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很多的血,在我的眼前如紅色的煙花般綻放。在槍口對準我胸口的時候,路星舊將我推倒在地上,他的臉因為疼痛而扭曲。


    秦時月的呼喊變成很遙遠的聲音,我的手指上一片溫熱的粘膩。


    是路星舊的血。


    那個夜裏的夢完全變成了血腥的顏色。他們為什麽要救我?是愧疚,還是因為良心發現。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去探究,亦不想去跟這兩個人牽扯到任何關係。我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葉家的人,而是嶽小滿。


    她將溫熱的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眼神裏都是焦急。我感覺頭像要裂開一樣的疼痛,喉嚨裏發出破碎而模糊的呻吟。


    “你醒了?”嶽小滿的臉瞬間亮起來:“你受到了驚嚇,一直在發燒說胡話,昏迷了整整兩天。剛才大夫來看過了,說燒已經退了,隻是一直不見醒過來,我都快要被你嚇死了。”


    “小滿?”我拍拍昏昏沉沉的頭說:“怎麽會是你?我一定還在做夢。你現在回來做什麽,你不跑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被路家的人找到……”


    嶽小滿笑起來:“傻姑娘,我們現在是在很安全的地方,沒有人能找得到我們,你放心吧。”


    “我這是在哪裏?發生了什麽事?”我激動地要坐起來,卻被嶽小滿按到床上,她握著我的手讓我安靜下來:“你先別急,我會慢慢的把事情的經過全告訴你,不過你現在的病還沒有完全好,一定要躺下好好休息。我已經讓子漾去熬藥了,晚飯之前不準動。”


    這是個異常簡陋的房子,長滿了爬山虎的紅色磚牆,漆色班駁的門窗,白色的帳幔已經泛了黃。這不是喧嘩的鬧市,窗外是鬱鬱蔥蔥的綠色,不知名的鳥兒安靜的吟唱,這一切都讓人莫名其妙的安心。


    我已經離開那個是非之地了。


    嶽小滿和餘子漾已經成了親,他們是革命伴侶,是在革命黨內部人的祝福下辦了一場很簡單的婚禮。沒有三媒六聘,沒有奢華鋪張,甚至新娘連套紅色的嫁衣都沒有。照片上,她穿著青布的裙子,胸襟上別了一簇玉蘭花。她的笑容洋溢著淡淡的幸福,她身旁的餘子漾眼鏡下一雙微笑的眼。


    我記得嶽小滿說過,她不喜歡玫瑰,豔得輕薄。她嫁人的時候,希望夫家能嫁著一輛用玉蘭花裝飾的馬車來接她過門,她要穿上潔白的婚紗去教堂接受牧師的祝福。


    或許每個少女都有最初的最浪漫的夢想。隻是當夢想遭遇了愛情,沒有紮滿玉蘭花的馬車,沒有潔白的婚紗,沒有教堂和牧師。這最平凡最簡單最樸實的婚禮,一切因為有了愛情而浪漫起來。


    我捧著照片不禁微笑起來,用袖子抹幹淨裝裱框上的灰塵。


    嶽小滿端了簡單的飯菜進來,她推推我滿臉的羞澀:“你這個大小姐是不是又要笑我了?當初說什麽沒有玉蘭花馬車和教堂絕對不嫁人,如今人家隻用了一間租來的破公寓就把我打發了。不過我已經這個樣子了,你將來可要風光的出嫁,到時候連我的這一份都要補上。”


    “為什麽連結婚這麽大的事都沒通知我?”我遺憾地歎氣:“我們不是說好,要互相做對方的伴娘嗎?”


    嶽小滿拉住我的手焦急地解釋:“我是想去告訴你啊!可是,我已經快到了葉家的大門口,遠遠的就看到你和秦時月出了大門口,當時有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跟著你們,我根本不敢聲張。那些人都是衝著軍火去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還是不明白,我隻知道,我被利用了。被我的爸爸利用,被秦時月和路星舊利用。他們一開始接近我都是帶著目的,隻是我自己太笨了,一直在自作聰明。”


