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天後,我回醫院銷假,又按照課程表上裏間去學校上課,有條不紊。


    我不在的這幾天裏,一刀切老是把我調入了心髒外科,當然是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反正他這個人做事也任性慣了,那些個狗屁不通咄咄逼人要人理由,虧得我們科室主任脾氣好,要不早就去院長那裏參他幾十本了。


    在抱著我的小箱子換科室時,在樓道裏碰見邊看病曆邊往病房區走的於雅致。看他還是精神煥發的模樣,絲毫沒有什麽被女朋友踹掉的落魄。


    我喊住他:“嗨,於雅致,我回來啦。”


    “哦,早。”他淡淡地回應,停都沒停,“我先去病房了,回聊。”


    我看了看走廊盡頭的時鍾,可真夠早的,下午四點半!不願意看見我,也不用不願意得那麽徹底吧?人家都說什麽買賣不成仁義在的,真是小氣。


    回到醫室,一刀切老師正在跟病人家屬討論病情,我跟他的助理醫生交接了一下手頭的工作,回頭看見他咬著鋼筆正在打量我。


    “老師,晚上的手術要準備幾個單位的血?這台手術的麻醉還是老劉跟嗎?”


    “……現在小梨情況怎麽樣?”


    “連個感冒發燒都沒有,在幼兒園裏活蹦亂跳還會欺負同學,看起來挺好。”我說,“老師,晚上的手術……”


    “哦……”他根本沒有在意手術,笑著跟我東拉西扯,“對啦,我前兩天看見那個總幫於雅致帶飯的漂亮姑娘跟他一起下班的,我還問他怎麽沒跟你回家,他說……嘿嘿,你倆分了,你們小兩口這是鬧什麽別扭呢?”


    我聳聳肩,無所謂地撇嘴,“是真分了,你知道的,反正倆也沒什麽感情,別提他了,那個手術……”


    “晚上的手術不用你,你下班就回家吃飯睡覺,一覺睡到明天早上。”


    我裝出大驚失色杜鵑泣血狀,“老是,我請假已經扣了不少錢了,別這樣……”


    “你去照照鏡子,我再怎麽胡鬧也不會拿病人的生命開玩笑的。”


    “我,我什麽樣兒了!”或許是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蔑視激怒了我,我把檔案夾一摔,幾乎暴躁得快跳起來,“我跟的哪台手術出過問題?手術前檢查我都是自己一項項親自盯的,我什麽時候拿過人性命開過玩笑?!”


    一刀切老師也就是梁千裏主任,有名的吊兒郎當慣了的家夥頭一回像個嚴肅的長者那樣正襟危坐,他看著我,臉上沒有表情,“唐果,你沒在手術中出過失誤是你應該做的,這並不是什麽可以用來反駁我的資本。現在你是我管轄的醫生,你就要聽我的,這台手術我會另外安排人。”


    如果是平時,任性的梁老師無論讓我做什麽我都會乖乖去做,雖然他不是個什麽人品靠譜的老是,但是梁老師在工作上絕對是個自私的人,比如他覺得我好用,就會在我被別的主任帶著的情況下一直厚著臉皮借人。他信任我,欣賞我,把我當做得意門生來培養。可……就是這種理所應當的被信任感在此刻讓我覺得委屈。


    我憤怒地為自己辯解,“老師,我從沒辜負過你的信任,以後也不會。我絕不會把私人感情帶入工作中,你應該相信我,老師,你這是在侮辱我……”


    梁千裏抬起手製止了我接下來的話。


    他的眼神更是漠然,那譏諷也更直白,“唐醫生,麻煩你看一下你手中的手術資料日期好嗎?”


    幾分鍾後,我低著頭從醫室裏走出來。


    走到護士站萌萌跟我說話,我胡亂寒暄著快步走了,連她在後麵喊我都沒回頭。


    我實在是不敢拿這張臉回家,隻能給柯杏香同學打電話求助。


    半小時後,在路邊關東煮店子裏,她的白色小甲殼蟲瀟灑地一個刹車停在路邊,眼光燦爛風光無限地打開車窗衝我招手。


    我一屁股坐上車,直接扯麵紙擦鼻涕,“姐姐,我想喝酒,白的。”


    “借酒澆愁?”


