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那就恨我吧


    “在想什麽?”


    “我……”我看著他狐狸般狹長的綠眸子,眼裏慢慢滲出眼淚來,“我恨你……”


    他好像能明白我的痛似地,顫巍巍的把我抱住,一遍一遍的搓著我的背:“我知道。”


    “我討厭你,再也不想見到你。”


    “我知道的。”


    “你一直都騙我,你知道有人在偷拍,一直都知道,你故意,我恨你。”


    “那就恨我吧,恨我也好。”


    那天晚上晶晶剛約會回到家就看見我縮在沙發上灰頭土臉的樣子。家裏所有的窗簾都拉得緊緊的,陽台上沒有窗簾,何落凡把我的大床單掛在窗戶上,整個屋子像被裹在蠶繭裏。


    她看著何落凡麵露驚恐:“你怕光?你是吸血鬼嗎?你對幸月萱做什麽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跟醫院有那麽多不解之緣。


    這次果然又惹了麻煩,梁木被踢斷一根肋骨,幸好沒紮入肺,不過也夠他受的。梁木的母親打電話問我是怎麽回事,聲色俱厲,我隻能道歉。她大概也聽說了些什麽,不過畢竟是長輩,在電話裏也沒算怎麽被羞辱。


    我隻能說:“醫藥費我會付的。”


    梁媽媽說:“你知道的,我們原本覺得你這女孩子不錯,想著讓你進我們家門的。現在什麽都別提了,你也不要來醫院,我們全家都不歡迎。關於醫藥費你也別想跑,你媽媽可是在那個醫院上班,還有賠償金我會跟梁木爸爸商量好跟你說的。”


    果真是長輩,變臉的速度也快,談錢和談感情完全是兩個人。


    人雖然是何落凡打傷的,可是錢由我來付,我再也不想跟他扯上任何關係了。我鬥不過他的,我就像一隻奮力要逃出他掌心的螞蟻,好不容易看見森森綠洲。後來走到了才發覺,越過的高山是他的鼻梁,那綠洲是他的眼睛。


    長沙城不是我的,我不能阻止他住在五星級酒店裏,每天都守在我打工的奶茶店門口把奶茶當水喝,更不能阻止他在我身邊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


    我真的很害怕,所以我給趙尋打電話,我說:“趙尋,你能不能幫幫我?”


    趙尋跟夏玨不一樣,他愛夏玨的時候是實心實意,做朋友也是實心實意。我跟他借了錢,知道我的用途以後,他幾乎是大發雷霆,咬牙說:“那個梁木家欺人太甚,根本就是趁機敲詐,什麽樣的賠償金要這麽多錢!”


    “梁木住的是你們醫院,我媽媽和叔叔都在。”我淡淡的笑著,這種被抓住小辮子的感覺真的很糟糕,“我會盡快還給你的。”


    “阿萱,你還是跟叔叔阿姨說實話吧,你自己要撐到什麽時候。”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不能再讓他們因為我的關係受到傷害。


    趙尋歎口氣過來拍我的肩膀,我好像突然看見了閃光燈,驚慌失措的往後仰。板凳沒有椅背,我頓時摔在小飯店肮髒的水泥地行,後腦勺著地,眼前發黑。趙尋叫著我的名字,我什麽都聽不見,隻感覺閃光燈在我的麵前不停的閃啊閃啊的。


    剛走到醫院外麵我就吐了,頭暈眼花,幾乎把趙尋嚇得都快跪下了。趕忙押著我去做了個ct,幸好我沒結實,沒有鬧出個腦震蕩或者什麽顱內出血。


    趙尋舒了一口氣:“你要是出了什麽事,我隻能娶你謝罪了。”


    我嘴角抽了抽,覺得他的幽默感與日俱增。


    回到租住的房子頭還在痛,我把臥室裏的窗簾拉近,仔細檢查了窗戶是扣緊的,這才躺下休息。睡夢中覺得全身像被一隻手往深淵裏往下拽,別人的靈魂都是浮在半空中,頭頂有漂亮的光環,他們俯視著我,帶著點嘲笑,我慢慢向黑暗的的地獄沉下去。