    “其實我這次能把你帶回來也純屬偶然。我們接到了上級的命令,要我們在秦時月和路星舊拿到軍火之前,將那批軍火劫回來。那批軍火原本是法國領事館在英國購買的一批軍火,準備運到上海來以防止動亂會威脅到他們的租界和領事館。現在全世界都在遭遇動亂,軍火來源特別的珍貴。那批軍火是法國領事館花高價秘密買進,而這個任務的直接負責人就是秦時月。這世界上永遠都沒有不透風的牆,當時有叛徒將英國有軍火買賣的消息賣給了革命組織的內部人員。革命內部是缺乏資金的,隻能四處在商界中的愛國人士中秘密的拉讚助。其中有一個葉姓的富商幾乎出了一半的費用,也就是其中最大的出資人。當時這邊的人並不知道那是賣給法國領事館的軍火,那個所謂的內部人員不過是想發一筆橫財,他告訴我們軍火屯放的碼頭,把那批領事館已經買進的軍火讓我們帶走了。他毒殺了所有看管的人員,事後說是軍火被劫持。後來東窗事發,他就逃得沒了蹤影。”


    我幾乎聽得入了迷:“那個從中得漁利的人,到底是什麽人?當時我爸爸包了一條輪船接我回上海,那艘輪渡上就裝了那批軍火。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絕對不會有人懷疑他此行的目的。”


    “那個人不肯露麵,我們一直在調查。”嶽小滿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是的,這就是一直反對你回國的葉伯父突然把你帶回來的原因。那批軍火運回上海時,其他的出資人都在家裏被暗殺,於是葉伯父和內部的其他同誌將軍火藏在了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定是出資人的名單被泄露出去,幸好葉伯父的名字並不在名單了,才躲過這麽一劫。那些同去的同誌的名單也被泄露,沒等與上級可信任的領導聯係上就被暗殺。那批軍火從此銷聲匿跡,知情的人全部罹難。沒有人知道葉姓的出資人是誰,那位葉姓的出資人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不再向革命黨人泄露身份。不過,在商界能拿得出那麽多錢的葉姓人,隻有五個,其中一個就包括你的父親葉光榮。於是,各路人馬隻好從這五個人身邊調查起。秦時月一定要找回軍火,而路星舊也想得到那批軍火,兩個人一拍即合,這就是他們接近你的原因。”


    我苦笑一下:“好像沒那麽簡單,路家和我們葉家好像有什麽仇恨,不知道為什麽爸爸和路大胖子要這樣粉飾太平。現在軍火已經落到了你們手裏,他們兩個真是空歡喜一場……”


    “沒有,葉家的祖墳下麵,根本沒有軍火。應該在很久以前就被挖走了。”


    “是我爸爸轉移了地方?”


    “以葉伯父的反應來看,不像。”嶽小滿無奈地歎了口氣:“誰不是空歡喜呢,不知道躲在背後偷笑的,是什麽人。總之,你不要難過了,等身體好一點就回去,沒有在葉家的祖墳裏挖出東西,以伯父在商界的地位,沒人敢把他怎樣。這樣算是對葉家也是很好的結果。”


    我搖搖頭隻覺得胸口爬滿涼意:“我不回去。我不想回那個充滿陰謀和是非的地方。”


    “可是葉伯父登報找你,全上海灘的人隻要能找到你的就能得到五千大洋!”嶽小滿說:“你瞞不了多久的,那畢竟是你的家。”


    “你連結婚都沒有讓你爹娘知道,不知道老古板知道你結婚會不會氣死。”我撇了撇嘴說:“呐,如果你非要趕我走,我就去告訴他們。”


    嶽小滿氣得掐我的胳膊,眼睛裏要冒火:“真是要被你氣死了,嘴巴那麽壞。我不是要趕你走,你想要住多久都沒問題。隻是我擔心當慣了葉家大小姐,這樣的清苦的日子,怕你過不下去。我現在在小學裏教書,一個月沒幾個錢,隻夠維持生活的。我們在外麵脫離了父母,總要生活的。”


    “我也可以去教書。我可以教洋文和中文。”我抱歉地抱住嶽小滿說:“小滿,我會早點搬出去的,不會影響你和餘子漾的甜蜜生活。”


    “傻姑娘,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可沒有趕你的意思,跟你在一起讀書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小滿……”


    “恩?”