    “……差不多。”


    “不像你啊,當年你最難的時候那也叫一個雷厲風行,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連婚都敢跑去莫名其妙地結,連娃也敢莫名其妙地生,你爸躺在太平間裏你媽哭得住院,你帶著幾個月的孩子準備後事。那時候你多大來著?……啊,二十一歲。”柯杏香搖了搖頭,“……果果,你老了。”


    “我哪裏老?我還不到二十六。”


    “……亂講,我長得像鄧麗君,你敢說鄧麗君老?”


    “哈哈,鄧麗君大美人是永遠也不會老了,你可是要變成老婆婆。”


    不過好朋友是好東西,酒也是好東西。


    我們走街串巷去了她以前和前男友趙多陽談戀愛時去得最多的小飯店,菜色不錯,關鍵是便宜,適合學生消費。而如今她吃得貴的,卻總來,跟我說是懷舊。若是別人聽見了定然馬她當做個癡情女郎。可是縱觀全程,都是趙多陽把她捧在心尖上,想當初她踹趙多陽踹那麽利索,還懷舊,我都想笑。飯桌上柯杏香吃菜,我喝酒,我們一向配合默契。她在縱容我,喝多了就能借酒裝瘋。不過也隻能是裝,誰不知道唐果同學不愛喝酒的原因是根本喝不醉,浪費的事兒咱不能幹——所以我要的是最便宜的三塊錢一斤的散酒。


    “果果,你不能再喝了。”


    “我喝得起。”


    “……我怕你酒精中毒。”杏子從包裏拿出根煙點燃,湊到我嘴邊,“乖,抽這個,這個也能消愁。”


    我被嗆個半死,腦子更清醒了,隔著霧看她整完我笑得正得意的臉。我剛要踹她,她的嘴唇湊到煙嘴上吸了一口,又湊過來,這回麵容裏都是哄騙的溫柔,“乖,都說吸煙有害健康,不過這總比酒精好些。若還是心裏不痛快,想墮落,那現在奴婢就帶小姐你去酒吧。那裏會有張生哥哥請你喝酒的,不花錢,他帶你開房也不用花錢,跟陌生的男人上床做愛,一夜春宵,出一身汗神清氣爽,第二天裝作誰也不認識誰。管他什麽愛情呢,既然這麽痛苦,還要它做什麽?”


    是啊,她說得很對,我這種程度的墮落隻會叫人笑話。


    我推開她的手,把杯子裏的酒潑到地上,垂頭喪氣。


    “果果,你說我們要愛情幹什麽呢,愛情那麽痛苦。”


    “是啊,不能兩情相悅確實很痛苦,可是,我總想著如果我努力去愛他,為他做任何事,義無反顧地,說不定總有一天——他會看我一眼的吧。”


    “就那一眼?”


    “當然不,人都是貪心的,無論得到了什麽總嫌不夠。”我抱著膝蓋,看著地上水影裏的燈光,“……不過我覺得已經夠了,我愛的人給我的已經夠了,一場婚姻,還有一個孩子。一個不愛我的男人能給我這麽多,我已經很感激了。”


    柯杏香呆呆地看了我半晌,突然莫名其妙地憤怒起來,“唐果,你這是在犯傻你知道嗎?!沒有你這樣不顧後果地去愛別人的!這樣的人活不下去的!”


    我說:“有的,我就是這樣。”


    她一下子抱住我,“果果,誰說你聰明來著,你太笨了……可我真喜歡你。”


    【2】


    第二天我沒去醫院,一刀切老師給我放了幾天假。


    沒錯,我這個狀態的確會害死給的,我拿著9號手術的病人資料往8號的病人身上安,義憤填膺地在醫務室內跟我的恩師加直屬上司拍桌子打板凳,說什麽他不信任我,他在侮辱我之類的,完全就像個恃寵而驕在發脾氣的小孩子。


    如今這件事已經傳得滿醫院風風雨雨,先是跟於雅致分手,接著是跟恩師爭吵,我還真是個“風雲人生,千古笑談”,不過這些沒什麽,誰一輩子沒幹過幾件二逼的事兒?


