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鄉下要坐兩個小時的汽車,到了縣城裏再雇黑車到下麵的鄉鎮上。


    爺爺家的房子在鎮子的東頭,推開家裏的窗戶就能看見茫茫的山群,就能看見埋著老唐屍骨的地方。看起來很近,其實走起來很遠。不過老唐一睜眼就能看見自己長大的地方,也許就不會寂寞。


    剛走到鎮上,大伯家的兒子唐駿已經等著了。他不像在大山裏跑的孩子,長得細眉細眼的,說話也和氣。堂哥先把我們帶到他們家在鎮上開的超市,大伯和大伯母已經做好了飯。堂哥把爺爺奶奶也接過來,小梨子嘴巴抹蜜,白嫩嫩的孩子太公太婆喊個不停,逗得人合不攏嘴。


    在飯桌上,奶奶又冷不丁地問:“小梨他爸快回來了嗎?”


    田美女麵上一僵,我笑著點頭,“快了快了,前些日子還打電話說快回來了。”


    “是啊,結婚那麽久,小梨都這麽大了,我們連人都沒見過。我們這鎮上當兵的,也是幾年不見人影,好多訂下的媳婦都黃了。”奶奶哼一聲,“要不是有了孩子,我看這事兒也得給他黃,家裏沒個男人算是什麽事兒?!”


    老唐根本沒將我離婚的事跟家裏說,田美女也沒說,嫌丟人。大山裏民風淳樸卻也落後,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連領結婚證都領不出來,還不太懂事,娃娃就已經生了一兩個了。可是離婚這種事就丟人丟大了,用老唐的話說,那得跳河,全家人羞得跟著跳河。


    於是這謊每年都得扯一回,就為了我們老唐一族能在村裏挺起胸過日子。他們聽得不累,我說得都累了。我給奶奶夾菜,嬉皮笑臉的,“奶奶說得對,過幾天我就跟他黃了,咱淨落個漂亮兒子,夠本兒!”


    大人們都笑起來,說我沒正行。可我一向這樣,與眾不同。


    田美女什麽都沒說,可是桌上再沒動筷子。


    晚上我跟她躺在床上,外麵有清幽的月光灑窗,她突然問:“你跟於雅致處得怎麽樣?”


    “……不怎麽樣。”跟田美女坦白從寬後,我恨不得咬舌自盡了,“分了。”


    “真分了?”


    “嗯。”


    “我想也是。”田美女哼一聲,“你的心就沒放人家身上。”


    “那是,我就一顆心當然好好藏我家衣櫃裏,帶出去丟了怎麽辦?”


    “你還怕丟啊?你壓根就沒找回來。”


    我閉嘴了,摟著兒子順毛。越說越矯情了,電視劇裏的對白都出來了,娘兒倆一股子瓊瑤味兒。在我快睡著的時候,田美女突然說:“果果,媽對不起你。”帶著隱約的哭腔,讓我很難受。老唐還在的時候,一直把田美女當仙女供著,這麽多年,我從沒聽見過他們吵架,也從沒見媽媽哭過。


    這些年媽媽表麵上還是那個愛美愛打扮的田美女,可失去了老唐,她就失去了全部的世界與青春。對於她來說,若在我與老唐之間選一個,她猶豫後一定會選擇老唐。因為老唐隻有一個,女兒還可以再生。小時候我還委屈地指控她,如今長大了卻能明白這份心情。


    將一個男人愛到骨子裏的心情,什麽都不再重要,失去了他就失去了全部的心情。媽媽越來越多的白發隻能用焗油來掩蓋,眼角的皺紋越來越深,一夜之間如褪色的花朵,從光彩照人到憔悴不堪。


    這樣憔悴的脆弱的媽媽,在我的心裏依舊是個大美女。即使爸爸不在了,我依舊把媽媽當仙女供著。


    我有媽媽還有兒子,我要成為他們的依靠。


    也許現在不行,不過有誰生下來就是八麵玲瓏,無所不能的?成長是需要代價的。對,也許現在不行,但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他們的依靠。


    次日大早,我跟田美女收拾了一些供品上山去掃墓。墳前很幹淨,堂哥唐駿每回上山都幫著打理。我上了香,又把老唐的照片擦幹淨。他笑容純粹,不帶絲毫老態。我的爸爸永遠也不會老了,也不用為他不爭氣的女兒操心難過。


    田美女招呼小梨子,“小梨,來給外公磕頭。”


    葉梨看看外婆,又看看外公,笑眯眯地湊到墓碑前在照片上親了一口。


    我忍不住笑起來,撫摸了一他的小腦袋。田美女也笑起來,把他抱過去開始念叨,“老唐,你看我們外孫多可愛啊!當年要是果果真不要孩子,你在地下哭都來不及。你放心,我跟果果都過得很好,很舒坦,並不是少了就過不下去了,所以你就安心在下邊兒待著,多攢點錢……你以前還答應果果買別墅哪!唉,不知道下麵的房價貴不貴,等我去找你時,你可不能舔著臉讓我再住家屬樓了啊……”


