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行軍還是宮中,宣帝身邊從不要女子侍奉,是以摒退宮人,自己解開外衣,露出滿是傷痕的強壯身軀,而女蘿則走到梳妝台前,原本是想要梳理長發,卻忽見鏡中的自己居然在捶打鏡麵,嘴裏還在呼喊什麽。


    她下意識掩口捂住驚呼,仔細分辨才看出鏡中自己在喊的是:你要死了。


    隻是眨眼間,這一幕便消失不見,女蘿壯著膽子伸手摸了摸鏡麵,鏡子裏的人也伸出手,一切又恢複了正常,仿佛先前那隻是她的錯覺。


    女蘿很容易受驚。


    她羞怯而溫柔,害怕蟲子跟誌怪故事,並且十分多愁善感,會因為思念夫君徹夜難眠,會胡思亂想,會坐立不安,所以亟需保護與愛憐,陛下常常說她惹人疼,於是女蘿便以此為榮。


    身為女子便應嬌軟柔弱,純潔天真,倘若個頭太高、皮膚太黑、容貌太平凡,那是要嫁不出去的。


    “阿蘿?”


    宣帝不如女蘿細致,他沐浴過後身上還沒有完全擦幹,寢衣敞開,胸膛精壯而結實,傷疤是男人的榮耀——女蘿腦子裏突然閃過陛下對自己說過的話。


    可女人卻要以傷疤為恥,如果是女蘿身上有這樣多的傷痕,她甚至會自卑到認為不配做陛下的妻子。


    在見到宣帝的這一刻,女蘿不需要思考便下意識為他擔憂操勞:“陛下怎地連頭發都不擦幹就出來了?萬一受了寒要如何是好?”


    說著她便從一旁的雕花木架上取過長帕,又拉著宣帝坐下,她總是如此貼心,為他考慮周全,事事親力親為,衣食住行都照顧的無微不至。


    隻是擦著擦著,女蘿無意中瞥見銅鏡,鏡中的另一個自己又開始捶打鏡麵,似乎是想要從鏡子裏掙脫,她一遍又一遍地對著女蘿無聲呼喊。


    你要死了。


    你要死了。


    “阿蘿,你怎麽了?”


    女蘿停下動作,宣帝察覺得最快,他不介意自己的頭發有沒有幹,握住女蘿的手,將她擁入懷中,語氣輕柔:“是不是一路長途跋涉累了?”


    自十五歲入宮為後至今,帝後之間沒有任何秘密,女蘿告訴自己,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陛下都會保護她,不會讓她有事,且陛下南征北戰,見多識廣,說不定會知道為何鏡中還有另一個自己,難不成撞邪了?


    可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選擇隱瞞:“並不是很累,隻要一想到能很快見到陛下,心裏便歡喜得很。”


    宣帝愛她嘴甜,啄吻她的粉頰朱唇,女蘿溫順地依偎在他懷中,仰頭承受來自丈夫的給予,眼神卻有些許恍惚,其實這幻覺在三個月前便不時出現,隻是從沒有哪一次像今晚這般,女蘿頭一回看清楚“她”在說什麽。


    宣帝聲音低沉,染上欲念後顯得略微沙啞,極為勾人,他身材高大修長,足以將纖細的妻子全然籠罩,往日被他這樣親吻擁抱,女蘿早已意亂情迷,可她心底似是有個聲音在一遍又一遍的警告她,你要死了,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宣帝解開妻子寢衣,撫著她的小臉,目光是極力克製後的深情,任誰看到這樣的眼神都不會懷疑帝王的愛意,惟獨女蘿沒來由的發慌。


    五年夫妻,宣帝對她從始至終愛意深重,若是得空回京,必然不離女蘿左右,然如此頻繁的雨露,女蘿卻自始至終不曾有孕,朝中不乏異樣之聲,隻是都叫宣帝壓下,可今晚不同。


    女蘿有種預感,倘若今晚承寵,自己必定要懷上陛下的孩子。


    她時常被娘家暗示,要早日產子以穩固後位,在這之前女蘿很盼望能有個孩子,日後陛下不在身邊,至少還有孩子陪伴自己,哪怕容顏逝去恩寵不再,也不必擔憂老來無依。


    “阿蘿?”