    葉榛給我打電話時b市的天氣預報裏說明天到後天有小到中雪。我站在窗戶前看小區裏有小孩子在樓下玩遙控飛機,“嗡嗡”聲音很大,笑聲也很大,所以葉榛的聲音總也聽不真切。


    “唐果,我們出來見個麵吧,你約裏間和地方。”最後他說。


    似乎有些失聰的耳朵一下子敏銳起來,我說:“那就晚上吧,今天晚上。”


    最後,我們約好了在東風路的肯德基,那裏人多眼雜,又在鬧市中,傍晚出門去幼兒園接小梨放學時,我往包裏塞了幾件他的換洗衣服,又拿出早就預備好相冊本子也一並塞進來。有時候我真佩服我自己聰明絕頂,早在很久之前就想到會有這麽一天,所以邊小梨從小到大的照片我都是衝洗的一式兩份。


    我先去幼兒園接了葉梨,小孩子再聰明也是小孩子,很好哄,跟他說吃肯德基,他主興高采烈地跟著我走。外國的垃圾食品不僅腐蝕祖國花朵的身體,還腐蝕他的腦子。


    在出租車上,我把他摟在腿上,孩子不領情,“媽媽,我要自己坐。”


    “坐媽媽腿上長得高。”


    “騙人。”


    “媽媽是醫生,不會騙人。”


    葉梨翻了個白眼,滿臉都是“你住嘴吧”這種大逆不道的表情,猶豫了一下把胳膊纏到我的脖子上。我一下子就高興了,快到約好的地點時,我說:“小梨,我們一會兒要見一個人,你這一次一定要聽媽媽的話。”他遲疑不定地望著我,我接著說,“你要是不聽,媽媽會哭,真的。”


    葉梨小朋友此刻的內心估計已經千回百轉了許多次,多虧夏半仙總是教育他,好男人不能讓心愛的女人流一滴眼淚,他像瞅大尾巴兒郎一樣瞅著我,最後還是妥協了,“我知道了,不過媽媽你不要做太幼稚的事,就是因為這樣於雅致才不要你。”


    “是我不要他!”


    “……嘴硬你最會了。”他深沉了一下下,看見肯德基的牌子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撒嬌,“媽媽,全家桶全家桶!”……不愧是葉家製造的正統翻書臉。


    是葉榛先到,在兒童遊樂區的角落,點了一份全家楹。他目色明亮動人,看見我身邊的孩子並沒有什麽驚訝,他未卜先知?還是他太了解我?或許都有。


    葉梨也看見了他,抬起頭來看我。


    我腦袋隨即有點大,想著要怎麽互相介紹會比較和諧愉快一些。葉榛已經走過來,蹲下身子把握著的拳頭伸到葉梨麵前,笑容很是可愛,“小梨,送你這個。”


    葉梨搖了搖頭。


    葉榛沒被打擊到,伸開手心,裏麵赫然握著一枚子彈,“想不想學槍?”


    孩子的眼睛瞪大了,跟小狼崽子看見小羊羔似的恨不得口水都淌下來了國。小東西從小就有軍人崇拜,家裏的畫冊堆的就是關於,坦克戰鬥機……當然他對拚湊人體骨骼,還有各種凶殺案也有一定興趣。這多虧我們做家長的不怎麽正確的熏陶教導。


    我說:“小梨,拿著吧,謝謝爸爸。”


    葉梨乖乖拿過來,小聲說:“……謝謝。”


    以前每次吃肯德基全家桶葉梨都要拉著夏文麒一起,全家桶要全家一起吃的,有爸爸,有幹爹,有孩子,勉強也算一家人。可今天對著麵前的全家桶他興趣缺缺,心裏好像意識到什麽,低頭玩著那枚子彈。


    我拍拍他的頭:“你要不要去玩滑梯?”


    葉梨從不玩滑梯,這回卻去了,乖得讓我有些懷疑他轉發了。


    葉榛笑了,“小梨很像你。”


    “啊?……是哦……也挺皮的。”


    幾天前我們是太激動了,都咄咄逼人,如今和平相片有些尷尬。我開始吃全家桶,葉榛看著我有種溫柔的錯覺,我沒敢再看他。我這個人就是太有自知之明了,嘴上說的什麽都好好的,見了葉榛要拽得跟什麽一樣,好狠一點。可是隻要他稍稍勾勾手指,我可能就會動搖了。自製力啊、節操啊、骨氣啊什麽的,這些美好的品質我真的沒有。


    所以最後我模式是,葉榛提問,我來回答。


    “一個人帶著孩子怎麽過?”


