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準備出國的這段時間裏,母親不允許我住在外麵,讓我回到家裏住,我知道她是怕節外生枝。母親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很強勢,隻要她覺得對的東西都會義無反顧。她說,難道媽媽還會害你嗎?


    我隻能乖乖地笑,像小學生一樣聽話。


    趙尋知道我要出國的消息很是驚訝,我們約好去四喜餛飩見麵,像以前一樣,他把碗裏不喜歡吃的香菜挑給我,我把過橋米線裏的豬肝和肉片都挑給他。


    店子裏有一座很大的文財神像,大概有三米高,手托著元寶,搞得神神叨叨。與其說是小吃店,倒有點像個廟堂,記得以前夏玨每次來都調皮搗亂地上去拜拜,搞得我、趙尋還有若熏都覺得很丟人。


    趙尋也呆呆的看著那座財神,好像也想到以前的時光,忍不住露出點傷感的表情。


    是啊,那時候他多喜歡夏玨,他多傻啊,像個小老頭。我們還為了報複態度不端正的服務員把整罐的醋和辣椒都倒在殘羹剩飯裏,我們到底有多欠揍啊!


    “阿萱,你到底恨不恨夏玨?”


    我搖了搖頭,與其說恨,倒不如說她恨我。


    “我隻是覺得好可惜。”


    我看著趙尋,不知道他想說什麽。他指著我眼睛上的墨鏡,苦笑著:“你和若熏那麽辛苦,可是最後你們還是沒在一起。與其現在這樣,還不如沒有重遇過,或許對你們都好。我記得若熏以前跟我說過,他喜歡一個人,那就是唯一的一個人,這一輩子都不會改變,死心塌地,至死不渝,不可替代的一個人。”趙尋握緊我的手臂,微微施力,目光裏都是隱忍,“為什麽這樣的你們會分手呢?”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剛回來的時候日夜都想,想得受不了了隻能沒出息的哭。


    最後我終於想明白了,不是若熏不愛我,也不是我不愛他。


    而是。


    “因為這世界上,不止是辛月萱和顧若熏兩個人。”


    還有我的父母,若熏的母親,舅媽,夏玨,何落凡,趙尋,藍冰,李默然,楊帆,陸曉銘……所有在我們的生命中扮演過角色的人。人生就是在背負各種期待的目光行走於世的過程,而我要對他們負責,因為已經過了為所欲為的年紀。


    趙尋的眼睛慢慢地滲出淚水來,他說:“阿萱,那你會不會委屈?”


    我笑了一下:“我也隻是覺得很可惜。”


    離開的那天長沙萬裏無雲。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我沒有讓任何人送機。


    在我決定跟何落凡離開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從此以後,這個男人無論好壞,都會紮根在我的生命裏,根深蒂固,貪婪地汲取我的一生。


    北愛爾蘭的天空果真是我的心理谘詢師說的那樣,水洗一般,雲朵白的發甜。


    落凡的姐姐給我們安排好一切,我什麽都不用做,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吃飯。我在國內學的是英語專業,所以在溝通起來也不是很困難,隻是課業讓我挺頭疼,大概是因為太久沒有上學的緣故。


    何落凡也應聘到了我所在的學校,不過學校比北京故宮還大,很少能碰上麵。


    學校裏有不少中國留學生,有的還開著不錯的車上學,打扮時髦的美女或者挺會裝門麵的小夥子。不過大多數的學生需要自己打工賺學費,雖然辛苦,但是工作也有工作的樂趣。我去了沒半個月就結識了一個山西姑娘,小名叫滾滾。不是熊貓那個“滾滾”,是天雷“滾滾”。


    她叫這個名字的原因是,她的父親不同意她出國,覺得不放心。她自力更生辦理好了一切,她老爹氣得要命,指著她的鼻子罵:“滾!滾!”我聽了笑得不行。滾滾穿的挺低調,偶爾腳上還會穿出一雙什麽挺嚇人的名牌,她無奈的說:“我老爹給買的,他是挖煤的,暴發戶一個沒品位啊。”


    山西姑娘很自力更生,在餐館做女招待,她邀請我去過一次那家女招待的工作服可真漂亮——白色的荷葉邊窄袖襯衫,腰下係著墨綠色及腳踝長圍裙。西方帥哥大多金發碧眼,微笑起來迷死個人。


    山西姑娘的男朋友是個一臉美人痣的本地小夥兒,漂亮的金色小卷毛,還會用蹩腳的北京話喊我:“甭走啊,您哪!”我第一次聽差點笑趴下,山西姑娘挺得意地摸摸他的卷毛像在誇讚一條黃金獵犬。


    就這樣我交了一些朋友,山西姑娘滾滾,北愛爾蘭少年傑森,還有對東方美人很好奇的坦桑尼亞小男生。嗯,他的名字太長,我們都叫他小坦。


    我們約好周末去牧場騎馬,是滾滾的提議,執行者是傑森,小坦非要見識一下我的男朋友,一副隨時要準備橫刀奪愛的模樣。我挺無奈的笑著說:“那不行,我好不容易出一次軌。”小坦和傑森當然聽不懂,隻有滾滾在那裏猥褻地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麽漂亮的牧場,像是一望無際的綠色,雲朵又厚又白快要墜落下來。牧場主人是傑森父親的朋友,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他在草地上支起烤肉架。肉很新鮮,還有雞翅和南瓜,滾滾像個新疆的燒烤師傅,頭上還綁個碎花圍巾在那裏叉著腰刷醬料。