    “你要幸福啊……”


    “傻姑娘,說什麽傻話,我很幸福啊!”嶽小滿的擁抱更緊了,她在我耳邊笑得很大聲,但是潮濕的眼淚落到我的耳朵上。是溫熱的。


    舊公寓美人遇難


    看到餘子漾,我就想到餘子凡,心裏難免有些芥蒂。聽說餘子凡越獄了,目前不知所蹤,這對餘子漾來說是個很好的結果。餘子漾依然清秀,隻是消瘦了不少。嶽小滿醃了一大缸的蘿卜,平時的飯菜無非就是白米飯加簡單的蔬菜。他們的日子的確過得清苦。


    我突然的出現無非給他們清苦的小日子增加了不少負擔。


    家裏沒有多餘的地方可以睡,餘子漾打了鋪蓋卷去附近的學校辦公室睡覺,我心裏雖然過意不去,卻沒有好的主意。嶽小滿總是安慰我說,不要放在心裏,我們是姐妹,互相幫助是應該的。我的身上隻有一個玉鐲子是值錢的東西。是外婆當年去世的時候從手腕上摘下來的,外婆是出身名門,那個玉鐲子價值不匪。


    我雖然心疼,卻也知道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我拿到當鋪去,當鋪的老板也算識貨喜愛的不得了,但是他隻開了一千大洋的價碼。商人的嘴臉我見識得多了,跟他叮嚀了半天,一定要把鐲子珍藏好,我半年內一定會贖回去。


    我拿了五百大洋給嶽小滿,她一眼就看到我空空的手腕,臉立刻白了:“你哪來的錢?你把鐲子賣了?”


    我故做輕鬆的推她:“我把鐲子當了,以後再去贖嘛!”


    嶽小滿眼睛含著淚說:“我不要,你快把鐲子贖回來,那是你外婆留給你的遺物,是你從小戴到大,從來沒脫下來過的。你要是過不了苦日子就回家,幹嗎要做這種讓自己遺憾的事情。是我沒能力讓你生活得好一點,你還是回去吧,我們這些窮人可沒辦法滿足大小姐!”


    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幾轉,終於是沒掉下來。我將錢放到桌子上,臉上火辣辣的,依然強顏歡笑:“這些錢你留著,多買些吃的用的,讓生活過得好一點。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餘子漾著想。他家雖然敗落了,好歹也是個少爺,從小到大也沒吃過什麽苦。他的衣服都有補丁了,還是去換兩套新的來。就像你說的,我是個大小姐,沒辦法過這種窮人的生活,我這就回家去了。小滿……你保重……”


    嶽小滿低著頭不知道什麽表情,她一定在掉眼淚了,這個傻瓜。


    我出了屋門大大的舒了口氣。小滿,謝謝你。我知道你想表達的意思,你心疼我,你隻是心疼我而已,並不是要傷害我。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傷害我,你也不會傷害我。隻是,我沒辦法再繼續呆下去。


    你和餘子漾,你們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在你們的婚姻之外,我隻是個路人。


    我在安靜的平民區租了一套兩房的舊公寓。房東是個姓楊的蘇州女人,輕巧的一把香骨,笑起來滿臉的恬靜。那是他丈夫離婚前一起住過的舊公寓,她一直舍不得租出去,這裏麵有她最美好的回憶。隻是再好的房子也是需要有人打理的,舊公寓如同沒人欣賞的少女開始變得不修邊幅,漸漸衰老。楊女士這才決定把房子租出去。


    房子裏的家具都蒙著白布,歐式的家具如晚清的遺少一般清冷孤傲。想必它們的主人曾經也是有過這樣驕傲的少女情懷。對於沒做過家事的我來說,清理房間是個非常煩瑣的工作。我正在專心致至的擦梳妝台,一抬頭就看到自己的臉。


    我穿著嶽小滿的素花舊旗袍,臉蒼白的近乎透明,嘴唇龜裂開粉色的縫。這果然是到了秋天了,天氣涼了起來,嘴唇開始起皮,到了夜晚裸著的小腿涼颼颼的。每當這個時候,姨太太們就會用蜂蜜,蛋黃和花粉製成護唇膏塗在雙唇上,幾分鍾衝洗後馬上就嫩得掐出水來。隻是我現在是一個人了,不是葉家的大小姐,從今以後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典當,沒有顯赫的家世可以依靠。


    “開門!快開門!這短命鬼快給我開門!”門突然響起來,一聲比一聲急,蒼老的聲音幾乎要把喉嚨叫破了。


    “你好,你找誰?”望著眼前滿麵怒氣的老太太,我小心的問。


    “我找你!”老太太拿拐棍敲著門磚:“你這不招待見的小丫頭是想淹死我!快去把廚房裏的水龍頭關了!我家裏都發大水了!你們這些小年輕人就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還不快去關了!”