    “……也還好,我媽和夏文麒他媽會輪流帶。”


    “那你呢?”


    “我?”我有些迷糊了,不知道怎麽說,“……我挺好。”


    “那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嗎?”


    有啊,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沒有你。


    我低著頭吮手指上的汁水,一根一根地吮,“都挺好的。”


    “你爸爸是怎麽……沒的?”


    “嗯,就是他班上一個問題學生老欺負一個老實孩子,被欺負的孩子剛開始不敢反抗,後來反抗了一回,那問題學生上午揪著他的領子說要捧死他,那老實孩子就怕了,他家裏是賣水果的,不知怎麽的就從家裏拿了把西瓜刀藏在書包裏,那問題學生課間拎著領子要揍那老實孩子,老唐聽班長說了就去勸架,結果,嗨,真倒黴,那孩子刀法忒不準了。”我又拿了根雞翅繼續啃,“……那孩子也挺可憐的,這輩子都搭進去了。”


    葉榛好久沒說話,久到我以為他消失了,奇怪地抬頭看他,正撞上他的眼睛,眼圈泛紅透著水光,看起來好像很傷心。


    “這叫好?!”


    這很不好,我知道,可是人在觀望別人的苦難時,會覺得那有多痛多辛苦,可是自己在經曆時才發覺原來人類可以多麽堅強。甚至現在想起來能說得雲淡風輕的,時間果然是最好的良藥。隻是葉榛不能看見我的內心,它每一句話都沒有勉強,無所謂的東西說得越多他就越難受。


    走到今天我依舊不舍得傷害他。他不愛我。但我愛他。


    我放軟了聲音,“你把小梨帶回家去住些日子吧,伯母和伯父都應該見見他。這幾天我想過了,不告訴你是我不對,這畢竟是我們兩個人的事。隻是那個時候……我太要要他了,我很怕你不要他,即使你是為了我著想不要他,我也……不能從你嘴裏聽見否定的字眼。所以現在我很抱歉。我說的都不對,我從你那裏得到的是禮物,所以我很感激你。真的。這回我沒有說謊,你相信我……我……”


    “……我相信你。”葉榛打斷我,“對不起,我去趟洗手間。”


    我把我心愛的男人弄哭了,他的軟肋在這裏,他吃軟不吃硬,我為自己的能屈能伸舌燦蓮花而自豪不已。


    我把小梨叫過來,把裝著他衣服和用品的包放在座位上。


    他皺著眉,繃著臉。


    我捏捏他的臉,“你答應過的會聽話的。”


    “媽媽,你不要我了?”


    “隻是去爺爺家住幾天,爺爺家可大可漂亮了。你不是喜歡狗驪?爺爺家還有兩條很漂亮的狗。”


    “我不喜歡狗了。”他垂頭喪氣,“我想去幹爹家工夏爺爺下圍棋。”


    我咬住唇傷心地看著地板。


    他頓了頓,“我去。”


    沒等葉榛從衛生間出來,我就交代兒子等他,自己走了。


    我站在街口,看見葉榛不久後領著葉梨出來左右張望,接著一輛紅色低調的女士車停在他麵前,八成就是卓月了,他們上了車絕塵而去。


    【3】


    傍晚把葉梨送走,晚上田美女下班回來以為他去了夏家就沒當回事。晚上夏文麒他媽打電話來說,夏文麒從外地回來了,帶著小梨一起過去吃飯。田美女立刻就傻了,揪著往臥室裏鑽的我就急,“小梨呢?小梨去哪裏了?”


    我藏不住了,“送葉榛家去了。”


    田美女氣得愣了一會兒,一巴掌甩過來,“是我嗖你爸把你寵壞了,總覺得你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什麽都由著你!你愛怎麽大方我管不著,把我外孫還回來!”


    這一巴掌我挨得不冤,可是從小到大頭一回挨打,還是有些疼。


    “媽,葉榛他媽媽得了重病,快不行了,我想著……我想著……”


    “你走,不把我外孫帶回來你就別回來了!”