    真是有田美女的風格,能把死人念叨活。


    我燒了點紙,留我媽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嘮叨,抱著小梨子去附近摘野酸棗。在城裏長大的孩子見什麽都新奇,不像山裏的孩子,放學後就挎著籃子去山上摘茶子。我小時候每次到鄉下都纏著堂哥帶我上山抓鬆鼠,堂哥跟我說山上什麽東西能吃什麽東西不能吃。雖然每次我都記錯,不過也從食物中毒中得到過教訓和經驗。


    “媽媽,這酸棗真酸……啊?媽媽那是蘑菇嗎?……別摘了媽媽,那是毒蘑菇……”


    “你小孩子懂什麽,你看這蘑菇多好看,山裏的東西多新鮮。”


    “大伯說山裏越好看的東西越不能碰。”


    “他連高中都沒考上,大學勉強畢業,你說該聽媽媽的還是聽大伯的?”


    “聽大伯的!”葉梨毫不猶豫。


    “……媽媽偶爾也有對的時候。”


    “幹爹說隻有決定生下我這件事你幹得漂亮。”小東西湊過來,扯住我的臉,往兩邊一拉,“媽媽,我現在正是模仿能力最強的時候,你不要做壞榜樣啊,電視上很多小孩予就是這樣學壞的……”


    ……


    好吧好吧,我真是怕了他了。父母都怕自已的孩子不夠聰明,可是小孩子太聰明也是件恐怖的事情。我興趣缺缺,在他麵前完全拿不出大人的威風來。他爹把我吃得死死的,他也把我吃得死死的,我懷疑是不是自己命裏就不能沾個“葉”字?沾了就萬劫不複。我隻好尋了個幹淨的地方,一躺,學那愁苦的文藝小青年望天。


    葉梨估計怕他美貌的媽媽從此一蹶不振,忙趴在我懷裏裝乖,“媽媽,我愛你。”


    我敷衍地“嗯嗯”兩聲,新世紀的好醫生絕對架得住無產階級的糖衣炮彈。


    “媽媽,我說的是真的哦。”葉梨捧住我的臉親了親,大眼睛含著笑,“我最愛媽媽了,我最愛你了。”


    我怔了一下,這張臉,好像是某個人的真人縮小版,口口聲聲跟我說,我最愛你了。愛?愛什麽呢?好像……從來沒聽某個人說起過。他隻是說快了。什麽快不快的,不過是哄著我玩的——好像平靜的心湖上,掉了一滴眼淚,漣漪陣陣,波光四起。


    我抬起手背捂住眼睛。


    “媽媽,你怎麽啦?”


    “風太大眼裏進了沙啊……”


    葉梨終於不吱聲了,我想他已經充分領會了他老娘的矯情。從還不會走路,他就被外婆摟著看大韓民國言情劇。當然,“風太大”“眼睛進了沙子”之類的台詞,他已經從理論應用到實際。對於兩歲就會跟大院裏的小姑娘騙親親的垃圾孩子,作為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隻能看著他在人生的歧路上越走越遠。


    等我悲天憫人完畢,天色已經不早了,葉梨的兩個口袋裏已經裝滿了小酸棗。我牽著他找田美女一起下山回家。


    【2】


    那天晚上田美女沒有吃飯就睡下了。


    我帶著葉梨去大伯家找唐駿玩,他那個剛處了沒多久的小對象也在,看起來挺文靜的女孩。我重重拍了下葉梨的小屁股,“小梨子,這是你大伯的媳婦,叫嬸嬸。”


    葉梨不負我所望,甜甜一笑,說:“嬸嬸!”


    那女孩手忙腳亂的,臉都紅了,不知道該應不該應。我笑得腸子都快打結了,被唐駿瞪了一眼。他回頭就換了一張溫柔得惡心的臉對女朋友說:“果果她就這樣,從小就壞,不用理她。還是我們小梨乖,可別跟你媽媽學壞了。明天大伯跟阿姨去山上抓小鬆鼠,帶你去好不好?”


    我淫邪地嘿嘿笑,“這……恐怕不好吧……帶著小梨子能幹什麽呀……這深山老林人跡罕至天當被地當床的……”


    再看那女孩,臉紅得都能染布了。


    我還當你多清純無知呢,還不是心裏別有洞天?沒等我再說出什麽損話來,唐駿已經暴走了,臉紅得跟關二爺似的,撲上來就要打碎我的天靈蓋。我搶過小梨子,大笑著奪門而逃。


    大伯跟大伯母在外麵剁肉,明天有水餃吃,我坐到一邊跟著剝韭菜。大伯把院子收拾得非常的整潔漂亮,門口還種了兩株柿子樹,蘋果樹、桃樹和石榴樹錯落在院子裏,樹根下種著幾色冬菊,已經抽出了嫩嫩的花苞。


    我看到菊花又不純潔地想到黃瓜,一邊剝韭菜一邊猥瑣地吃吃笑。


    大伯母不知道我樂什麽,沒話找話,“果果,小梨該上幼兒園了吧?”


