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星舊的臉在我的眼前驟然放大,頸上的手的力道重新將我壓到後座上,他的身子也欺上來。我驚呼一聲,路星舊的臉貼著我的臉,隻聽到子彈呼嘯的破風聲還有玻璃劈裏啪啦破碎的聲音。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的脖子,有微微的氣息撩撥著耳邊的頭發:“不用害怕,有我在這裏。”


    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應該害怕不是嗎?


    被一個自己討厭的男子抱在懷裏,他的耳朵很幹淨,有瓷器一般的質地。他的頭發有茉莉花香油的味道。我的呼吸在他的耳畔,任何話語在此刻都顯得曖昧。


    槍聲漸漸小了,車子拐了個彎,司機舒了口氣說:“少爺,甩掉了,要不要去警察局告訴那幫飯桶,要他們查一下到底是群什麽人?”


    路星舊冷哼一聲:“都說是飯桶了,找他們有個屁用。”


    他從我的身子上爬起來,雙手撐在我身體兩側,眼睛裏都是我琢磨不透的諷刺:“你還真瘦,真怕不小心就把你壓碎了,看來老頭子挑女人的眼光還是沒變。這種瓷娃娃一樣的女人,他娶了一個,還要讓我也娶一個回去。”


    “你爸爸哪是老頭子,他是路大胖子,像鄉下的老母豬!”


    不行,秦時月就在後備箱裏,他可以聽到我們說的話。這話太曖昧,如果他聽到……如果他聽到那又能怎麽樣……他不喜歡我,他會像聽到巷子裏的小情侶打情罵俏一樣,一笑而過。或許還會讚歎一下,愛情真美好。


    我自嘲地笑笑,路星舊突然沉默下來,眼睛看著窗外的風景如畫卷一般飛快得流過。他的眼角有一種我看不懂的落寞。這種落寞也傳染了我,風灌進來揚起我的長發,如一隻溫暖的手在摩挲著臉頰,我的心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車子到葉家莊時,遠遠地就看到一群丫頭婆子在莊口迎著,有窮苦人家的孩子在莊口玩跳房子,被丫頭們攆到一邊。他們髒兮兮的小臉上滿是好奇的光彩,追著車子跑,有個孩子興奮地叫:“這會跑的大鐵皮箱子就是汽車!我跟爹去城裏賣綠豆的時候見過!”


    路星舊厭惡地皺皺眉。我卻不禁微笑了。


    這個葉家莊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過,隻有很模糊的印象就是葉家的大院大得讓人迷路,有數不清的嬸娘和叔伯們。花園裏四季都開著花,陪著我的丫頭與我年齡相仿,隻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手腳伶俐也會講話。前幾年大爺爺去世以後大奶奶就當了家,小時候,她格外的寵我,聽說我從國外回來,還特意讓長工到城裏送了莊園裏的水蜜桃給我嚐鮮。


    婆子帶著司機將車停在後院,婆子說,大老爺已經到了,他吩咐我先帶二小姐和二姑爺去給老太太請安。


    我心裏念著秦時月,怕耽誤了他的傷勢,隻好裝做暈車,說:“老太太有沒有給我準備好房間?我暈車,心裏堵得慌,還是先帶姑爺給老太太請安去,我休息下,隨後就來。”


    “二小姐原來的房間還空著,老太太吩咐丫頭們每日都打掃,說是隨時給二小姐備著。太老爺們都在老太太那,丫頭們也都過去伺候了,我先送二小姐回房。”


    “不用了,你帶姑爺過去吧,他頭一次來也別失了禮數。”


    路星舊自然不知道我心裏著急,認為我是累了,於是隨婆子去了老太太的房裏。整個後院沒有一個人,大概都去準備小小姐入葬的事了。我打開後備箱,秦時月睜著眼睛,受傷的胳膊上隨意地纏著從背心上扯下來的布條。


    “你沒事吧?”