    宣帝的表情帶了點驚訝,畢竟妻子素來乖巧柔順,這還是頭一次拒絕他。


    女蘿輕聲道:“陛下……我、我好困。”


    宣帝愛惜她,對她百般珍視,從不舍得叫她不適,哪怕是夫妻生活亦是以女蘿的感受為主,因而即便自己想要,但女蘿說身體不適,他便立刻停下,親了親她的唇,“那便睡吧,我給你念個故事,好不好?”


    “不好。”女蘿搖頭,“陛下又要拿那些誌怪故事來嚇唬我,您明知道我最怕這個了。”


    宣帝輕笑,胸膛微微震動,他以指代梳,將她鬢邊秀發掖到耳後,柔聲道:“我不嚇唬你,阿蘿乖,快睡吧,這幾日得閑,我都陪著你。”


    反倒是女蘿,對於自己向夫君說謊對方卻如此體貼,不由得感到愧疚,她捉住宣帝一隻衣袖,再度偎進他懷中,兩人貼在一起,她不免要想,自己是不是病了?先是看到幻覺,又是受幻覺影響……要不,明日便將此事告知陛下吧,陛下一定有辦法解決的。


    胡思亂想了好一會終於睡去,宣帝的手也從她的腰間來到了脆弱的頸項。


    如此美麗而脆弱,隻消輕輕一掐,便能折斷她的脖子,取走她的性命。


    有個秘密除了宣帝自己無人知曉,那就是他生來便知女蘿是他命中情劫,得到她毫無保留的愛然後殺死她,便可肉身成聖,羽化登仙。


    原本他對此嗤之以鼻,因為他不信鬼神,更不會因這荒誕的夢境便殺死心愛之人,直到五個月前,他開始頻繁地做夢,夢到的全是前世。


    人有九世輪回,每一世他都為人主,天下向之,如今這是他的第九世,亦是最後一世。


    前八世他通過了全部考驗,每一世都獨自終老,惟獨這一世有了阿蘿,若是渡不過情劫,之前的一切便都是前功盡棄。


    第3章


    自有記憶起,宣帝便不令女子近身,他要在妻子最愛他的時候將她殺死,自然也要非常愛她,才能斬斷這份令他變得軟弱的情愫。最開始他也曾抗衡過,但殺死她——這樣的想法在他靈魂中根深蒂固,他四處征戰,一統天下,隻是想要遏製那份衝動。


    宣帝曾想過如何不著痕跡地要了妻子的命,這對他而言並不難,甚至於他不需要開口,隻一個眼神,便足夠數不清的人向她動手,可是不行,他必須要親手殺死她,要她清醒、要她看著,要自己痛徹心扉難以割舍,卻又不得不這樣做。


    一個凡人妻子,和無窮無盡的壽命,帝王會做什麽選擇,這還用問嗎?


    他再掙紮、再痛苦、再猶豫,也仍舊會在妻子最幸福的時候取走她的性命。


    所以青雲宗的長老們從不擔心人主會因人間情愛放棄大道,前八世一帆風順,第九世即便多出個妻子,令人主生了牽絆與愛意,最終他仍會回歸仙途。


    休明涉,青雲宗劍尊,有史以來最為出色的天才劍修,九世人主,曆劫歸來便可踏入仙門,成為千年來青雲宗,乃至於修仙界第一位得道成聖的修者,這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尊貴!