    於是幾分鍾後我拎著包站在了大街上。


    柯杏香那裏是不能去的,她最近跟鋼琴家打得火熱,我睡在他們隔壁會睡不著,夏文麒那兒也是不能去的,除非我想被夏文麒他媽念死。其他的狐朋狗友若是看我落魄,恨不得敲鑼打鼓滿世界宣傳。


    於是衡量了半天,我去了醫院的員工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拿著牙缸子蓬頭垢麵地去洗漱,碰見於雅致也在洗漱。我不願意碰釘子,刷完正要走,聽他喊:“你連話都不願意跟我說了?”


    我回頭,“早。”


    “現在愛上我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我說,“葉榛回來了。”


    於雅致氣得像失聲了,好久才“哈”了一聲,徑自從我麵前走過去。


    於是一連幾天我都在各種臉色中度過。


    回到醫室上班,我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沒幾分好氣給我的老師,於雅致那邊跟護士姐姐高調地出雙入對。而往家裏打電話總沒有接,我恨自己為什麽當初要裝那個倒黴的來電顯示!


    這幾天葉榛一直沒有給我打電話,我也不著急。


    葉榛再給我打電話是他把我兒子拐走五天後,他打電話來,“我媽想見見你。”


    “不用了吧。”我說,“……我可能沒時間。”


    “我想見你。”電話那邊頓了頓又說,“小梨想回家了。”


    我被撓了一下,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像小貓的軟乎乎的爪子,葉榛的重點是最後一句,我可不會再自作多情了。下班後我隨便買了些水果,又買了束百合花去了醫院。


    葉媽媽住的是單獨的病房,不愧是軍部的醫院,醫療設施加醫院環境都比我們醫院好,我敲門進去,看見卓月邊跟葉媽媽聊天邊削蘋果。小梨躺在旁邊的藤椅上邊曬太陽邊玩psp,看見敲門回過頭,一個筋鬥蹦起來往我懷裏撲,“媽媽!”


    我摟過他親了親,跟病床上瘦得呼剩下一把骨頭依舊優雅的老人打招呼,“……伯母,您好些了嗎?”


    她眼裏有淚,朝我伸出手,我握上去。


    卓月站起來,“小梨,我們去看看你爸爸打好水沒有。”


    屋子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尊敬愛戴的長輩,這些年我一直為當初一聲不吭任性地跟葉榛離婚而不給她一個解釋而難受。她幫助我得到了我心愛的男人,我卻辜負了她期盼的幸福。而如今她這副模樣,我的伶牙俐齒好像全都咽進肚子裏,心裏非常難受。


    “你把小梨養得真好,孩子很像你,真沒想到啊,我早就不指望能看見小榛的孩子出生了。可那天小榛帶著孩子來,要不是親眼看見我都不敢相信,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她輕輕笑起來,極其傷感卻又愉悅的樣子,“老天爺對我真好,真好啊。”


    我哽咽著,“伯母,您還能活幾十年呢。”


    她說:“嘴還是那麽甜,哪句都能說我心坎裏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拿起桌上削了一半的蘋果繼續削起來,還是與葉榛相處的模式,她問,我回答,基本上問的問題也差不多,我都能對答如流。


    其實葉媽媽的肺癌已經有十幾年了,因為每年都有做定期檢查發現得早,因為養得好,一直情況非常好,不過癌症這個東西,即使做了腫瘤切除,恢複情況良好,也沒有哪個醫生敢要包票它會永遠好下去,有的一輩子不會複發,也有的像這種會突然惡化,也讓家庭醫生措手不及。所謂病來如山倒,葉媽媽也想過最壞的情況,所以就像任何一個母親那樣急於把孩子的一切都安排好吧。


    半小時後葉榛他們回來,癌症三期病人需要安靜和休息,也需要保持室內空氣清潔流通,我起身告辭。葉榛拉住我說:“小梨的東西都在家裏,我幫你去拿。”


    我看了眼卓月,她正側著頭看點滴,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我說:“好吧。”


    而後我們真的像一家三口那樣坐著車回到繁花苑,他們父子倆看起來相處得不錯,起碼葉梨在他麵前總忍不住露出那種崇拜向往的眼神。在小孩子眼裏,父親都是神,何況是葉榛這樣玩起來像個孩子,沉默起來像棵樹、撒嬌起來像貓、認真起來像戰神的父親。葉榛能給他的,我是拚盡全力也給不了的。


    “有了兒子的感覺怎麽樣?”