    慢慢地,我發覺我不太對勁。


    在奶茶店裏調著奶茶的時候,何落凡像往常那樣要了一杯香草咖啡,然年後坐在正對著店子街頭長椅上用筆記本寫論文。


    晶晶很羨慕的感歎:“阿萱吸血鬼先生也太癡情了,你連梁木那樣平凡的人都喜歡,沒道理不喜歡他啊。難道是言情小說裏寫的那樣,你對他一往情深,可是他是個花花公子跟你交往的同時還跟別人的女人交往,然後你憤然離開他。你離開之後吸血鬼先生才發覺千帆過盡,他隻愛你這一艘小破船;弱水三千,他也隻想取你這一小破瓢……哎喲……疼疼疼……”


    我用勺子敲她的頭,罵她:“別亂說,你小說看多了吧。那人是來討債的。”


    說不定他的祖宗八輩子全是死在我手上的。


    “呸,我才不信,他的一件襯衫夠我們交兩月房租,能跟你討債?”


    “……我晚上在跆拳道館接了工作。”


    “你這麽拚命做什麽?”


    “我要還債。”欠了趙尋一屁股債,不努力賺錢怎麽行。


    晶晶眨巴著眼睛,逗弄著兩隻肥兔子,不時的斜眼看外麵長椅上的人。半晌她歎口氣:“我真不明白你,你為什麽不去找個體麵點的工作,反而做這種沒技術含量工資又低的活兒。明明有吸血鬼先生這樣無可挑剔的男人,你卻看都不看一眼。明明自己平時連買衣服都不超過一百塊的人,還會欠債。幸月萱,你真的太奇怪了。”


    如果你是我,你隨時都會被揭開瘡疤,被人當寵物一樣耍著玩,還總是會害人受傷。


    我紅了眼睛,如果你是我,你就不會奇怪了吧。


    我看著街頭坐著的何落凡,咬著牙,都是因為這個人,他像感受到現實一般抬起頭,對我對視,嘴角微微揚起來。


    這時我聽見女生的驚呼聲,然後閃光燈在瞬間綻放在何落凡的臉上。


    像閃電,像銀白的火焰。


    我尖叫一聲捂住眼睛,疼得直不起身。


    夜半醒來房間裏隻有一盞橘色的小夜燈,白天發生的事情很混亂,突如其來的刺痛讓我險些昏厥。鼻翼間全是何落凡淡淡的薄荷剃須水的味道,他的手遮著我的眼睛,焦急的說,馬上就到醫院了,沒事的,相信我沒事的。


    可是他騙我,我就知道不該相信他。


    一聲用手電筒撥開我的眼瞼檢查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痛的大哭起來。不是光,是閃電,是火焰。我拚命掙紮,可是醫生絲毫不放手,隻是奇怪的“唉”了一聲。


    何落凡發瘋似的打掉手電筒捂住我的眼:“放開她,你沒看見她很痛嗎?”


    “她的眼睛很健康,沒有炎症,也沒有灼傷。”


    “那她為什麽會痛?”


    “像病人這樣的情況,我以前也接觸過。器官並沒有病變,而是精神受到刺激,因為心裏問題而引發的疼痛。我建議你還是帶她去看看精神科,應該對病人有幫助。”


    何落凡帶我回來的路上都很沉默,我拒絕不了,因為他威脅我,假如我不讓他照顧,就把事實告訴我的父母。於是我隻能被他捂著眼睛帶回家。一路上我都很沉默,我知道我現在很不對勁。