    所以無論如何,決不能讓人主毀在一個凡人女子身上。


    雲藹繚繞的青雲群山,順著通天梯往上走,便是青雲宗主峰,宗中七位大尊者正圍坐在窺天儀邊上,隻需一滴精血,便可看見此人的前世今生。


    “這女子似有些異狀。”


    從窺天儀中,大尊者們瞧見了女蘿的變化,顯然他們對於這種變化並不友善,一位大尊者道:“以防萬一,還是讓她聽話些好,若是壞了劍尊的大道,後果不堪設想。”


    “雖說修仙界與人間界不互通,但此事緊急,也難免要破例,就讓烏逸帶上攝魂鈴下去人間界,免得她生出事端,使劍尊功虧一簣。”


    名叫烏逸的青年修者立刻道:“弟子這便前去。”


    “切記不要被人發覺,隻以攝魂鈴使那女子安分守己即可,決不可傷到她,更不可被劍尊發覺。劍尊正在曆劫,若是因我等插手教他想起前塵,我等可謂是罪孽深重了。”


    “是。”


    輕描淡寫幾句話,便決定了女蘿的人生。


    劍尊在人間界曆劫這件事,除卻七位大尊者外,還有幾位年輕天驕知曉,烏逸便是其中一位。他雙手接過攝魂鈴,便準備前往人間界,大尊者們還有事要商議,弟子們便知情識趣主動離開,對於烏逸能夠去往人間界一事,其他人都感覺十分羨慕,惟獨一名青衣女修心事重重。


    “濯霜,你怎麽了?”


    青衣女修勉強笑了下,頓了幾秒鍾才問:“這樣好嗎?”


    “什麽?”


    於是濯霜又重複了一遍:“這樣好嗎?那個女子是無辜的,卻要因劍尊的大業送掉性命……”


    “你在說什麽呢,凡人不過短短數十載性命,能成為劍尊的劫數,這是她的榮幸,且她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還做了劍修好些年的妻子,這是何等的榮耀?她應該對此驕傲。”


    另一位同門師兄也道:“濯霜,你不必想這樣多,我們修者與凡人本就是天壤之別。等劍尊歸位,你也可以向他請教劍術,你不是一直卡在瓶頸期無法提升麽?”


    濯霜點了下頭,沒有再說話。


    修仙界與人間界互不來往,但一些門派會有特定的修者前往人間界尋找能夠修煉的好苗子,將他們帶到修仙界來,濯霜便是在兩百年前來的青雲宗,她來時,劍尊早已下凡曆劫,所以她隻在他人口中聽說過他的事跡。


    無比強大與優秀的人物,以劍為心,離得道成仙隻差最後一步,濯霜曾翻看過劍尊留下的手稿與劍譜,她在心中很敬重這位厲害的劍尊,直到她得知劍尊的第九世,要一個無辜女子為他殉道。


    作為大尊者的弟子,濯霜有資格留在大殿內觀看窺天儀,一開始她隻是好奇能被劍尊愛上的凡人女子是什麽模樣,可隨著時間過去,濯霜覺得她雖是凡人,卻溫柔善良,很討人喜歡。


    那樣美好的生命,真的可以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嗎?


    大尊者讓烏逸帶攝魂鈴去人間界,那女子必定要凶多吉少,很久以前濯霜心裏便隱約生出這種不適感,她無法接受劍尊居然以凡人的性命來成就自己大道,可無論大尊者們還是師兄弟們,大家都對此十分自然,如果她不讚同,便等於和師父他們作對。


    眼睜睜看著烏逸離開,濯霜深深吸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


    鎮盧王這幾日可謂急得像油鍋裏的螞蟻團團轉,原以為自己主動投降,宣帝怎麽說也得給封個王侯,可他用盡手段才打聽到,宣帝不僅不打算封他做王侯,還要把他貶為平民!


    這可把鎮盧王嚇壞了,他幾乎一日三次跑來看縈姳,還硬要盯著看她上了藥才肯離開,令縈姳煩不勝煩。


    她原本想不抹藥多拖幾日時間,卻拗不過父親百般催促威脅,若是隻有自己也還罷了,母親桂姬卻不能不管,眼看鎮盧王那副恨不得立刻將她送上宣帝床的嘴臉,縈姳覺著他做國君太過屈才。


    “好好好,這臉兒已是徹底的好了!”