    “這點小傷,還死不了。”秦時月好看的眼睛裏蕩起一汪秋水。淡淡的血腥味和觸目的紅色,讓他看起來像朵殘敗的梅花。他的皮膚如秋天的霜花透著涼氣,高大的身形有一半的重量傾注在我的身上。他努力得要撐起身體,被我倔強地抱住。


    我從前住的冰清小苑就在花園前麵,花園後麵是玉潔小築,是大太老爺在世的時候特意修築的。其他房的姐妹們都羨慕得不行,可是也不敢有怨言。


    秦時月傷在了肩膀,子彈陷在皮肉裏,看得我心驚膽戰。還好沒傷到要害。我忙找了蠟燭和尖刀,屋後的酒窖裏有上好的陳釀。


    我強忍住發抖的手說:“你忍著點,會很疼……”


    “你會取子彈?”秦時月虛弱地笑:“你到底還有什麽我看不清的地方?”


    我熟練地將刀子放在火上烤,準備好幹淨的溫水,將酒淋在傷口上消毒。秦時月微簇著眉頭,嘴唇裏噓著涼氣。


    “我是因為生病才去國外留學的,西洋的醫術的確很厲害,我也學了一些。還跟著喬去過前線治療過傷病。我可以把他們的肚子劃開,也可以把他們的皮膚劃開,可是從來都沒覺得,取一顆子彈是那麽痛苦的事。”


    秦時月咬地牙咯吱咯吱地響,我的眼角濕了又幹。他嘴角雖然一直掛著笑,我知道,那隻是為了讓我安心而已。一盆水已經紅了,他的額頭上都是汗,嘴唇也蒼白得可怕。那顆小小的子彈沉到了盆底,我心疼地摸著他的臉說:“晚上讓丫頭門去抓點藥,你放心,在這裏很安全。這裏是我的房間,沒有人敢進來,你就好好的休息。”


    “我沒有那麽柔弱。”秦時月抓下我的手,麵上染滿了我不懂的憂鬱:“這樣是不對的,你不應該喜歡我。”


    我尷尬的抽回手問:“追殺你的那些是什麽人?他們為什麽要追殺你?”


    “是我的仇家想要我的命。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


    “我要去奶奶那了,去晚了,怕引起路星舊的懷疑。”我擦幹淨眼淚,生怕眼底泄露了任何情緒。路星舊是個太精的人,他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鏡子裏的那張臉依然蒼白得近乎透明,我的洋裝染上了血。衣櫃裏掛滿了新做的各式的旗袍,都是量身定做的,不知是誰想得那麽周到。我挑了一件藍底碎花的棉布短旗袍換上,秦時月因為勞累已經沉沉地睡過去。


    你敢進來,我就和你退婚


    老太太的房裏坐滿了人,兩位太老爺,還有其他房的叔伯嬸娘們以及小姐少爺也都過來了。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多,少了一個竟然也不覺得悲傷,老太太隻是惋惜一個好好的孩子忽然就這麽沒了。


    我和路星舊坐在老太太的左右兩邊,老人家高興得合不攏嘴說:“原本就盼著我們冰清好好的長大找個好郎君,這卻也稱了我老婆子的心意把那年畫裏的散財童子給請出來了。”


    路星舊得意地斜昵著我,我扯了嘴角甜甜地迎著老太太說:“奶奶,是您老人家高看他了,不過是空有副好皮囊,被他父親也寵壞了,平時見了人愛理不理的。這是見了奶奶,這才嘴巴甜了起來,奶奶可別被他哄住了……”


    老太太笑得臉上綻放出一朵金絲菊,拍著我的手說:“瞧著孩子,說話這般刻薄,我們葉家的小姐少爺一大堆,我老婆子都記不清,可是一個個在長輩麵前都規矩得很。隻有你,從小就愛不分場合得逞口舌之快,還不是被我這老婆子給寵壞了?”


