巨響!


    黎初遙嚇的心裏一驚!順著發出聲音的地方往前走,打開直通後院的木門,隻見種滿名貴花草的庭院裏,筆直地躺著兩個人,一個身材肥胖,一個身材較小,身材較小的女人躺在男人的上麵,男人的胖胖的手還緊緊的抱著她,似乎在掉落的最後一刻,還在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去保護懷裏的人。鮮血從那兩個人的身體裏滲透出來,染紅了褐色的土地和白色的大理石走道。


    黎初遙抬手,不敢置信的捂住嘴唇,腳底像是灌了鉛一般,一步一步沉重的挪過去,看了一眼,果然是…韓子墨的爸爸和媽媽。


    “韓子墨…”黎初遙輕聲地叫他的名字,四處張望,卻找不到他的身影。她莫名抬頭,隻見三層樓的屋頂上,有個人大半個身子都探在外麵,伸著手,使勁的維持著往下撈的姿勢。他的身後,有兩個人緊緊地拽著他,才使他不至於也跟著掉下來。


    “爸——媽——”韓子墨瘋狂的哭喊著。


    黎初遙似乎感覺到,那從空中墜落的眼淚,滴落在她的臉頰上,讓她感覺到心裏一陣陣疼。


    她多麽希望,這個生下來就像被上天恩寵著的大男孩,永遠永遠不要遇到不幸的事。


    他應該一直笑著,陽光燦爛,又有些賤賤的。


    而不是像這樣,撕心裂肺地哭喊。


    韓氏夫婦的墜樓就像一顆忽然爆炸的炸彈一般,炸的所有人都暈了,韓父在w市也算的上是個大人物,黑白兩道通吃,有不少人都將自己的積蓄放在韓家的公司投資,而韓氏夫婦墜樓的原因又是因為錢,以至於很多人都認定,韓家是要倒了。


    不少人,第一時間就來醫院找韓子墨要回放在他父親公司的投資款,一群帶動一群,發展到後來,不止投資的,集資的,借貸的,連銀行的都來了。


    韓子墨一瞬間就被他們圍攻蒙了,在他印象裏,他家有的是錢,怎麽會忽然一下子跑出這麽多人,說自己欠他們錢呢!


    韓子墨捂著耳朵逃避著,不停的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麽事等我爸爸醒了再說。”


    可是人群不聽他辯解,圍著他要錢,韓子墨快要被逼的走投無路的時候,一個人擠了進來,往他麵前和要債的人中間一插,朗聲道:“我們公司又沒倒閉,你們急著要錢的話就去公司財務要,隻要有憑有據,自然會按合約還你們錢。”黎初遙雙手環胸,望了望四周要債的人說:“不過我們公司賬上也沒什麽錢了,去晚了可就要等等了。”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見四周圍著的人瞬間不見了,全部往公司跑去,黎初遙一把拉過韓子墨說:“快,馬上轉院。”


    “為什麽?”韓子墨問


    “你們家賬上一百塊都沒有。”黎初遙說出了殘酷的事實。


    這句話徹底把韓子墨打倒了,可事情似乎還未就此結束,為了躲避追債的,父母不能住進最好的醫院,病情又惡化了,本來從昏迷中稍微清醒過來的韓媽又陷入昏迷,而韓爸則是一直沒醒。


    另一麵,公司空賬的事被爆了出來,所有和公司合作的施工隊都害怕拿不到工資而停工,因為賬上資金不足以支付銀行的利息,所以就連不動產都被銀行查封,公司的股價也從那天開始一路狂跌,一係列黎初遙之前擔心過的事正在一件件發生,所有的人都知道,韓家要倒了。


    而一向不問世事,隻知道玩樂的韓子墨別說是重新撐起公司了,就連到現在他還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的,一夜之間,就變成這樣了!他現在變成了過街老鼠,連麵也不敢露,他父親病前欠了太多人的錢,黑道白道都有,誰都想找他討債。


    可他現在窮的,連父母的醫藥費都付不起。


    要不是黎初遙幫忙墊付一下,他父母早就被趕出醫院了。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這種從天上跌進泥裏的感覺,讓韓子墨崩潰了!他不知道怪誰!他不知道怪誰!


    他明明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大少爺,可是現在呢?


    為什麽他會落到快要家破人亡的地步!他害怕,他不解,他接受不了!


    “都是你!都怪你!”韓子墨瘋了,他失去理智一般的拉過黎初晨的衣領,大聲衝他喊著:“都怪你!都是你的錯!都是因為我們家收養了你!才會變成這樣!才會家破人亡的!是你!都怪你!都怪你這個喪門星!都怪你!”