    見縈姳肌膚潔白無瑕,鎮盧王大喜過望,連忙催促桂姬為女兒梳妝打扮,隨後叮囑縈姳:“這是最後的也是唯一一次機會,你必須把握住!今兒下午寡人會通過王宮密道將你送入寢宮,你千萬不可壞了這件好事!我們一家未來的榮華,皆係於你!”


    大王子與二王子亦期待地望著縈姳,縈姳不得已,隻得應是。


    如今他們是戴罪之身,連個伺候的宮人都沒有,桂姬取過胭脂,對女兒道:“如今鎮盧已亡,你已不再是王姬,宣帝英明神武,做他的妃子也不壞,他不會虧待於你。”


    “可他已經有妻子了,這些年來多少國家意圖獻上美人都被婉拒,人家夫妻恩愛,我為何一定要插上一腳呢?”


    沒等母親回答,縈姳又道:“父王再三強調富貴榮華,說我們家要活不下去,可做普通人又有什麽不好?若是當平民便活不下去,鎮盧那麽多的百姓又從何而來?難不成他們沒有生在帝王家,就都該去死?”


    桂姬被她說得啞口無言,隻訥訥道:“咱們畢竟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呢。”縈姳任由母親為自己簪上玉釵,“真要說不一樣,大概是尋常百姓一夫一妻,而父王卻有數不清的美人吧。”


    說完了,她才驚覺傷到了母親,桂姬垂淚道:“為娘的又何嚐舍得你去和別人共侍一夫,可國君的話,你我怎能不聽?我兒生得貌美,定能得宣帝垂憐,隻盼你能早日有個孩子傍身,我便也放心了。”


    縈姳不明白父兄母親的自信從何而來,會認為宣帝看到自己就神魂顛倒——她自己最清楚,帝王看自己的目光像在看草木花石,根本沒有將她當作“人”。


    她不再與母親多言,桂姬端著水盆出去,縈姳倍感灰心,正在這時,鏡子突然出現了水波一樣的紋路,起先她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很快她就意識到這不是錯覺,因為有人在她耳邊說話!


    “你不想獻身,對嗎?”


    “你是誰?”縈姳警惕地看向四周,悄悄伸手到抽屜中抓住一根金簪用以防身,聲音是從鏡子裏傳出來的,可鏡子怎麽會說話?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幫你,隻要你相信我。”


    縈姳第一時間想的是對方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思來想去半天,她好像沒什麽能被人覬覦的,“你是妖怪嗎?為何不出來跟我說話,而是要在這裏裝神弄鬼?你說要幫我,卻連臉都不肯露,我要如何相信你?”


    “我並非是不肯露臉,而是無法露臉,請相信我沒有騙你。”


    縈姳猶豫片刻:“你要怎麽幫我?”


    她終究抵不過這誘惑,橫豎早已走投無路,倒不如賭一把,即便對方是在騙她,她也沒什麽好被奪走的不是嗎?


    一隻紙鶴從水波狀的鏡子中緩緩飛出,落到縈姳頭上,她不由得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伸手把紙鶴夠下來,發現紙鶴的肚子裏藏著一張被卷起來的白色符咒,“這是什麽?”


    “是鎮魂咒,你要把它交給宣王後。”


    “宣王後?”


    “幫幫她吧。”


    縈姳沒聽懂:“幫誰?幫宣王後娘娘?我?”


    她懷疑鏡中人是不是有什麽毛病,宣王後娘娘是天底下最尊貴也最幸福的女子,夫君貴為帝王卻對她一心一意,自己哪裏配去幫人家?


    鏡中人沉默片刻:“她活不長了。”


    “你胡說。”縈姳想都不想便反駁,“我雖不曾見過她,卻也知道她身體好著呢,怎麽可能會活不長?你不要詛咒人家。”


    “誰說沒病沒痛人就不會死?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說不定好端端的,她也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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