    不知道路星舊給老太太灌了什麽迷糊湯,我隻不過晚到了半個時辰,一家老少似乎全都給他收服。看來老太太似乎已經認定路星舊就是葉家的準姑爺了,我還是少講他的壞話為妙。


    關於桃桃的葬禮,一家人商量著選個好日子葬到祖墳裏去。三姨太不過幾日的時間,枯萎了許多,常常呆滯地望著一邊。這次回葉家莊,父親是決意不會將桃桃是三姨太和其他男人的野種這件事說出來的。他是個愛麵子的人,隻能裝聾作啞的讓三姨太在家呆下去。隻是他再不給她好臉色,三十多歲的女人,原本是風韻尤存,如今衰老得令人心疼。


    老太太叫了幾次三姨太都沒有聽到,依然出神地望著窗外。爸爸的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他隻覺得麵子是掛不住,卻又不知道怎麽責備。我看了路星舊,他正好回頭看我,麵上帶著看好戲的神色。


    這個男人真是看不得別人好過的。


    我撒嬌地輕搖著老太太在她耳邊說:“淩姨受了很大的刺激,奶奶就別叫她了,說起話來又傷心。葬禮的事就讓太爺爺和叔伯們商量去,讓丫頭送淩姨回去休息,我們還是和嬸娘們去花園裏賞賞花。”


    “還是冰清想得周到,我們這就去園子裏吧。”老太太對我的話是言聽計從,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屋子角落裏的堂姐妹們看我的眼神都多了些怨恨。一樣是葉家的骨肉,雖然稱不上雲泥之別,隻是老太太格外的寵愛卻讓其他人不自在。


    爸爸是老太太的長子,在城裏從商賺了不少錢,也滿足了家裏沒出息的一些叔伯們的揮霍,他們自己固然是覺得矮人一等的。隻是他們的子女卻沒那麽明白,覺得是老太太偏心。


    家裏的丫頭婆子忙和了一下午,一步不離地跟著,生怕怠慢著。一直等到了用過晚膳,才好不容易從那幫嬸娘的脂粉堆裏脫了身。


    鄉下再方便也不如城裏,沒有通電,屋簷下掌著燈籠,把花園籠罩在幽暗的橘黃色的光裏。丫頭沿著青石板裏將我送到房門口,我囑咐她準備些清淡的可口的宵夜送到房裏來,丫頭領了話就去了。


    我擔心秦時月會不會已經餓昏過去,屋子裏很黑,我在桌前摸索著火柴和燭台。


    隻見眼前人影一閃,我的嘴已經被捂住,腰間的力道猛得一緊。


    是秦時月的味道,手掌上有梔子花的香味。


    “噓,門外有人。”秦時月在我耳邊輕語。我屏住呼吸隨秦時月躲到門後,窗子上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誰在外麵!”我拔高聲音明顯地虛張聲勢。


    “進了屋子都不點燈的嗎?”


    是路星舊的聲音。


    “你管得著?”我頓了頓說:“這麽晚來找我幹嗎?”


    “你的聲音怎麽在抖?”路星舊的笑意格外清晰:“你好像很緊張,難道……你背著我在屋子裏和別的男人偷情?”


    我和秦時月的身體靠得太近,他一低頭就可以碰到我的鼻尖,他的眼睛深邃又危險,我隻覺得心都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他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他絕對不可能察覺秦時月的存在。


    “怎麽不說話了?難道真被我猜中了?我這就進去把那個男人抓出來!”路星舊突然開始晃門,好像真的要闖進來了。


    “不行,不要進來,我在換衣服!你敢進來,我就和你退婚!”


    我隻覺得腿一軟整個人差點癱在秦時月懷裏。秦時月彎起嘴角,笑的很邪惡。我真不明白這個時候他怎麽會笑的出來。


    路星舊戲謔地笑:“我對你換衣服一點興趣也沒有,不過,要是你跟我退了婚,葉家那麽多的商鋪誰來幫你們打理?我這個人就是太好心了,按照我父親還有你父親的心願接收了你。我走了,我的未婚妻,晚安。希望晚上不會做噩夢。”


    門外的腳步漸漸的遠去。


    我嚇得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秦時月毫不憐惜的放手,我失去了依靠坐到地上大口的喘氣。他蹲下來,臉上依然是惡魔一樣危險的笑容。


    “你的心理素質太差了。平時見你嘴巴那麽伶俐,遇見了這種事情連撒謊都會臉紅氣喘。我認識路星舊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必定是發現我這裏了,否則,才不會說那麽多無聊的話。”


    “他怎麽會知道?”我拍著胸口說:“不可能,不可能!”