    “已經選好學校了,等過了年就送過去了。”


    “小梨他爸爸過年回來嗎?”


    “……啊,可能要回來吧,也可能沒假期。”


    大伯母接著扭頭問在一旁挽著袖子幫倒忙的葉梨,“小梨啊,想爸爸嗎?”


    每次聽到這種話題無異於萬箭穿心,我恨不得用手裏的韭菜堵住她老人家那張瞎叨叨的嘴。葉梨從沒問起過爸爸,當然這不證明我沒跟他說過。關於葉榛同誌如何的驚才絕豔,天下無雙,一個笑容把他老媽迷得暈頭轉向,從此讓他老爸陷入了被大美女窮追猛打的水深火熱裏。——可惜葉梨從沒對他爸爸表示出好奇,即使我說的時候,他的表情很認真,可是我不說的時候,他也絕對不會問。


    大約這聰明的從小看多了偶像劇的小孩,心裏是雪亮通透的。我看著葉梨,他笑得明亮可愛,大聲說:“想啊!可是,我有媽媽就夠了!”


    我熱淚盈眶,好兒子。


    大伯母和大伯都笑起來,直誇小梨懂事。


    晚上給葉梨洗澡的時候,他突然說:“媽媽,其實你跟爸爸已經分手了吧?”


    我心裏咯噔一下,“……誰給你說的?”說完我就想扇自己的嘴巴。小東西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撇了撇嘴,“還用誰跟我說?就算再忙打個電話總行吧。說是爸爸送的禮物,也是你隨便在路邊攤上給我買的吧?我那回跟幹爹去夜市看見了一模一樣的小坦克,你連標簽都沒撕掉……”


    我……竟然忘記了撕標簽?!!


    “媽媽,我都不愛說你,你說你一個女人,長得這麽漂亮,嘴巴也巧,怎麽就用在說謊上了呢?”葉梨歎了一口氣,搖頭,“那個於雅致是你男朋友吧?還說是學長,又說是同事。哪個同事會老送你回來,還跟你在路燈下打啵……你別把我當小孩子了,我什麽都知道。人家韓國偶像劇女主角都苦大仇深地帶著兒子照樣嫁給男主角,我看你比那女主角好看多了,你又不是嫁不出去,幹嗎一棵樹上吊死?我就是不愛說你,給你留麵子。”


    我……竟然在樓下打啵給兒子看見?!!


    “媽媽,你怎麽不說話?”


    “下次我不會忘記撕標簽的,也不會在樓下打啵的……”


    “喂!”葉梨生氣了,扳過我的臉,“媽媽,你在我麵前還演戲啊,你累不累啊?”


    我撥開他的手翻了個白眼,胡亂地給他擦背,“你小孩子懂什麽?你個還不到四歲的小孩兒,別整天裝大人,快洗澡睡覺!”


    葉梨聞言眼珠都瞪圓了,小臉憋得通紅,突然狠狠揮開我的手,稚嫩的聲音底氣十足,“唐果,爸爸他不要你也不要我,你難道能給我變出一個爸爸來嗎?我什麽都知道,我討厭你這樣!”


    一直到睡覺,葉梨都沒理我。


    小孩子家家的氣性倒挺大,我翻著白眼,也懶得理他。


    第二天早上我們一直在玩母子冷戰的戲碼,田美女隻覺得我們有病,吃過早飯就帶了些點心繼續上山跟老唐嘮嗑。等她走了沒多會兒,唐駿帶著他那個穿得像鄉村女教師的小對象來了,開著一輛帶鬥的小皮卡,上麵撂滿獵捕鳥獸的家夥。


    葉梨小東西完全繼承了他爸的翻書臉,馬上笑容滿麵地撲上去,一個口一個大伯,而後對著大伯的小對象一口一個姐姐地叫著。合著這娃昨晚純屬配合我的惡作劇來著,我剛想感動,想著母子在冷戰,又繼續擺出後媽臉。


    唐駿說:“小梨,我們走了,跟媽媽說再見。”


    葉梨脖子一扭,“哼!”


    我火冒三丈,哼什麽哼,我氣得磨牙,“葉梨又長本事了,你有本事別回來!”