    他像在害羞,瞪了會兒跟說:“簡直好極了!”


    我笑嘻嘻的,“月姐好像也很喜歡小梨。”


    “是啊。我也很奇怪,月姐本來就不太喜歡小孩子小動物什麽的。”


    “真好,她離婚不就是因為不願意生孩子嗎?她要是重新跟你在一起的話,也不用替你們葉家延續香火了,反正你也對她舊情難忘,倆人在一起可不是個天作之盒?”我繼續笑眯眯地說,“不過,小梨要跟我過。”


    “我跟月姐沒什麽,你不要亂猜,”他眼珠一轉,黑黝黝地盯著我,“你這是在吃醋?”


    我吐了吐舌頭,“她的醋我都吃了幾噸了,早吃夠了。”


    回到家葉梨回他的房間收拾東西,保姆阿姨去幫忙,我自己倒了杯水在客廳裏欣賞新裝修,是美式鄉村風格,挺有品味,正轉著聽見葉榛喊我:“唐果,你快過來幫個忙。”


    我應了一聲,進了門正要問葉榛什麽事,隻聽見背後的門鎖喀嚓一聲,接著整個人就被甩到門上吻住。嘴唇壓下來的時候有點急切,我牙關一合,口中都是濃濃的血腥味,還有葉榛的氣味。


    那種獨特的微苦的體香,讓我覺得腦子頓時成為一團糨糊。


    我們這是在幹什麽呢?跟做夢一樣。葉榛雖然是個正人君子,但他對我一向不夠君子,手熱辣辣地沿著腰線往裏摸。我甚至連拒絕的想法都沒有,隻覺得熱,好像腳下是沸騰的地獄之火,萬劫不複也沒什麽。


    “媽媽!你在哪裏?我們走嗎?”


    走廊裏傳來葉梨的聲音。


    我還沒從火熱的親吻裏回過神,葉榛已經咬著唇推開我了,眼睛因為欲望而亮晶晶的,更加性感撩人。我握住他的手腕不自在地到處看,直罵自己沒臉沒皮,手指摸索到凹凸不平的皮膚,在他的手腕上。


    “你的手腕怎麽弄的?怎麽兩邊都有?”


    他迅速擼下袖子,掩飾地說:“訓練中受的傷,早就好了。”


    我怔了怔,幾乎暴跳如雷,“葉榛,我是做什麽的你知道嗎?什麽樣的訓練手腕會受這種傷?什麽樣的訓練會挑斷你的手筋?!”


    葉榛似乎不想解釋,抵碰上我的額頭歎了口氣,我不知道為什麽腦子裏有個荒唐的念頭,蹲下身子把他的褲腿挽起來檢查腳腕,那一瞬間,我幾乎絕望了,胸口像被大石砸中,連哭都哭不出來。葉榛把我拎起來,使勁抱著我,嘴唇在耳邊蹭來蹭去,“乖些,沒事,你看我不是一點事都沒有嗎。”


    我哭不出來,麵色慘敗地握住他的手腕,狠狠握住。


    “你不說實話是吧?”


    他扭捏著,“是秘密任務,不太好說。總之是最西邊恐怖分子煽動的暴動,我們小隊行動時我不小心被抓了……嗯,那種情況下還能留住命,隻是被挑斷手筋腳筋示威已經是萬幸了。”


    “所以你就回來了?”


    “……也可以這麽說。”葉榛笑得有些驕傲似的,“是我自己申請調令回來的,我的工作很清閑,現在應邀去練兵也很有成就感。”


    他說得那麽簡單,可我知道沒那麽簡單。


    那麽驕傲的葉榛被拔掉翅膀摔進泥土裏時,他的內心不會如此簡單。


    我說:“我該走了。”


    他斂下眼咬住嘴唇沒動。


    我突然來了火氣,“你還要不要再親我?”