    “車箱裏應該有血跡,而且你的演技確實還不錯,不過一句楚楚可憐的求求你不要調頭就可以迷惑他嗎?你還真是天真。”


    “那他為什麽不拆穿我?”


    “那是因為我們必須都要到這裏來。”秦時月意味深長用手指挑挑我的下巴,眼神裏都是遺憾:“葉冰清,你沮喪的樣子真的很可愛,隻是,這還沒有真的到沮喪的時候。”


    “什麽意思!什麽叫必須要到這裏來?”


    “大概這兩天就會有答案了。”秦時月斜起嘴角慢慢地湊近我的嘴唇,他邪惡的全身泛著寒氣,讓我驚嚇到不知所措。


    “不要開玩笑了!”我裝做若無其事的推開他。


    這不是我認識的秦時月,他的眼神深邃成千年古井,井水裏的月光並沒有蕩漾成點點碎銀。那是輪紅色的月亮。血紅,邪惡,搖擺不定。


    “葉冰清,你是計劃外的,所以很對不起,凡是計劃外的,我都不會考慮。”秦時月將頭轉到一邊說:“外麵又有人來了。”


    我擔心是路星舊又折回來,隻聽見丫頭說:“二小姐,你要的宵夜送來了。”


    我懸著的一顆心落了地。


    這麽多詭異而迷離的恰好


    次日清早,按照規矩我和路星舊要去老太太的房裏請安。路星舊早早的就在花園裏等著,見了我,竟然沒提昨晚的事,隻誇這鄉下的空氣好又安靜。


    回廊曲折蜿蜒,爬山虎的葉子被風撫成一片綠色的海洋,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奇怪,我細細的想了一晚,卻覺得越來越不對勁。


    關於秦時月和路星舊的相遇和相識,都是因為巧合,隻是這一切都太巧合了,難免讓人回頭來看覺得心驚肉跳。


    秦時月是去夜心授課,隻是遇見革命黨人被殺的時候,他忽然出現在我身邊。我跟蹤他的時候,他隻是帶著我在街上繞圈,最後我跟著他走進一個破舊的巷子遇見了那群流浪的孩子。因為他對那些孩子善良的舉動,讓我對他產生信任變成了朋友。他被路星舊抓走後被法國領事館的人帶走,桃桃遇害的巷子口,我又遇見他。我跟路星舊要趕來葉家莊的時候,他恰好被追殺到葉公館後門。


    路星舊的認識是因為張順告訴我嶽小滿被關在二樓,他的房間門沒有關,我闖進去。這個時候路大胖子回來,他替我瞞了過去。在九香樓上,我聽金如意說,他從來都是讓一個小白臉的戲子來幫他應付路大胖子安排的相親,而他卻莫名其妙的喜歡上我,更不可思議的,他很快的去了葉家提親。他根本就沒有喜歡我的理由,他不愛我,他也不會為了他的父親而娶任何女孩。隻是為什麽恰好是我,他就屈服了?


    這麽多的恰好。


    這麽多詭異而迷離的恰好。


    “你笑什麽?”路星舊盯著我的臉眯起眼睛。


    “我笑了嗎?”我摸摸自己的臉:“我好像是笑了,我為什麽笑呢?奇怪。”


    “我看你是昨天晚上……”路星舊頓了頓一臉的戲弄。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我迎上他的臉自嘲的說:“你的未婚妻和其他男人共處一室。你可以馬上去跟我爸爸提出退婚,放心,你的禮金我沒動過,會原封不動的退給你。”


    他一驚,臉上閃過失望的神色,他聳聳眉毛無所謂的說:“很抱歉,我並沒有那個打算。反正就算不是你,老頭也會找一個同樣背景的女人來給我。我討厭太麻煩的事。”


    “你和秦時月到底有什麽目的?”