    我本來就沒有多大的節省觀念,根本不知道窮苦老百姓的日子是怎麽過的。我本以為開著龍頭隻是多流了水,哪想到水會漫出來。公寓已經舊了,年久失修。廚房露了水,直接淹了樓下宋老太太的廚房。


    我滿心的愧疚,隻能低著頭任她劈頭蓋臉的罵下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老太太並不拿我的錢,她已經請了人來打掃。她並不歡迎我這麽個新鄰居,白眼翻得厲害。末了走的時候半怒半威脅的說,要是有下次,你別想在這呆。


    我委屈得要命,如今真的像是走投無路,剛關上門準備鬆口氣,卻又聽到敲門聲。怕是老太太不甘心,又來罵了,我準備好笑臉,剛開門卻見是嶽小滿。


    我一愣,她撲哧一聲就笑了。


    “傻姑娘,看什麽呀,才半天沒見就不認識了?”嶽小滿進了門驚喜得打量著房子說:“這公寓外麵看著亂亂的,裏麵還挺不錯的嘛!挺符合你現在沒落貴族小姐的身份。沒想到你剛搬進來就把人家的房子給淹了,我就知道你辦不出什麽光鮮的事情。”


    “你怎麽來了?”我不好意思地搓裙角:“我本來確實準備回家的……”


    嶽小滿坐在床上滿臉的得意:“就你那點花花腸子還想騙我。你是絕對不會回去的,我們家子漾看到你出了家門很不放心的跟著你,怕你尋了短見。他眼見你買了份報紙,尋到這裏租下了公寓。雖然說你的那一套小姐身段我學不來,但是柴米油鹽這一套,你也學不來。你現在隻是淹了人家的房子,說不定煮菜會燒了別人廚房。我還是看著你比較保險一點。”


    “小滿!”我開心的撲過去拉住她的手:“你真好!剛才我快被那個老太太罵死了。那老太太比夜心的訓導主任凶多了,幸好我有夠可憐她才肯放過我。”


    “今天上午是我不對,你好心拿給我錢,我卻那麽說你。事後,我很後悔……”


    我製止住她下麵的話搖搖頭:“我知道你是擔心我。隻是,我現在已經不是葉家大小姐了,我需要生活。那鐲子再重要也是身外之物,也趕不上眼下緊急。”


    “說的也是呢。”嶽小滿雀躍的說:“我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子漾幫你推薦了個工作,是一家洋人開的報社請翻譯。你在國外呆過,口語很伶俐,又有氣質,完全符合他們的要求。而且洋人不吝嗇,薪水很不錯。行不行還要先過去應試,你應該沒問題的!”


    “你們對我真好,我真不知道怎麽報答你們夫婦。”


    “那就給我們家子漾做二姨太太吧!大姐保證不欺負你。”


    “你可真大方啊,那我真不客氣啦!”


    兩個人的笑聲給舊公寓也染上了一絲生氣。我的一切都要從零學起,嶽小滿是個很優秀的生活指導,索性我的領悟能力也比較快。隻是,放在床頭的晨報上,尋找葉氏千金的啟示占了整個版麵,我真的,可以重新開始嗎?


    他鄉遇故知


    黃花晨報社。


    說個洋人開的報社,其實裏麵的中國人還是占多數,隻不過是洋人出資的。我特意抹了點脂粉,讓自己的氣色好一些。報社裏清一色的男人,我一看不禁底氣短了一大截。


    “這位小姐,你是來提供新聞線索的嗎?”一個毛頭小子熱情地衝過來,手裏端著一杯茶水奉到我的手上。


    我不留聲色地推掉那杯滾燙的茶水說:“不是,我找朱岩清。”


    毛頭小子立刻失望地撅起嘴:“你找我們老板啊,他就在裏麵的辦公室裏,你敲門就可以進去了。”


    “張小槍,你找不到新聞急瘋了吧?”我走到辦公室門口聽見背後有人和那個失落的毛頭小子講話,語氣裏都是戲謔。


    “我看啊,他八成是看人家姑娘長的漂亮,小夥子也春心萌動了!”


    張小槍煩悶地揮揮手:“去你們的,社長說了,報紙再不漲量,你們這些外表光鮮的驢糞膽子全都要回去吃自己!還不幹活!新聞!局勢!上海的生死存亡!中國的未來!你們是上海老百姓的眼睛!”