    這下葉榛終於鬆開我了,說真的我有些失望,還是開門走出去。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隻能給柯杏香打電話,她聲音還是迷糊的,“小姐,你體恤下奴婢這幾天都在翻譯原文書,好容易才能睡下……”


    我說:“杏子,我今天見葉榛了,我好像又重新對他燃燒起愛情的火焰了,我以為都成了灰了,還能燒,乖乖。”


    柯杏香笑道:“奴婢還以為小姐你從沒熄滅過。”


    “有的,我發誓。”


    “你發誓跟護士阿姨說打針一點都不疼一個道理……哎,他今天怎麽你了,你這樣興奮得跟吃了*****似的。”


    “他……他親我了。”


    “然後?”


    “然後沒了?”


    “怪不得你欲火焚身這麽晚不睡,告訴你啊,現在馬上打電話叫他開好房,然後跑過去。”


    我驚訝,“……然後呢?”


    她大笑,“然後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再然後各找各的情人各說各的情話。妝個吻怎麽了,你給他生了信孩子他還能不感動,不過他原來就不愛你,還能指望他一夜之間因為這個孩子就能對你產生愛情?如果有,那也是同情。bbs.jooyoo&middot葉榛那樣的人太有責任感也太有原則,說不定他過兩天就打電話約你出去複婚呢,那又能怎樣?你要的是他的人,那就答應他,跟他走,你要的是愛情,那就閉上眼睡覺,等那個願意給你愛情的人出現,就這樣。”


    說完柯杏香同學就跟夢遊一樣的把電話掛掉了,不知道為何這個女人年紀越大就越粗俗不堪。以前那小氣質跟個仙女似的,舉手投足就是個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如今張嘴閉嘴都如此的犀利,好似個刻薄的愛情專家。


    這個又拽又討厭的家夥。


    我捂住眼睛,心裏沸騰的火焰變成了冰碴子,這個討厭的家夥說得很對,我就是學不乖。


    我貪心了,我要的是他的人,也要他的愛情。整個晚上我都有種灰敗的傷心,第二天頂著兩個黑眼圈去醫院上班,被老師看見又是一頓臭罵,我理虧隻能一聲不吭,鞍前馬後地去給他泡茶,就差奴性地跪在地上給他老人家捏腳了。


    老師終於也心軟了,“果果,我也不想老這樣罵你,可你也要調整下,總這樣怎麽行?”


    我隻能厚著臉皮賠笑,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知道老師是為我好,他擔心我出錯,做我們這行的是不能出錯的,很可能一個小錯誤就釀成醫療事故,害人害己、


    可我真的混亂,想葉榛跟有病了一樣,不知道該怎麽辦。


    【4】


    今年進了臘月才開始下雪,對於北方來說下得有些遲,厚積薄發,不帶喘氣兒的下了幾天。


    我把葉梨捂得嚴嚴實實的送去幼兒園,有時葉榛會把他帶回家,當然他偶爾也會邀請我,隻是我很少去,大多數都是下班後去軍區總醫院看葉媽媽,不過接連好幾次都沒碰見卓月,聽說是有外地的采訪任務。她不來就換了葉榛的發小兒沈淨,幾次碰見我都笑得狐狸似的,眼神曖昧輕佻地在我身上溜啊溜啊。我索性盯著他漂亮的臉蛋進行無休無止的視奸,比流氓,誰怕誰啊。


    不過守在葉媽媽麵前,也隻是眼神的廝殺,都不太敢造次。


    他出門提水,我回醫院加班,他大步跑上來笑著說:“喂,喂,弟妹。”


    這一聲弟妹喊得我通體舒暢,還是挺衝地瞪他,“誰是你弟妹?”


    “你呀!”他一點都不惱,“弟妹,葉子說你琵琶別抱了?”


    “他怎麽什麽都跟你說!”我簡直惱羞成怒,“不行嗎?年輕的時候犯傻,長大了還不允許我聰明點?我又不是天生就是追著人跑的傻瓜。”


    “那你為什麽生下小梨?……啊,提起這事我們都嚇死了,你真猛,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麽叫恐怖分子了。真的是恐怖分子,殺傷力真大,對敵人狠對自己狠,怪不得葉子栽到你手上了。”沈淨撅起嘴,惡心吧啦地說,“人家是在稱讚你喲。”


    又提什麽恐怖分子,簡直勾起我的傷心事。


    我也撅起嘴,“誰要你稱讚,他哪裏是栽我手上,是我栽到他手上才對。你和他是發小兒,你當然替他說話。”


    “那我能不能理解為現在你對葉子心懷不軌?”