    “目的?我們都為了爭奪你所以反目成仇啊。”路星舊握住我的手:“難道你還期望別的。快去給老太太請安,我可是想做個孝順的乖孫女婿。”


    我憤怒的甩開他:“你們都太不對勁了。我並不是棋子,所以你別想操控我。在我沒有憤怒之前,麻煩你們告訴我真相。”


    “喜歡秦時月的女人有很多,個個大腦都是殘障,哄兩下就不知道東南西北。看來你還沒有傻到什麽都沒發覺。沒錯,我和他都是有目的的,不過這個你不需要知道。因為你知道對你沒有任何的好處。還有,我要告訴你,我很討厭秦時月,特別的討厭。”


    他們早就認識了,在九香樓上我就應該可以看出他們淵源不淺。隻是我自以為演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了最後,隻有自己在做小醜。他們兩個有事在瞞著我,與他們一切的巧合都不是巧合。隻是我太自信了,或者說,我太蠢了。


    我隻覺得鼻子發酸,卻怎麽也抑製不住那種要噴湧而來的感覺。路星舊優雅的麵容讓人覺得如至冰窟。


    “你自己去做你的孝順孫女婿吧,本小姐不奉陪了!”我轉身就走,不行,跟他多呆一秒都不行。隻是我知道,即使在秦時月那裏,他也不可能跟我講實話。


    我隻能靠自己。


    葉冰清隻能靠自己。


    我準備不參加中午的葬禮直接回城裏,這裏一切都太亂,我已經理不清。天狗的數字密碼還沒有破譯,或許一切都有轉機。問了管家才知道爸爸已經去祖墳了,兩位太爺爺說是挖錯了墳坑壞了風水。那本是兩位太爺爺百年的時候才用的地,哪想到爸爸非要占了。我趕到的時候,兩位太爺爺臉青得厲害,爸爸卻也毫不退讓,堅持說,已經讓風水先生算過了,隻能挖在東南。


    “爸爸……”我小心地揪著爸爸的衣角悄悄說:“你不要那麽迷信了,二爺爺和三爺爺氣出個三長兩短可擔待不氣。老人家年紀大了,你也要學冰清這麽孝順啊……”


    “你懂什麽!”爸爸突然發了火:“我說不能挖就是不能挖,算命先生說了,挖那邊我們葉家就是敗落!你吃的喝的用的都是爸爸用錢砸出來的,你當慣了千金小姐,別折了福!”


    兩位太爺爺氣得差點翻白眼,嘴巴伶俐的嬸娘捂著嘴笑著好言相勸:“不就是塊墳地嗎,下麵也挖不出什麽金銀珠寶,既然大叔伯說是為我們葉家好,兩位爺爺也不要為這點小事磕巴了。眼看著日頭都快到頭頂了,再挖墳坑也錯了吉時,還是就這樣算了吧。”


    兩位太爺爺聽嬸娘這麽一說,也覺得是這麽回事,都半截身子進了土的人,還在意那麽做什麽。爸爸明顯的舒了口氣,鐵青的臉終於有了些好氣色。原本葉家屬爸爸最孝順,如今怎麽也迷信起來了,況且桃桃並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或許爸爸對桃桃付出的感情根本沒辦法收回,這或許是給她最好的安排。


    這樣一鬧,回城裏的事提也不敢提,跟了送葬的隊伍進了墳地。老太太花錢顧了一群哭喪的戲班子,一路上哭哭啼啼吹吹打打也是好不辛酸。紙錢燒了又燒,三姨太竟然是最冷靜的人,安靜的看著這一切,仿佛棺材裏的孩子隻是個陌生人。