    葉梨小屁股一扭,已經自來熟地拉著他剛認的姐姐鑽車裏去了。


    等他們走了,我兀自上躥下跳了半晌,然後才跑到大伯家去幫忙包水餃。今天天氣好,大伯母把豆子和長豆角搬到樓頂上去曬。我最愛吃大伯母家的幹豆角.反複曬了一整秋,冬天用來燉紅燒肉,那叫一個好吃得欲仙欲死。


    從樓頂望過去,山頭黃綠相間,映著藍得出奇的天,好似所有的色彩都塗抹成了一幅叫深秋的畫。


    遠遠的有槍聲響起來,若有似無的,想必是山那邊的基地在訓練。張眠哥哥給我發的電子郵件裏就經常提起他牛逼烘烘的槍法還有牛逼烘烘的身手,總之他整個人都牛逼烘烘得快成仙了。男人真是越大就越滑頭越虛榮,怪不得大家都懷念青春年少。


    那麽葉榛,你是不是也變了?


    意識到自己又在想葉榛,我好好地惡心了自己一把,忙給我的人生導師打電話。


    人生導師柯大翻譯估計很忙碌,電話響了好久才接起來,“喂,祖宗,你這個大山裏走出來的孩子不是去認祖歸宗了嗎,這麽遠召喚奴家幹什麽呀?”


    “別別,這稱呼真折殺奴婢了,奴婢是問一下,明天我中午我帶著老夫人和小少爺到了車站,小姐您能不能萬忙之中抽出時間來接一下?”


    “……我剛接了個出版社的活兒,你家夏大管家呢?”


    “別提夏文麒那孫子了,他在外地,協助他的警察朋友辦案去了。就是那個公園槍擊爆頭案,他說那個犯罪分子典型的報複社會,絕對還有下一回,目標鎖定在臨市人多的公園……反正他神道慣了……”


    “那好吧,我去接你。”柯杏香頓了頓,“哎?果果你不高興?”


    “謔,你聞到味兒了?”


    “罵我是吧?”杏子呸我一口,“不愛說拉倒,我跟我家天神先生約會去。”


    “我說我說,其實是我家小梨子提前進入叛逆期了,昨天竟然敢叫我改嫁,還把我批評了一通,你說他是不是早熟了?”


    “你家兒子從來都是隻會裝乖,其實心眼兒比誰都多,你第一天認識他啊?你跟葉榛的基因非一般人類,組合出來的兒子自然也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得了此嬌兒,祖宗你這輩子,值了!”柯杏香急著掛電話,“好了好了,我跟天神約會去了。”


    我咬牙切齒了半天,典型的有異性沒人性啊。


    自從甩了她那個初戀的男朋友趙多陽後,柯杏香的審美從文學男青年直接跳轉為藝術男青年。剛跟一個知名漫畫家分手,就跟一個中英混血的鋼琴家一來二往地對上了眼。好像全世界都在談戀愛,就我在秋風中淩亂枯萎。


    “果果,快來包餃子!”


    “……來啦!”


    我三兩步跑下樓去。


    唐駿的電話打來時,我跟大伯母正在看抗日戰爭片,小子彈嗖嗖的,為了新中國,衝啊——劇情俗套,毫無新意。沒等我打個哈欠,大伯母聲音拔高,臉色都變了,“小梨?……沒……沒回來啊……一個孩子怎麽認得回來的路……怎麽……找不到?……怎麽會找不到?”


    我心裏又是咯噔了一下,“大伯母,發生什麽事了?”


    大伯母連話筒都拿不住了,“小駿說,小梨找不到了。”


    “……啪!”我心裏的弦斷掉一根。


    【3】


    天漸漸黑下來了。出去找葉梨的老鄉斷斷續續回來,一無所獲。


    以前這山上出過事,有孩子放學後去山上打豬草,掉進山民抓野豬的陷阱裏,本來那坑不算多深,裏麵也沒有尖木樁,等家人去找也沒關係。可不幸的是,那陷阱裏也掉進去一頭野豬。等家人找到時,那陷阱裏都是血腥氣,孩子腸穿肚爛,野豬還在那小小的身體上亂拱著。


    那孩子的母親受刺激太深,神經失常,總在街上瘋跑,見了七八歲的小孩抱起來就往家跑——這是真事兒,因為我小時候就被抱過一回,嚇得魂飛魄散,連喊都不敢喊了。


    想到葉梨在那漆黑的山裏,可能遇見什麽危險,我覺得腦子炸開,整個人都快瘋了。


    我拿起手電筒,“哥,我自己去找。”


    唐駿忙把我按住,“你人生地不熟的,你再丟了就麻煩了,你放心,找不到繼續找,一定會找到的。”


    “我放心?我怎麽放心?早上出門我還跟小梨說有本事你別回來的,有我這樣的媽媽嗎?要是小梨出了什麽事,我也不活了,哥你別攔著我,我一定要去,小梨一定在等著我去找他!”我忍不住大哭起來,胡亂抹著眼淚,萬念俱灰,“要是小梨出事了怎麽辦啊?哥,我怎麽辦?”