    小坦握住我的手說:“lirika,我們去擠點牛奶吧。”


    我正要點頭,滾滾已經橫眉立目的對他說:“你跟傑森去。”


    他們都很怕滾滾,因為滾滾發起火來真的是天雷滾滾,普通的男人吃不消的。等小坦提著桶走了,她才對我說:“你不要什麽都答應他,男人是很得寸進尺的。不喜歡就說拒絕好了,不要給他希望啊。”


    “我隻是不想傷害別人的熱情而已。”


    “你不覺得你這種善良對別人來說也是一種負擔嗎?”滾滾抓抓頭,很頭痛的樣子,“你隻是順從,那你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


    我到底想要什麽呢?


    我仔細想了想,也有點迷茫。


    “你應該開心點,有什麽就說出來。”滾滾說的有點漫不經心。“你這個樣子會讓身邊的人很痛苦的。”她把烤好的肉遞過來,我們很久都沒再說話。等小坦他們回來,吃肉喝牛奶,他們聊著學校裏的八卦,滾滾說過,這都是緋聞啦,不用太當真的。可是他們還是談論的津津有味,像真的一樣。


    我安安靜靜的吃著,反正我平常也不愛講話,所以他們也不覺得奇怪。


    吃過飯他們去騎馬,我留下善後,洗餐具和烤肉架。


    我一直在想滾滾的話,我在想現在的我是不是讓何落凡很痛苦?那麽他是不是很快就忍受不了,然後撇下我了?這樣最好,總是擺出那種不離不棄的姿態,我相信了怎麽辦?他又不是那種不求回報的二十四孝好男人,隻不過現在愛我,如果不愛了,他肯定會在我麵前說,當初真是瞎了我的狗啊。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晚上回到家已經很晚,天氣不是很好,有下雨的征兆。


    何洛凡在給我的母親打電話,我剛走到門口換鞋,就聽見他說:“萱萱今天跟同學出去玩了,還沒回來……嗯,對啊,她適應得很快,人也胖了……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她……”


    我不小心打翻了鞋櫃上的小木雕,何落凡聽見馬上又含糊了幾句,把電話掛了。


    他每周都趁我不在給我的父母打電話,像個奸細一樣。


    此時奸細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斜斜地靠在牆上,一身米白色的家居服透著慵懶。他不看我,微微蹙眉,有點抓包後刻意掩飾的別扭:“不是說八點之前回來的嗎?快下雨了,要是感冒了我可沒辦法替你難受。”


    “今天大家都很高心,所以玩得晚了一些。”


    “那個小矮個子最高興吧。”他聲音拔高了一些,他說的是小坦。他什麽都知道,他以為他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嗎?


    “大家都很高興。”


    他輕“哼”了一聲,低頭轉過身,明顯在鬧別扭:“你去洗澡,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吃。”


    “中午吃得很多,現在不餓。”


    “必須持!”他凶巴巴的,眼睛因為生氣而汪著水霧。


    隻有在長輩麵前他才是紳士可愛的好男人,在我麵前,他就是魔王,說一不二。


    落凡現在的廚藝還不錯,在來英國之前,他是跟我阿姨惡補過廚藝的。他很有天分,我喜歡吃的菜,他都能做得很像樣子。就像煲排骨海帶湯還有韭菜生煎包。這樣係著花圍裙火冒三丈地罵我吃的是豬食,也不過是塑料狼牙棒,不像以前是梅花針,刺得我千瘡百孔。


    晚上睡覺時,他每次都扳過我的臉跟他麵對麵。


    他的眼睛像祖母綠寶石,沒有女人不想要去收藏。


    他用這樣的眼睛看著我說:“萱萱,你恨我嗎?”


    我點點頭。


    他接著問:“那你愛我嗎?”


    我搖搖頭。


    他還是笑了,他說:“那你幸福嗎?”


    我看著他不說話。


    他還是笑,有點妖豔的模樣,他說:“你別想著離開我,想都不要想,嗯?”