    第二天一大早何落凡就帶著五星級大酒店的精致早餐來敲門,晶晶見到好吃的早餐興奮得像個孩子,讓我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套著鬆鬆垮垮的睡衣,準備去洗漱,一轉頭看見牆上的穿衣鏡。著睡衣還是我跟著何落凡去商場幫忙提東西,我叫他付小費,他隨意在某個內衣品牌店裏一指說,就那件睡衣吧,包的挺嚴實,反正你隻有bcup,也沒什麽好露的。


    那是我們相處得最輕鬆愉快的一段時光,後來漸漸就找不到了。


    鏡子裏的我好像油盡燈枯,原本瘦是女生們人人咬牙切齒的嫉妒,而現在隻是瘦,瘦的可憐。


    “好些了嗎,快吃點東西吧。”何落凡說,“晶晶說老板讓你在家裏多休息兩天,所以吃完東西就再睡一會兒。”


    “我沒事,晶晶你快點吃,吃完我們就走。”


    何落凡立刻就抿住唇,我看著他,絲毫不讓的僵持著。這是樓下傳來尖銳的口哨聲,晶晶咬著蟹黃包子三兩步躥到窗前,猛地拉開窗簾——一片耀眼絢麗的陽光傾瀉而出,將滿室照的恍如浮雲之上的


    聖殿。


    我突然感覺有隻手握緊我的心髒,用力往地獄深處拖下去。


    眼睛不堪重負,我猛地捂住眼疼得發抖。


    這次我是真的病了。與發燒幾天幾夜不同,身體的病無論多麽痛,都會好起來。可是心生病了,要怎麽辦?


    我最近總是會看見天堂,頭頂都是帶著光環的不削看我的人,沐浴著聖誕的金光,而我在黑暗裏,慢慢下沉,什麽都聽不到,也感受不到。


    何落凡的手一直捂著我的眼睛,冷冷的體溫。醫生說:“先生請你去外麵等著,我要跟辛小姐單獨說話。”


    何落凡想了想說:“那我在門外等你,有什麽事就叫我。”


    我沒動,他隻能出去了。


    麵前的心理谘詢師是個女人,聽聲音很年輕,我低著頭閉著眼。她的聲音很溫柔,像微瀾的春水,她說:“辛小姐,你在排斥那位何先生嗎?”


    她說的是落凡,我側頭想了想沒否認。


    她接著說:“你的身體排斥他,可是據我觀察,你情感上似乎很依賴他,你們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我搖搖頭,腦子裏空空的,我的情感依賴他,這不是開玩笑嗎?


    谘詢師聲音更柔軟,慢慢安撫著我:“你不要怕,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簾子也是拉好的,沒有光,再也沒有人有機會傷害你了,沒有人再有機會偷拍到你了。不要怕,放輕鬆,這裏很安全。”


    我慢慢睜開眼睛,房間裏隻有一盞柔柔的台燈,女谘詢師的笑容像個不諳世事的的小女孩。


    “你今天不想跟我說話嗎?”


    我點點頭。


    她又笑了:“沒關係,既然不想說今天就不要說了,明天我去你家做客好不好?”


    那天以後,她每天都到我住的地方,給我帶禮物,跟我東拉西扯。


    她去過很多國家,也交了好幾個男朋友。我不說話她也不覺得寂寞,簡直稱得上喋喋不休。她跟我說日本的居民,每家的院子都不同,不過都種著花草,或者竹子,非常的漂亮。跟著一群喜歡冒險的各國驢友在南非的沙漠裏行走,帶的水都喝完了,烈日當空快支撐不住時,遇上運送物資的駱駝隊,那是種絕處逢生的興奮。荷蘭的秋天是紅色和金黃色交織的油畫,在運河旁邊的露天咖啡廳坐著聽流浪藝人拉小提琴,身邊有男女沒有章法的舞步,運河裏經過的船隻是鐵紅色,水是碧綠。


    她在英國倫敦留學時經常跑去北愛爾蘭背包旅行,那裏的天空像水洗過的,空氣都是青草和露水的香味,連路過的牛羊都很和善。


    我睜開眼,看見她躺在我的床上,好像躺在草地上般陷入幸福的回憶中。


    “……英國?”