    唐駿把我拉起來,安慰著,“果果你別往壞處想,你媽媽會更害怕的,我們想想辦法,小梨那麽聰明,一定懂得怎麽躲避危險的。”他懊惱得眼都紅了,“都怪我,我應該多看著他點的……”


    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


    葉梨是田美女的心頭肉,老唐走後,多虧有了葉梨她才能撐過那段難熬的日子。假如小梨有什麽事,我們全家人都不用活了。


    所以,小梨一定要沒事。


    我坐在門口,望著頭頂的月亮,心裏越來越涼。


    ——那是葉榛留給我的唯一的禮物。


    那是葉榛……


    葉榛?我猛地站起來,山那邊就是軍事駐地,既然葉榛帶兵,他會不會在那裏?可我怎麽找葉榛?……我焦急地咬著手指甲,神經質地走來走去。114?肯定不行。怎麽才能找到他?怎麽才能找到葉榛?!


    突然,我的腦海裏閃過一個人,上次在醫院裏遇見的——卓月!


    我顫抖地翻出電話本裏的號碼,撥出去的那一瞬間,我的心髒都在抖。是的,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一個人,恐怕就是卓月。她是讓葉榛難過得哭過的女人,或許在他的心裏,就算做不成情人,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羨慕她,我嫉妒她,我討厭她。她在我心裏大約是最不受歡迎的人物排名前三甲。


    可現在她突然變成救世主一樣的人物,算了,什麽都好,什麽嫉妒、討厭,隻要我唯一的兒子平安無事,這世間還有什麽可求的?


    ——嘟——嘟——嘟——


    漫長的待機聲,我將指甲咬出了血,接著是冰冷的女聲,“對不起,你所撥打的用戶正忙……”我頹然坐下,怔怔地摳著地磚,死死地握著手機,恨不得將手機捏碎。就這樣過了十幾分鍾,或許隻有幾分鍾,或許更短。


    在我完全絕望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來,是卓月!


    “喂,果果嗎?我剛才在洗澡……”


    我鼻子一酸哇的一聲哭出來,“月姐,月姐……”


    “……出什麽事了?”那邊溫柔的聲音也緊張起來,“慢慢跟我說,不要著急。”


    “月姐,你幫我找葉榛好嗎?我找不到他,我兒子走丟了……也是他兒子……他不知道……月姐,隻有你能幫我了……小梨走丟的山的對麵就是駐地……也許葉榛能有辦法,求你……求你幫幫我……”


    那邊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怔了好大會兒才消化過來,“你……你是說小榛有個兒子?你給他生了個兒子?”


    “求求你了,月姐求你了……”我無意識地重複著,“月姐,我隻能靠你了。”


    那邊又頓了一會兒,才說:“果果你別急,我馬上給葉榛打電話,一定會沒事的,你在什麽地方,我馬上過去。”


    我說了鎮名,在門口的柿子樹下縮成一團。我很怕,以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唐果不知道藏到哪裏去了。現在才知道我也會怕的。老唐在醫院裏搶救的時候,我怕得發抖。我在生小梨子時疼得死去活來,麻藥師搞錯了藥量,我疼得快昏過去時,很怕自己會死。老唐已經不在了,若是我再出什麽事,媽媽她一定活不下去。我很害怕。每長大一點,我就會丟棄一些勇敢,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為個光彩散盡的不起眼的小老太太。


    可是再怕,我也要勇敢起來,我是全家的頂梁柱,我垮了,家就垮了。


    我稍稍鎮定了些,手機突然響起來,是陌生的號碼。


    我接起來,沒有說話。


    那邊的喘息聲微微發重,“唐果,我是葉榛。”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的聲音已經刻進我的骨髓裏了。


    他說:“你不要著急,我剛打電話到隊裏,已經拜托隊長出動緊急任務了。我現在馬上過去,你等著我。我點點頭,意識到他看不到才說:“好。”


    葉榛突然說:“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我說:“對不起……”


    “還有呢?”


    “給你們添麻煩了。”


    半晌那邊似乎有磨牙聲,“唐果,你給我等著!”


    令人害怕的事情似乎又多了一件。


    【4】


    在鎮口等著葉榛的車時,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望夫石的傳說。令人沮喪的是,想到馬上要見到葉榛,我的心還在瘋狂地跳動。這個男人真把我害慘了。他澄淨明亮的眼睛,笑時翹起來的嘴角總像個偷腥的貓。


    用貓來形容一個男人是十分失禮的,好像也不是什麽上檔次的讚美。可他的確有貓的屬性,一樣的優雅機敏,不拘小節,而且善變。


    我覺得,也許讓我站成一塊望夫石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


    原本寂靜的山上錯落著手電筒的光,淩晨三點多時,鎮口的公路上出現兩盞車燈,開近了才發現是輛越野車。車子停在我麵前搖下車窗,首先看見的是卓月未施粉黛的臉,開車的是葉榛,穿著便服,眉頭鎖著,熄了火跳下來直愣愣地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臂,目光是複雜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似乎還泛著水光。


    “你……”他幾乎要把我的手臂捏碎了,眼圈泛紅,“你怎麽不告訴我?!你怎麽不早說!唐果你覺得這樣很好玩是吧!你真是任性慣了,你竟然瞞著我!要不是這回事,你是不是準備一直瞞下去?!”