    桃桃,是姐姐對不起了,沒能救下你,若是有來世希望姐姐能好好照顧你。


    我將紙錢拋向空中,眼底都是淚光。


    是的,那夜我與秦時月在那個巷子口相遇,那一刻我徹底忘記了桃桃的安危。隻是秦時月到底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個巷子口?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那樣的出現,是不是太巧合了?可是他又跑來跟我說,餘子凡可能不是殺害桃桃的凶手。若是桃桃的死跟他有關,他大可全部推到餘子凡身上了事。


    這樣的秦時月,他神秘的身份,他忽遠忽近的來往,他邪惡如撒旦的微笑。


    他是法國籍的中國人。他是國民黨和革命黨內部的雙重間諜。除了這些,他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麽?


    我隻是一味的信任,隻是從來沒有認真的看清楚他。


    不要相信任何人


    《天狗》的書我一直帶在身上,秦時月並沒有乖乖的呆在屋子裏養傷,說是在葉家莊逛逛趁夜就出了門。我燃了燈細細的查閱,這並不是多難的數字遊戲,隻是書中的字很小,按照數字的指示一個一個的查起來也很麻煩。


    我確信這應該是代號天狗的人給我的暗示,隻是天狗怎麽會知道我拿到了密信,他又怎麽知道我是可以相信的人?或者他根本就沒有相信我,隻是像秦時月一樣不停的試探我,考驗我的耐心。


    無論這個人是誰,我隻能說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數字密碼雖然不複雜卻很隱秘,數字數到眼睛發暈,這才將所有的字湊齊。


    危險,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們是為了軍火。


    這是天狗給我的警示嗎?


    他是誰?


    他告訴我這些的目的是什麽?


    我捂住胸口告訴自己冷靜,一定要冷靜。丫頭在外麵敲門說,老太太叫二小姐去房裏用膳。秦時月還沒有回來,或許他不會回來了。我應下來就去了老太太的房裏。爸爸沒有在,聽丫頭說,大老爺今天累壞了,在房裏休息。三姨太在墳地裏暈過去了,大老爺擔心得不得了。我陪老太太吃過飯就吩咐丫頭去廚房裏準備些飯菜,回頭給爸爸送過去。


    老太太也忍不住歎了氣:“淩月就守著這麽個女兒過日子,阿雲性子壞,以後連這麽個依靠都沒了可要吃苦頭了。”


    我安慰了老太太半天,丫頭敲門進來說已經準備好了大老爺的晚膳。我自己提了燈籠和丫頭往爸爸的書房裏趕。遠遠的就看見燈滅了,以為他睡著了,在門口喚了半天才發現門沒有關。丫頭進屋點燃了蠟燭,爸爸並不在房裏,我譴了丫頭去做事,一個人在書房裏等爸爸回來。


    床上的被褥還是淩亂的,我本來準備整理好,一摸被窩裏還是熱的。藤編的睡枕下露出泛黃的紙張的一角。我一時好奇就拿起來看。


    那麽多軍火既然你不敢用,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感謝葉先生的資助。醜時我們動手,葉先生如果不想惹麻煩,還是不要聲張。


    這信上寫的什麽意思?


    天狗給我的提醒裏也有提到軍火,隻是這跟爸爸有什麽關係?這跟秦時月來葉家莊的目的有什麽關係?


    我匆忙地要衝出門,被窩裏還是熱的,爸爸應該還沒走遠。丫頭端著銅盆進來,我冒冒失失地與她撞了個滿懷。一盆水全澆在我的身上,丫頭嚇得手足無措說:“二小姐開開恩,我不是故意的!”


    “有沒有看到老爺?”


    “我看到老爺叫司機開車回城裏,好像有什麽急事。現在可能還沒有出門。”


    我心裏暗叫一聲糟糕,連忙趕到後花園。爸爸的車已經不在了,他開車回城裏做什麽?醜時動手,難道是搬救兵嗎?到底出了什麽事?橘黃色的燈籠將我的身影拉得細長,路星舊住的花園內的房子燈突然熄了。我機警地躲在一株花樹下,眼見他左顧右盼,發現沒人了才出了屋子。他沿著鵝卵石鋪就的通往後門的小路朝暗影裏走。


    這麽晚,他要去哪裏?