    這個男孩與我年齡相仿,一身的朝氣勁兒,是個熱血青年。我不由得笑出聲來,他回頭看到我尷尬地揮揮手,我朝他做了個鬼臉敲門進了辦公室。男人低著頭穿著淺灰色的西裝,金絲邊的眼鏡泛著光。我慌忙把臉埋下去不敢亂看,我是來求職的,並不能那麽沒有禮貌。


    “朱老板好,我是葉冰清,聽說貴報社需要翻譯我就過來了。我在英國呆了近十年,口語不是問題,書寫能力可以考試……”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出來應試,隻顧著埋頭推銷自己,卻見一雙棕色的皮鞋映入我的眼簾。沒來得及我抬起頭,整個人已經被抱在懷裏。他的擁抱太有力,我惱羞成怒,這人未免也太輕薄了。


    “你做什麽!”我急著要把他推開:“我要喊人了!”


    “哈哈,冰清,我終於找到你了!你看看我是誰?”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耳熟得要命。我抬起頭,棕色的頭發,開朗到連陽光都要失色的笑容。他是個混血兒,輪廓分明。他的母親是中國人,死在了戰亂中,他一直和父親在英國生活。我們認識了七年,我們一起上過戰場,在異國生活的日子,是他給了我彌足珍貴的友情和關懷。


    “喬!”我撲上去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下來了:“天啊,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在英國做醫生嗎?怎麽跑到中國來了?”


    “我怎麽能失去你這個朋友呢?中國是我母親的故鄉,我的漢語都是你教給我的,我都二十四歲了,除了和你還沒有用過這種語言,我怎麽會甘心?”喬聳聳眉毛:“我的中文名字很好聽吧。你跟我說過豬其實是很可愛的動物,岩石是最堅硬的東西,而你的名字裏有一個清字,冰清玉潔出淤泥而不染。”


    “喬,你真讓我另眼相看!”我正高興著心裏突然一驚:“你怎麽找到我的?”


    “那個叫餘子漾的給我們報社提供過新聞,他聽說我要找葉冰清,知道我是你的故友,才決定幫這個忙的。”喬遂皺了眉:“我看了日報上你父親登的尋人啟示,而且葉家的管家也來了我們報社,我拒絕了刊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苦笑兩下說:“一言難盡,反正我現在不想回葉家,我需要工作來養活自己。”


    “好,正式聘你做我們黃花晨報的翻譯,我們的首席記者若采訪外國人的話,就必須用上翻譯。我一會兒把你介紹給黃社長,他是個很有才華的人,這個晨報的名字就是他取的。意思是要讓上海人民的苦難成為昨日黃花。晨報才出了半個月,影響還不是很大,你隻要不嫌我這裏廟小就行了。”


    “你這是說的哪裏的話,這麽好的老板,這麽優秀的社長,我這樣個走投無路的人還有什麽資格挑剔啊。”我笑著說:“我什麽時候可以上班。”


    “你的上班時間不用固定,隻要每天來報社報道看看有沒有任務,其餘的時間隨裏自己支配。”喬說:“隻要你高興,怎麽樣都好,做老板的好朋友還是有特權的。”


    真好,喬也來到了中國,在這個困難的時候我不是一個人。有我最好的兩個朋友在我的身邊,相信多大的坎也能邁過去。我去菜市場買了菜,準備晚上請喬和嶽小滿夫婦來小聚,互相認識一下。隻是坐上了公交車,不過是打了個盹,再睜眼的時候已經到了葉家的附近。


    我慌忙的下了車,這是我熟悉的街道,我幾乎管不住自己的腳步往前走。在巷子口,我遠遠的看著葉家的洋房。


    媽媽在做什麽呢?二姨太現在少了三姨太這個強勁的對手,一定是逍遙多了吧?三姨太現在一定是看盡了人的臉色。小楓還是每日由書童陪著去上學。玉潔依然每天和杜艾去約會。爸爸或許還在擔心軍火無故失蹤的問題。或者,他也正在擔心,這個流落在外的女兒會給他惹麻煩。


    我不能原諒被利用和欺騙。


    我歎了口氣轉身要走,卻被一個驚喜的聲音喊住:“二小姐!二小姐你終於回來了!老爺找你都快找瘋了!”