    ——他在怪我,還是……還是他也在怕?原來葉榛也會怕的,怕剛聽說自己有個兒子,轉眼,就……就沒有了,所以他很害怕。那麽……我是不是理解為……葉榛他,對這個孩子是抱有期待的?


    葉榛,其實我……我顫抖著伸出手想去抱住他的腰,對不起,其實我……一直都在……瘋狂地……想著……你啊……


    “我不會原諒你的!絕對不會!”


    我的手僵硬在半途,終於無力地垂下來。我使勁地挺起胸,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那麽的丟臉,不至於在他麵前像個可笑的花癡,也不至於敗得太難看。我藏起所有的表情,低下眼,平靜地說:“那你呢?即使你知道,能有什麽改變嗎?小梨的生活裏依舊隻有媽媽啊。反正你一直不愛我,孩子,你恐怕根本不會叫我生下來吧?葉榛,我已經不是你的小尾巴了。我隻是留下了你一尾精蟲而已,你以為你是什麽?你不必原諒我,因為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原諒。”


    對,就是這樣,我從來就是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我隻是不舍得這麽對他而已。


    葉榛的呼吸噴在我的額前,熱烘烘的。在我以為他會忍不住撲上來掐住我的脖子時,他卻突然放開了我,退開一步,聲音低低的,“對,我什麽都不是。可是唐果,你拿走的時候或許隻是一尾精蟲,可就是因為它才有的小梨不是嗎?你拿走的是火種,是我延續的生命,他身上流著我的血。我不允許我的孩子叫其他男人爸爸,所以唐果,我絕對不會放棄……孩子的。”


    這真的是不可理喻!我就知道葉榛不是盞省油的燈,他竟然還厚著臉皮跟我搶兒子,他臉皮到底有多厚?!


    前一秒我還在幻想什麽的,我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


    身為記者的卓月職業習慣是把熱鬧看完,這才拉過我,溫柔地摩挲著我的頭發,對葉榛疾聲厲色,“葉榛,你胡說什麽?生氣的時候說的話,哪個能當真。孩子都沒找到,你們還有心思吵架?葉榛,你有力氣就馬上去跟著找孩子,還耽誤什麽!”


    果真還是卓月,一物降一物,隨便幾句話葉榛就奉為聖旨。我心裏幾乎要苦笑了。說不定我這個前妻和卓月的前夫隻是他們命中注定的情劫,此劫一過,從此水到渠成修成正果。


    葉榛閉上眼調整了一下氣息,路燈下他的睫毛像濃密的小森林,真是天殺的好看。我為了我這個沒出息沒骨氣的玩意兒到現在還在為他的外貌花癡不已而絕望。大約我這個樣子跟吸毒也沒什麽兩樣了。他稍稍平靜了一下,“我去找,唐果你帶月姐去家裏坐一下,乖些,不要再鬧了。”


    我鬧你大爺!我心裏恨恨地罵,眼淚又快湧出來了。


    不過現在根本不是吵架互相埋怨的時候。


    我帶著卓月去了大伯家,田美女已經回爺爺家去安撫倆焦躁不安的老人。伯母聽說是市裏晨報的記者,忙倒水拿水果,頗有些受寵若驚的味道。的確,卓月的氣質修養往那兒一擺就出類拔萃的,整個一個都市白骨精。


    這樣的人誰不喜歡?


    我想我又不合時宜地嫉妒了,陰森森地不說話。好在多事的大伯母左一句右一句盤查戶口似的,卓月一直拿眼瞄我,心裏怕是有很多疑問,盼著我大伯母早點高抬貴手。可我大伯母那張嘴是十裏八鄉有名的瑣碎,沒去國家情報局工作真是白瞎了她這個人。這時卓月的修養完全害了她,她隻能耐著性子回答。


    最後實在是連我也受不了她的唐僧附體,忙打斷她,“伯母,我餓了,你幫我們去煮點餃子行嗎?”


    伯母難得細心一回,“卓記者吃大蔥豬肉餡的還是雞蛋韭菜餡的?”


    “雞蛋韭菜。”卓月舒了口氣。


    我終於覺得抱歉了,麻煩了人家一晚上還這麽心理扭曲,實在是人品太差。


    “對不起月姐,我大伯母就這樣,真的,她看見漂亮姑娘就一直打聽,恨不得人家都變成她兒媳婦。她見了誰都yy個不停,說不定明天就慫恿我堂哥甩掉那個鄉村女教師呢!”