    我再點點頭,他才會說晚安,作為一天的終結。有時半夜會因為無法呼吸而憋醒,是落凡在睡夢中將我摟得越來越緊,皺著眉,執著得像個小孩子。我很疼,可是更疼的地方不是身體,所以我始終沒有推開過他。


    因為我不用像滾滾那樣去打工,所以除了上課時間,我的時間很充裕。可是宅在家裏總有點太悶了便在落凡的建議下去當地挺有名的一位甜點師傅那裏做學徒。那位大師傅是個挺嘮叨的大胡子老頭,笑起來很像《魔戒》裏的甘道夫,不過比甘道夫要胖多了。


    其實做甜點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看著它們從涇渭分明的麵粉,雞蛋,蜂蜜,奶油,香草這堆原材料慢慢地變成烤盤裏香甜撲鼻的模樣。隻不過能做的漂亮又美味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這天從甜品店回來,我提著烤過頭的黑森林。其實我知道味道不好,隻是丟了太浪費了,反正落凡也不介意吃掉它。家門口貼著一輛挺舊的小單車,門口鞋櫃前有一雙旅遊鞋,裏麵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


    我往屋子裏走了兩步,那個女人很年輕,年齡比我還要小一些,光著腳盤膝坐在地毯上,上身穿著休閑的大格子上衣,破洞牛仔褲,長發如金色的海藻般垂到腰間。


    落凡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一個筆記本,看起來是相談甚歡。


    那女孩揚著燦爛的笑容衝我打招呼:“hi!見到你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我說。


    “你手裏是黑森林蛋糕嗎?是給老師買的嗎?”


    “有點烤過頭,不介意的話請你吃。”


    “真的嗎,謝謝。”


    何落凡說:“萱萱,給我們煮兩杯咖啡好嗎?”


    “好,請稍等。”


    那個女孩是落凡在帶的學生,他們需要共同完成這個課題,那天女孩離開時很晚。我在廚房裏洗餐具,落凡開著他來英國後換的那輛挺風騷的紅色小跑車去送她回家。透過窗戶,我看見女孩的小單車就放在後位上,他也不嫌髒,她突然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啪”,我摔了一隻杯子。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那個美麗的熱情似火的女孩子跟何落凡在湖邊親吻,夕陽將湖水的波光染成點點碎金,他們越吻越火熱。然後我就被發現了,他們追上我,我掙紮著尖叫,何落凡很苦惱,他說,被發現了,怎麽辦?


    那女孩子指指湖麵說,把她丟下去吧,反正她不會遊泳。落凡的眸色泛著溫柔的水光,他說,親愛的,那就聽你的。


    我在冰冷的湖水裏沉浮,不能呼吸,何落凡在岸上冷漠的看著我。


    我閉上眼睛,徹底地心如死灰。有一隻手將我慢慢拽入水底,什麽聲音都已經消失,隻有刺骨的冰冷的湖水。


    醒來以後我在發燒,身上都是汗水。


    何落凡叫了醫生回來,大瓶大瓶的液體流進靜脈,熱度始終不退。


    我燒得昏昏沉沉,睡著時時白天,醒來時晚上,已經不知道什麽時間。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想起顧若薰決絕離開的背影,全身發冷也沒有力氣。我怎麽都想不起他的臉,偏偏那個背影我用高燒的身體記住了。


    若薰,你現在在哪裏?


    我隻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一點也不恨你,一點也不想念你,真的。


    現在我過得很好,很平靜,比跟你在一起時輕鬆很多。


    何落凡提著粥進來,他摸了摸我的額頭,舒了口氣:“很好,燒退了就可以出院了。藍冰在你睡著的時候打來電話,她讓你好好養病,她說聖誕節會來看你。”


    “還有好幾個月呢。”


    “是啊,這幾個月你得胖起來,否則她會以為我虐待你。”


    出院時我又看見那個金發的女孩子,落凡抱著我,像抱著個沒重量的塑料模特。她提著東西跟在後麵,手指上轉著落凡的跑車鑰匙。他們關係真的很不錯,否則何落凡怎麽會讓她開開那輛風騷的跑車。她很興奮,開著搖滾樂,眉飛色舞。


    落凡一直在後座攬著我,其實我並沒有病到這種程度,隻是發燒而已。他一直輕鬆地跟著那個女孩子聊天,我一句都插不上嘴。


    晚上女孩子留下來吃飯,落凡下廚,她幫廚。


    一頓飯吃得還算很愉快,隻是我對英國鄉村音樂根本不了解,朋克搖滾也僅限於知道而已,融入不了他們的話題。吃過飯落凡去送她回家,我裹著毯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懷裏抱著一個毛線筐子織圍脖兒。假如身邊再臥隻大花貓,根本就像個在回憶人生的外祖母。


    我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覺得自己最近的行為真有早衰趨勢。


    我洗完澡在穿衣鏡麵前打量自己的身體,以前那種經常鍛煉的勻稱柔韌的身形已經沒有了,現在除了白還有瘦,肋骨都根根分明,是會被那些整天吵著“我要減肥”的女孩子嫉妒的身形,還是年輕的單薄的,沒有一點腐朽的味道。


    落凡回來得很晚,身上有淡淡的酒氣,微微的酸,是紅酒。


    他摩挲著我的臉問:“萱萱,恨我嗎?”


    我點點頭。


    “那你愛我嗎?”


    我搖搖頭。


    他抿著唇,眼眶發紅:“你不知道吧,你叫我的名字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不說話捧著我的臉,帶著點幸福的羞澀湊過來。我立刻就看見他嘴唇上的齒印和還在滲著血的傷口。


    我別過頭:“你的嘴唇被咬破了,去處理一下吧。”


    他愣了一下,默默地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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