    我撲上去捂住那丫頭的嘴。是紫桃,葉家最伶俐的丫頭。她見我驚慌的樣子慌忙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說:“二小姐,你快跟我回家吧。老爺真的找你要找瘋了,太太每天以淚洗麵。一開始老爺還跟老太太說,是你提前回來了。可是你失蹤的消息鬧得滿城風雨,來城裏采購的下人買了報紙回去。老太太也知道二小姐失蹤了,昨天剛到葉家,急得老人家覺都睡不好。二小姐不回去,我們這些下人也沒好日子過,家裏整天陰沉沉的,大家都提心吊膽。丫頭婆子們都說二小姐待下人最好了,見不到二小姐心裏也總是憋得難受。現在知道二小姐還好好的,我是放心了,可是大家還是懸著心呢。這葉家總歸是小姐的家,紫桃是不知道小姐鬧什麽脾氣呢,可是這終歸是你的家,你總要回來了。老太太年紀大了,別讓她總惦記著……”


    “我不會回去的……”


    “自從小姐失蹤了,路少爺也來了幾次,老爺已經說了,若一個月內找不到你,就把婚約退了。路少爺好像很癡心,你總該通知他一聲。”


    我終於知道紫桃為什麽這個討媽媽的喜歡,她的確伶俐,也明白事理。隻是路星舊他可能恨不得我去死。無論她再怎麽講,我也不會回去的,我搖搖頭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吧,我在外麵生活的很好,還找了工作。你回去後告訴太太和老太太,說見過我了,我很好,讓他們不要找我,也不要擔心。我現在是不會回去的……”


    紫桃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那二小姐也要讓紫桃知道你住在什麽地方。大小姐現在每日都和杜上尉去找你,人都瘦了一圈了。大小姐和二小姐關係最好了,我和大小姐保證都不會出賣小姐的。你就告訴我吧,紫桃也可以時常去照顧您。”


    “我不需要照顧……”我真是耳根子軟,紫桃這麽一副表情的確讓我大受感動,仿佛自己要是拔腿走掉就是罪大惡極。


    “二小姐,我保證不會出賣你的,你就信我這麽一次吧。”紫桃苦苦的哀求。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該來的,這簡直是給自己找麻煩。我隻好將地址告訴紫桃,並仔細叮囑她,千萬不能泄露,如果她背叛我,我就咬舌自盡。那丫頭果真也信了,嚇得小臉一白,慌忙的搖頭說:“紫桃絕對不敢,老爺快從商鋪回來了,二小姐快走吧!”


    “老爺最近經常去商鋪嗎?”


    “管家說,洋貨幾乎要鋪滿了市場,老爺最近遇見了一個強勁的對手,看來是死掐我們葉家生意的。還挺棘手,老爺最近勞累多了。”


    “哦。”我咽下口中的擔憂說:“我要走了,你快回去吧。”


    紫桃又是一番叮囑才抽身回了葉家。我出了巷子找了輛黃包車,一路上的喧鬧拂麵而來,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地下偵探社


    喬找人來裝了電話,這樣一來報社有什麽事情就方便多了。我將陽台上堆滿了各式的花草,沒事就去幫樓下的老太太打理一下她的小花園。她整日搖著個蒲扇硬著脖子說,園子荒了就荒了吧,我也不愛那花花草草,看著俗氣。也就你們這些小年輕喜歡這些輕浮的東西,沒過過苦日子,不曉得怎麽生活。


    嶽小滿總說我臉皮越來越厚了,老太太口氣不善,我卻一直往她家跑。她一個人住,日子難免荒涼,心性大概也變得刁鑽了。話說回來,嶽小滿的任務很多,一方麵小心行事,一方麵又怕暴露身份被暗殺。用她的話說,這是個驚險又刺激的職業。


    我從報社回家,從樓下的巷子不經意的望了眼二樓公寓的窗戶。窗簾拉得很緊。我記得我每天早上都會拉開窗簾去潮氣。這樣的緊拉著倒有些奇怪了,難道是我早上忘記拉開了?