    卓月笑了笑,沒接我的話,單刀直入式地問:“果果,能跟我說一下是怎麽回事嗎。”


    我一下子閉緊嘴。


    “關於小梨的事,你為什麽瞞著葉榛?……我沒有質問你的意思,這畢竟是你跟小榛的事,你想不想說都可以。”


    我搖搖頭,冷漠地說:“我不想說。”


    卓月果真是好教養,竟連眉也沒皺,隻是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很早之前,在葉榛還與她甜蜜戀愛時,葉榛說過,卓月每次習慣性地用喝水來壓製憤怒。這樣有自製力隱忍的女人在男人眼中真的是很迷人。


    “果果,你不喜歡我,我知道。我念你年紀小不懂事可以不計較。可你也是成年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這樣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是不是太過分了些?”


    她說得非常對非常得體非常有氣度,我悲劇地發現我竟連這點也比不上她。沒錯,我是比她年輕漂亮,可是這些膚淺的表麵都是浮雲。哪會有什麽2012世界末日,有卓月這樣的前車之鑒,後車全都是浮雲。


    “月姐,是我錯了,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跟你說話,可我真的不想說。”


    卓月歎了口氣。


    屋子裏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她說:“幹媽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和小榛,若當年不是她總希望他定下來,你和小榛也不至於那麽早結婚。她自己就是軍人家屬,知道日子不好熬,卻為了一己之私讓你走上了她的老路,她總以為沒有問題的,可最終還是害了你們。幹媽她一直很愧疚,不過,她還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見小榛找到心愛的女孩成個家……她就能瞑目了……她也沒多少日子了……”


    我猛地抬起頭,努力消化著卓月說的話。


    什麽有生之年?什麽瞑目?


    作為醫生我對這些字眼一點都不陌生,因為我對不止一個病人家屬說過同樣的話。


    “若是幹媽她知道小梨的存在,說不定一高興還能多過些日子。”卓月看著我,目光堅定溫柔,“果果,我求你,能不能……”


    我怔怔的,被卓月的話刺痛了,“你憑什麽求我?”


    為什麽這種事需要她來求呢,不錯,現在看起來卓月還是葉榛媽媽的幹女兒是葉榛的好姐姐,我什麽都不是了。真的,我發誓就算她不求我,我也不會二話不說把葉梨奉獻上去的。可卓月這樣說,豈不是把我推到一個冷漠疏遠的位置上?那位明明也是我尊敬愛戴的人啊。


    卓月一怔,“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她剛要解釋,大伯母端著熱騰騰的餃子進來,她隻能閉上嘴蹙眉沉默。我跟卓月果真是無法和平相處的,不是她的問題,是我小肚雞腸無法像她一樣海納百川。


    【5】


    天邊剛露出魚肚白時,大門外傳來亂七八糟的車子熄火的音,腳步聲也淩亂,聽起來不止一個人,我跑出去看見唐駿和大伯在給同鄉們發煙,葉梨被軍綠外套裹著被陌生的校官抱在懷裏。


    他扭頭看見我,心虛地閉上眼裝睡著。


    我的心頓時鬆下來,他看起來精神好得很,好到我連抱過他來哄一通的想法都沒有。大約我就是這麽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往後瞟了兩眼,看見葉榛從車裏鑽出來,就在那裏站著,臉頰泛紅地低頭點煙。


    那軍官看看我又看看他,樂了,“我得回去了,葉子你倒是真省勁兒,快來搭把手……哦,對了,把我車上用毛巾纏好的鬼東西也一並拿來。”說完又看著我,甩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孩子膽子大,拍個恐怖片兒啊什麽的,挺有前途的,能當童星。”說完把小梨往葉榛懷裏一塞,走了。


    這下我跟葉榛麵對麵了,腦子裏一瞬間想了很多,比如……怎麽跟老唐家解釋“我還跟小梨爸爸相親相愛,隻是他在外英勇地保衛祖國”這件事;再比如……怎麽跟田美女解釋我準備讓小梨回到葉家這件事;還比如……怎麽跟葉榛解釋“我想過正常的生活而離開你卻生了個混賬兒子”這件事……是啊,我唐果囂張了那麽多年,第一次有了化成浮雲消失成煙循地而去的衝動。


    葉榛斂著眉,臉頰泛紅,斂下的眼睫裏都藏著激動,好像有些害羞又有些無措似的。他這樣弄得我也有些害羞起來,一直在神經質地吞口水。


    終於我眼光落在葉榛手裏拎著的毛巾小包袱上麵,就打破尷尬問:“……這是什麽?”