    這是我跟女心理谘詢師夏晴說的第一句話,她頓了頓,張開眼睛笑意更盛:“是啊,你不知道我多秀逗,在倫敦呆了六年竟然不知道英國的全稱。”


    “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我默默的說。


    “對對,我聽說你有留學的打算啊,北愛爾蘭是不錯的選擇哦!”


    “……留,留學?”我仔細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隨即又迷茫了,“沒有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啊?那真遺憾,那可是個讓人忘記煩惱和一切的地方。陌生的,美麗的地方,沒有傷害懷疑,一切都是新的,都可以重新開始。”


    “人生怎麽重新開始?”


    “人生何嚐不是一場遊戲,輸了就重頭再來,哭完了就笑,隻要有玩下去的勇氣,總會成功的吧。”


    夏晴離開時是下午,天氣漂亮得有點諂媚,她說,我出了醫院就不是醫生了,是朋友。她說,阿萱,今天太陽多好啊,軟綿綿的,香香的,曬曬棉被吧,你不喜歡,棉被一定會喜歡的。落凡把屋子裏的被子都曬了,晚上我聞著有太陽味道的棉被夢裏是北愛爾蘭的草原和城堡,黃昏和落日。


    現在,我的眼睛對的反應不至於刺痛,可是強烈的光會流淚。我出門隻能戴墨鏡,同時我討厭跟任何人的肢體接觸,男人或者女人,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所以我隻能辭了奶茶店的工作。


    關於我跟梁木分手的真正原因母親還是知道了,當我躲在何落凡身後戰戰兢兢地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突然哭起來。


    她說:“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了?”


    我現在也的確不是個樣子,瘦,病態,連神情都有點畏畏縮縮的,像受過虐待的貓,對誰都充滿了恐懼和不信任。以前我高中的時候,在道館裏的同齡孩子都用崇拜的眼光望著我,我瀟灑又利落,青春朝氣。而現在離那個時候已經過了七八年,什麽都改變了。何落凡不露聲色地拉住我的手,我那麽恨他,可是我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緊緊抓著他。


    何落凡說:“伯母你放心,我以後會照顧好萱萱的,我不會再讓她傷心了。”


    母親說:“落凡,我們以前沒能照顧號萱萱,以後就麻煩你了。”


    不知道何落凡跟我的父母說了什麽,他們都很信任他,很喜歡他。他出現的時間剛剛好,像個救世主,像隻美麗高貴的狐仙,他們對何落凡很滿意。所以我也要滿意。因為他們都是為了我好。


    我也該知足了。


    畢竟還有人很要我,即使我很他,可是……我又依賴他。他知道我的全部過去,可是他還是肯對我溫柔——雖然我不知道這種溫柔什麽時候會變成傷人的利器。


    可是現在還有什麽能傷到我呢?


    他說:“我們去北愛爾蘭好不好,你需要讀書,反正我也辭職了,可以去那邊工作,有時間了我就帶你去野餐郊遊,還可以住在城堡裏,你肯定會喜歡。”


    聽他說了半天,我腦子裏隻想著一件事,半晌我問:“那,那就不會再有人偷拍了吧?”


    他一愣,綠眸中都是悲傷:“不會了,我保證不會了。”


    他的保證一點用都沒有,女人總是習慣讓男人說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誓言。因為知道動動嘴也不用花錢,所以誓言總是男人最廉價的溫柔。而可笑的是,隻有不會實現的東西才叫誓言。


    可是我也是女人,誓言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對我來說,也是喜歡的。


    所以何落凡說帶我走,我也是很喜歡的。


    真奇怪,不知道為什麽何落凡每次都是勢在必得,而我每次都能那麽輕易的被他牽著鼻子走。他每次傷害我都是那麽幹脆狠毒,可是每次都是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來到我麵前。


    或許這就是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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