    我滿腹疑慮的爬上樓梯,家門還好好的鎖著,並不是招賊了。我拿出鑰匙正要開門,卻被一隻口捂住了嘴。我驚恐地要向後看,鑰匙掉在地上,隻是我一個女子的力氣怎麽也不敵男人的力氣大。我被人飛快地拖到三樓的樓梯拐角。


    一個和我穿同樣款式和花色旗袍的女子走到門口揀鑰匙的同時,我的房門突然開了,一個戴著格子布禮帽的男人將穿碎花旗袍的女子猛得拽了進去。我看得目瞪口呆,隻覺得嘴巴上的手鬆了,我突然用力地扒下那隻手回頭。


    還是那雙如湖水般清澈蕩漾的眉眼。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幾乎是呆呆地望著他。


    秦時月穿著黑色的風衣,整個人看起來格外的英挺。隻是我對這種英俊的外型幾乎要徹底免疫。我急著要搞清楚眼前的一切,大約過了不到五分鍾,那個戴格子布禮帽的男人左右巡視了一下樓道了沒人,這才匆匆的下了樓。


    秦時月確定那人走遠了,才匆匆的跑到我的舊公寓。我跟著跑了進去關上了門,那女子躺在地上頭撞在桌子角上,受了很輕微的傷。


    “你沒事吧?”秦時月將女子扶起來按到椅子上仔細地檢查她的傷口。我做事毛手毛腳難免磕磕碰碰,所以無論在什麽地方,我都準備了一個小藥箱。看到我熟練的取出消毒水,衛生棉球,紗布和藥。女子突然笑起來,我突然覺得麵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她說:“秦先生,她果真很能幹!原來你那顆子彈確實是她取的。”


    我麵無表情地做著簡單的處理問:“你們誰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女子說的很輕鬆:“那個人問我是不是叫葉冰清,我說不是,他就拿出照片來一對照,盤問了一通,果然不是。於是他就很生氣地把我推倒走人了。”


    秦時月斜靠在桌子上有些裝帥的味道說:“我隻知道剛才那個人是一個很隱秘的地下偵探社的一員。他們會接各種的單,很有能力,但是收費很高。而且他們隻接信任的客戶,其他的人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辦公地點。我接到線報,說他們最近一直在找葉冰清,但是,找尋你的人,絕對不會是你的父親。依照我的分析。現在葉光榮出資買軍火的事情已經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軍火的突然失蹤也有人懷疑是你父親事先轉移了。而現在你父親又登了許多尋人的廣告,上海灘人人都知道葉光榮的女兒失蹤了。大概這個出錢給地下偵探社的人就是想挖出你,然後借你來要挾你父親說出軍火的真正藏匿地點。”


    我譏諷地冷笑一聲:“你是不是要抓我去威脅我父親交出軍火的真正藏匿地點?”


    秦時月並不為意,依然笑得很明媚:“那隻是不知情的人才有的這麽天真的想法。依照我的調查,你的父親並不知道那批軍火的下落。那批軍火定是有人已經搶先一步,隻是你父親一直蒙在鼓裏。”


    我幫那女子處理好傷口,見她興趣昂然地看著我,就好像在觀賞某種稀有動物。我冷冷的轉身下了逐客令說:“既然你知道是這樣,那還不快滾!你知道我對我的父親構不成任何的威脅,他隻是想我回去給路家一個交代。我知道你肯定要去跟你的好搭檔路星舊報告我的地址,你一向是這種打著各種名義接近我做不可告人的事,我都已經習慣了……”


    秦時月搖了搖手指得意的說:“你錯了,我才不會跟那個人透漏半點消息。我這麽嫉妒你是他的未婚妻,才不會告訴他。如果他想找到你,自己想辦法。你現在怎麽把我想的那麽高尚呢?我是壞人,絕對不會便宜自己的對手。”


    我氣地對著他的小腿就是一腳,卻被他輕巧的躲開,眉眼裏的笑意更濃了:“不要當著美女的麵與我打情罵俏,我可不是那麽隨便的男人。這個美女是我的助手,你已經見過她了,就是那個用玉蘭花迷暈你的賣花姑娘。她的外號是蜘蛛,從今天起,我會讓她暗中保護你。”


    秦時月說著帶著他的美女助手就要離開。蜘蛛朝我揮揮手說,你會很安全的。隻是他為什麽要保護我。我隻是他計劃外的人,我的愛情隻是他計劃外的事,他利用我的感情接近了我。現在,已經甩開的絆腳石為什麽又重新揀起來?


    “為什麽?”我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不會領情的!因為我知道你又有了不可告人的目的。難道我的存在對你來說那麽有價值嗎?”


    秦時月回過頭露出一個魔鬼般迷人的微笑:“對我來說,你現在的確很有價值,我這麽說,你滿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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