    我心髒幾乎要超越了極限,軟底的繡花鞋走在路上格外輕巧。路星舊沒有帶任何人,我遠遠的跟著他,見他出了葉家大院繞過村口乘涼的村民,抄了河堤邊的小路朝沒有火光的莊稼地裏走。離開了村子沒有了任何火光,隻能靠朦朧的影子來辨別他的方向。


    這是雲遮月的天氣,連一絲風都沒有,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除了蟲子的鳴叫,周圍沒有任何的聲音。


    他要去哪裏?我的心裏發毛,腳步也遲疑起來。這條路我白天走過,是通往葉家祖墳的路。路星舊去墳地裏做什麽?小時候聽家裏的婆子瞎叨念,說是死得太冤枉的人會不甘心轉世投胎,於是附了活人的身體再去報仇之類。


    難道路星舊真的撞了鬼?這是不可能的,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鬼的。鬼隻藏在人的心裏。心裏有鬼才會疑神疑鬼。


    墳地裏偶爾會飄起淡藍色的磷火,在漆黑的夜裏顯得格外詭異。路星舊走到墳地裏,我嚇得大氣不敢出,躲在一塊墓碑後麵。這些都是葉家的祖宗,一定會保護葉家的子孫,都是自己人,隻有路星舊是外人,沒什麽好怕的。


    不遠處的白色招魂蟠在夜色裏格外的奪目。招魂蟠旁邊“啪”的一聲跳起明黃的火苗,我嚇得差點尖叫起來。微弱的火光映著熟悉的臉,那人悠然地點了支煙,猩紅色的火光漸明漸暗。


    “你來得好早啊。”路星舊懶懶的說:“借個火。”


    “你來得也不晚。”秦時月走過去將煙幫他點燃口氣裏帶著微微的嘲諷:“怎麽了?怕我一個人把那些槍全吃了?”


    “你一個人也吃不下。”路星舊冷笑兩聲:“葉光榮已經去城裏搬救兵了,不過既然藏軍火的地方已經暴露,我們也確實查到這批軍火的主要出自資人就是他。這件事若是讓其他人知道了,葉家就再沒好日子過。說不定會被暗殺也不一定。”


    “那可是你的嶽父大人,你可真的是六親不認。”


    “你不是一樣利用了葉冰清?你去夜心授課借故接近她,原計劃是靠她做跳板去葉家調查那個軍火名單是最大的姓葉的出資人是不是葉光榮。可是黑貓知道了你雙重間諜的身份,你的手腳不利索在解決他之前,竟然叫那蠢丫頭碰上了。那丫頭發現了密信後,竟然沒揭穿你,反而還沒命的相信你,並且喜歡上了你,真是個笨蛋!”


    “你吃醋嗎?自己的未婚妻喜歡上自己的對手。我覺得你才奇怪,明明可以不和葉冰清訂婚的,為什麽要那麽做?你一向都不太聽路上校的話,難道真的喜歡上她了?”秦時月嘖嘖嘴:“其實葉冰清是我們計劃之外的事,她隻是棋子,就算是珠玉的棋子也是棋子。”


    路星舊笑開來:“我若不去提親,怎麽會那麽快就查出來葉光榮竟然和那些人將那批從英國走私來的軍火埋在葉家的祖墳裏?原本以為那些知情人全部被國民黨誤殺了,沒想到這個姓葉的出資人竟然真的是葉光榮。若不是他在挖墳時那麽反常的舉動,我也不會懷疑他把軍火藏在這裏。”


    “你的人什麽時候到?”秦時月似乎不願意再提:“這件事一結束,我就不會再與葉家有任何牽連。葉光榮可不像表麵看到的那樣,他出資替革命黨人買軍火,不過是想讓他們幫忙滅了路家。甚至為了滅了路家,他不惜利用自己的女兒。他借著親自去英國接女兒回來的幌子包了船將軍火運了回來。”