    “韓子墨!你在胡說些什麽!”黎初遙走過去,使勁拉住韓子墨,把他往後拖,不讓他傷害黎初晨。


    “我沒有胡說!我媽說的,他一生下來奶奶給他批命就說他命中呆克!會克死身邊所有的親人!他爸媽不信還養著他,結果沒兩年就全死了,後來又到了奶奶家,奶奶怕他一直把他趕在院子裏住,卻還是被克死了!現在你又來克我們家了!又來克…”


    “啪!”的一聲,響亮的巴掌聲和刺痛感讓瘋狂的韓子墨安靜了下來。


    他抬起疲憊到通紅的雙眼,望著眼前的人,那人說:“清醒一點吧,韓子墨。他早就離開你們家了,他現在叫黎初晨,是我的弟弟,要喪也是喪我家,和你們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韓子墨笑了,特別冷,特別殘忍的笑容,指著黎初晨說:“你以為你家沒被他克麽?你以為你家沒家破人亡嗎?你弟弟早就死了!十四歲就死了!你媽也早就瘋了!你爸爸已經被累的不成人形全身是病!你還你還把他當弟弟?我看應該清醒的是你吧?”


    黎初遙緊了緊雙手,氣的全身顫抖,她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背,一字一句的說:“隻有沒用的人,才會總是怪罪他人,推卸責任,迷信命運!”


    說完,她頓了一頓,輕聲說:“韓子墨,我瞧不起你。”


    說完,黎初遙拉著黎初晨頭也不回地走了,韓子墨低著頭,抬手,緩緩摸上臉頰,過了好久好久才特別委屈地說:“你看,你總是維護他。我都這樣了,你還維護他…”


    醫院外,黎初遙和黎初晨一前一後的走著,醫院地處偏僻,路上沒什麽人,黎初遙抬頭望著遠方,似乎想起,很久以前,他們也是這樣一前一後的往前走,那次,是她正式決定把他帶進黎家,接納他成為真正的親人。


    黎初遙放慢腳步,回頭望了黎初晨一眼,有些擔心這個心靈脆弱的孩子,在剛才韓子墨的大聲譴責中受到了傷害。


    可是好像並沒有,他的神色如常,動作也不僵硬,眼神也幹淨清澈毫無怒氣,黎初遙雖然稍稍放下心來,卻還是不放心的叮囑:“別把韓子墨說的話放在心上,他受的打擊太大了,現在腦子不清醒,說的話都是廢話。”


    “姐,我沒事。”黎初晨抿著嘴唇笑了下:“我早就不會為他們的言論難過自卑了,你以前不是教過我,下次再有人這樣說,就要對他吐口水嗎?”


    黎初遙眨眨眼睛,有些不信的說:“我教過你這麽不文明的行為嗎?”


    “教過呀。”


    “親愛的弟弟,你一定是記錯了。”黎初遙使勁搖頭不承認。


    “親愛的姐姐,你和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不會記錯的。”黎初晨眯著眼睛笑。


    “好吧,姐姐告訴你,你現在長大了,不能對人吐口水了,不爽的話就直接揍他。”


    “嗯。我記住了。”黎初晨使勁點頭。


    馬路對麵的紅燈亮著,黎初遙望著顯示器上的數字讀秒,當字數一點點變小最後變成零的時候,綠燈亮起,人行道兩邊的人紛紛衝衝往對麵走,黎初遙也舉步向前,可是身後的人卻停住了,黎初遙轉頭望著他:“怎麽了?”


    “姐姐,你有沒想過,也許我真的是克星呢?”


    黎初遙愣了一下,笑了,伸手拉過他,一邊過馬路一邊說:“如果你是克星,那我就是你的克星,咱倆可以比比看,是誰比較厲害。”


    黎初晨垂下雙眼,望著他們交握的手掌,輕聲說:“那自然是你厲害。”


    他的聲音被淹沒在刺耳的車鳴聲中,走在前麵的人一點也沒聽見,隻是覺得,那隻她握著的手,也正用力地握著她的。


    醫院三樓,是腦神經科的住院病房,這裏住的都是腦部受傷的患者,韓子墨的父母就住在三樓最裏麵的病房,病房裏有三個床位,還有一個床位上住著一個高中生,聽他父母說,那孩子是下晚自習回家的路上,不小心甩下了樓,跌到了後腦勺,過了好幾個小時才送進醫院,之後,就一直沒醒,至今已經一年了。


    孩子的父母傾家蕩產給他治,就希望他再睜開眼睛看一眼,可是…就算睜開眼睛看了又能怎麽樣,隔壁病房的一個病人,昏迷了四個多月才醒的,醒來後四肢癱瘓,口齒不清,連智力都退化了。


    韓子墨坐在病床中間,望著一左一右躺著的兩個人,他們的頭上都纏著厚厚的繃帶,緊緊的閉著雙眼,好像攜手去了同一個地方,可就是留下他一個人,麵對這像噩夢一般的現實。


    韓子墨伸出手,一手握住了父親胖胖的手掌,一手握住母親塗著豔麗指甲油的手,在盛夏的季節裏,他們的手居然冰冷的可怕,韓子墨用力地握住,想將自己的體溫傳給他們,可是沒用,一點用也沒有,連他都覺得冷了。


    全身,冰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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