    葉榛“哦”了一聲大夢初醒般遞給我,“不知道,傅隊長說是小梨的東西。”


    我疑惑地拿過來往裏麵看……頓時石化,沒等我反應過來,那裝睡的小渾蛋終於裝不下去了,一把搶過來,緊張兮兮地望著在不遠處說話的唐駿他們,嘴巴裏也緊張地小聲求饒,“媽媽,你想揍我回去揍,也別大聲說話。這全鄉的祖墳都在那山頭,被他們知道我不小心撿到了他們祖先的腦袋,一定會以為你教導無方挖人家祖墳的……”


    有道理!我立刻將那毛巾係緊點塞到外套裏,抬頭看葉榛眼睛瞪得水汪汪的,都有些傻了。我想他也是得傻,誰看見個不到四歲的小鬼頭抱著個骷髏頭都得傻。好在葉榛終究是見慣了大場麵的人,很快鎮定下來。


    我們都沒有什麽話好說,隻能帶他回了家。


    於是一家人坐在堂屋裏,葉榛穿著一身軍裝常服,氣質幹淨長相清新,一群人看看葉榛再看看小梨,他那彪悍的外貌基因在小梨身上無從遁形。雖說知道有這麽個人,但對老唐家來說還是個陌生人,而且沒什麽心理準備,就這麽突然戳了出來。還是大伯先開口,“……你什麽時候從外地回來的,不走了吧?”


    葉榛看了看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靈機一動,謊話如泉湧,“是我打電話叫他來的,就是市內啊不是那個出了個什麽事兒嗎?就是前幾天報紙上報道的那個……所以葉榛他出緊急任務,這不還是接了我的電話就立刻來了,還找了……兄弟單位來幫忙……”


    這完全是胡言亂語漏洞百出,連卓月都知道我住瞎掰,也不知道我為什麽瞎掰。不過葉榛是個多聰明的人,從善如流地跟著說:“是啊,這回就不走了,我的調令已經下來了,留下來了。”


    大伯一家立刻雙眼放光,滿臉都是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他們家小唐果的苦日子終於到頭了,從此一家團圓過上幸福美滿沒羞沒臊的生活。我痛苦地扶住額頭,隻覺得胃一陣陣抽筋——好像……這謊越扯越大了!我簡直無法想象謊言揭穿的那天,老唐家這群活寶們的臉色會如何精彩。


    我連忙說:“葉榛啊,你,你不是急著歸隊嗎?”


    葉榛深深看了我一眼,又轉過頭去看著臥室的門問:“我能去看看孩子嗎?”


    “去啊去啊。”我頭都大了,“快去看。”說完推著葉榛進了臥室門,而後一把關緊。外麵傳來老唐家人意味不明的取笑聲,可事實絕對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小梨已經睡著了,還打著甘甜的小呼嚕。葉榛走過去摸摸他的臉,不敢碰似的,就那樣看著。看完又扭頭來看我,我忙轉過身用額頭去磕牆。


    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唐果,你欠我個解釋。”


    我的臉熱得快沸騰了,貼著冰涼的牆壁逞強地說:“我不想解釋。”


    “我不會允許孩子叫別人爸爸的。”


    “那就不讓他叫,小梨歸你,反正這種整天想著給他脆脆爸爸找個老婆,去挖人家祖墳還挖了個大男人的骷髏頭回來的笨蛋兒子我也不想要了……他有哪裏像我?我長得像鄧麗君,他還嫌不好,非要長得像你。長得像你有什麽好,小時候還好,越長大越像你,我會精神錯亂也說不定……”我胡言亂語連自已也不知道在說什麽,“不就是個孩子,我還可以再生,我還想生雙胞胎呢,一個叫團團一個叫圓圓,帶出去多喜慶……”說著說著就有了鼻音。


    “你連生孩子的人都找好了?那個醫生?”


    “你這個前任管得著嗎?”


    葉榛把我的身子扳正,習慣性笑得秋水蕩漾的眼裏都是憤怒,他說:“我是管不著,可小梨必須叫我爸爸,你要怎麽補償都可以,要什麽都可以……”


    我打斷他,近乎甜蜜惡毒地笑著,“我要你呢?你能給?”


    沒等葉榛說出什麽傷人的話,或做出什麽為難尷尬的表情,我已經不看他了,“……哈,你以為我還要這樣嗎?錢吧,除了錢我還能要什麽,你還能給什麽?”


    最後我聽見葉榛說:“……你要多少?”


    我說:“你覺得你兒子值多少?”


    葉榛退開一步,有些失望似的,“我知道的,我會看著給的。”


    他走了,我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半天才爬過去摟住葉梨。


    我終於在把我的青春和愛情送給葉榛以後,要把最後的財富也送給他了。


    很小的時候學過一個歇後語叫“飛蛾撲火”,辭典上的解釋是“自取滅亡”。我想我就是在自取滅亡吧,可我依舊為了那抹火光而癡迷著,為了擁有那點溫暖和光而不顧一切地撲到它的懷抱裏。


    好吧,他把我燒得灰飛煙滅也好,反正沒了光,這黑暗的世界也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所以就讓光好好的,即使溫暖著別人的房子。


    我隻要把翅膀貼在玻璃上,看見它就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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