    路星舊冷冷的說:“他親自去老頭子那裏撮合我和葉冰清的婚事,表麵上還一副慈父的樣子。老頭子和葉光榮共事了那麽多年,他很清楚他的性格。葉光榮是絕對不可能將女兒嫁給我的,他就算迎娶的當天把女兒毒死塞到洞房裏嫁禍給路家,也不會放著女兒給路家的人糟蹋。他心狠手辣,否則也不會在商場上混到如今這個地步。如果真的被嫁禍,憑他在商場和官場上的人緣,老頭子肯定完了。”


    “如果葉冰清知道這一切……她應該會很難過……”秦時月的聲音低下來:“她本來就是我此次行動的意外。”


    “你心軟了?”


    “她隻是棋子。”秦時月又笑開來,聲音格外的冷酷:“大概我們的人快到了,這批軍火原本是法國軍隊從英國買進的,沒想到被劫。我賣一半給你,希望我們以後不要見麵了,因為,我實在不太喜歡你。”


    “彼此彼此。”


    兩個人突然安靜下來,火光熄滅了,我抱緊自己的肩膀被他們的談話驚得目瞪口呆。


    葉冰清隻是顆棋子。這兩個男人沒有一個人真心待我,他們接近我,隻不過是為了一批走私的軍火。他們隻不過能更好的接近我的父親。而我的父親也利用了我。


    不要相信任何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我隻不過自作聰明,自作多情。他們兩個人在暗處嘲笑地看著我像小醜一樣做著粗陋的表演。


    我告訴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淚還是一直一直的掉落下來。我捂住自己的嘴巴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若他們發現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人滅口。我的眼淚,不過是給他們再一次嘲笑的理由而已。


    身體仿佛掉進冰冷的大海裏,冰冷的水擠進我的鼻子,我的耳朵,我的嘴巴。我就要死在這樣的絕望裏。


    周圍響起了淩亂而破碎的腳步聲。


    越來越近。


    路星舊懶懶的問:“是哪個分隊的?”


    耳邊有“喀嚓”“喀嚓”的聲音,是子彈上膛的聲音,以前隨喬在戰場上,對這種聲音格外的敏感。


    “不好。”秦時月輕叫一聲,幾乎是同時裏,子彈的咆哮聲突兀地衝破了烏雲密布的夜。我身邊的土被子彈*****地揚起來。有一顆子彈打在曾祖父的墓碑上,大理石被爆起鋒利的碎片劃破我的臉。


    我嚇得輕呼一聲。眼睛早已經適應了這樣的黑暗,秦時月躲在墓碑後麵,他回過頭來看到了滿眼怨恨的我。那是怎樣複雜的表情,在槍林彈雨的,在黑暗的掩飾下,我變得堅強起來,不卑不亢的看著他。


    子彈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瘋狂的掃射過來。與此同時,秦時月將我撲倒在一邊。


    “笨蛋,你來這裏做什麽?”他一邊忙著向不遠處模糊的人影開槍,一邊憤怒的低吼:“這裏很危險。該死的,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別人也查到了?”


    路星舊的聲音裏都是憤怒:“這個笨女人怎麽會在這裏?這些該死的人是誰?我們的人怎麽還沒到?”


    “你們死到臨頭了。”我突然笑起來:“你們就等死吧,這是欺騙我葉冰清的報應!”


    兩個人都有點氣急敗壞,槍裏的子彈快用光了,我被秦時月按在地上,唇邊都是嗆人的黃土。我嗬嗬的笑聲在夜空中格外的詭異。


    我們都會死在這裏吧。


    記得以前每次戰鬥結束,喬都會帶著我去教堂做禱告,牧師會將死者的靈魂送進天堂。我們祈禱他們能夠得到永生,在天堂裏沒有殺戮和戰爭。


    我看到了迂回到背後的槍口,它對準了我的胸前,我冷靜的聽到步槍上膛的聲音,然後閉上眼睛聽到了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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