    我看著他,又開始惱羞成怒,“我真替你的小學語文老師感到悲哀,什麽成語能亂用到這種程度?”


    他狡猾地笑,“你生氣了,那是我猜對啦。”


    我懶得理他,欺負別人很好玩嗎?啊,是的,我當然知道欺負別人很好玩。可是我才不願意被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家夥出言傷害。這世界上沒有人能傷害我,沒有人。


    “弟妹,你別生氣,我沒別的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你要是還喜歡他就跟別人分手吧。葉子這個人很死心眼,他很尊重別人的選擇,所以絕對不會破壞別人的戀情。”沈淨認真起來,“他不是你……”


    “對,我會,我會破壞別人,我想要的絕對不會讓給別人,而且腳踏兩隻船兩麵三刀這種事我最會了!”我頭一陣陣發錯,忍無可忍地打斷他,“這樣肮髒的我配不上你們家葉榛,你不用反複提醒我,再見!”


    沈淨終於閉上了他的狗嘴,我希望這個口無遮攔的混賬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幾乎是暴怒,心裏不得不佩服沈淨的本事,這世上能把我惹毛的也沒幾個。


    回去時我把臉貼在公交車的玻璃上,空調溫熱,玻璃冰涼,雪陪著我下了一夜。


    因為連日的大雪,感冒和摔傷的病人激增。周末我加班回來,夏文麒正在客廳裏陪小梨擺多米諾骨牌。


    “回來了?”


    我從冰箱裏拿了罐可樂,嫌惡地瞪他,“別一副我老公的口氣。”


    “你最近肝火旺啊,少吃點火鍋烤肉什麽的。”夏文麒推了推眼鏡,“孩子他媽,也給我拿一罐可樂過來。”


    我拿起一罐可樂砸過去,他穩穩接住。


    “原來是位高手,失禮失禮。”


    “承認了。”夏文麒回過頭來,“還跟你媽冷戰呢?”


    “我媽住你家不回來,估計是看上你爸了。”


    “貧吧。”夏文麒笑起來,“祖宗,我得在你家住幾天。我姑來了,你媽跟我媽最近在玩那個什麽太極扇,又討厭看見你不想回來。”


    我無比灰心,“她就不怕我這樣的美女會被你這個變態先xx後xx?”


    “我會先殺後奸的,否則這麽熟了麵對麵多不好意思。”


    “喂喂……你當我兒子麵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葉梨抬起頭來,非常純真地說:“我什麽都聽不懂。”


    我扶住額頭。


    不過夏文麒來了日子確實好過些,起碼我不用帶著葉梨去吃肯德基度日。我可恥地懷念著非得麵癱的手藝,他炒了兩個簡單的小菜,我一連吞了兩碗包,最一連菜湯都沒放過。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去非洲當難民了。”


    “你比較像難民吧,臉色都蠟黃,跟福爾馬林泡過似的。”我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那案子破了沒有?”


    夏文麒搖了搖頭,“破了。”


    “那你搖什麽頭?”


    “唐果,你說咱倆結婚怎麽樣?”


    又是突發奇想,晚上說早晨忘的,我搖頭,“不怎麽樣,我已經有脆脆和碎碎兩個男人了,生活很富裕。”說完看他好像側著頭在傷心似的,心裏一激靈,“我的天,你不會真愛上我了吧?你早幹什麽去了啊?”


    他漫不經心的,“現在也不晚啊。”


    “我連於雅致都不要,我要你?”


    “是於雅致不要你吧,你這種談戀愛像搞行為藝術的人有誰吃得消?”沒等我發火,他又說,“你看,反正咱倆都沒人吃得消,要是有一天一個人先走了,也不會太難過。”


    “你以後還是少協助你那個白癡警察朋友破案了,整個人都不太正常了。”


    夏文麒邊收拾盤子邊說:“嗯,不正常才能配合祖宗你的步伐。”


    跟夏文麒許多沒見,吃過飯葉梨在屋裏用電腦看《寵物小精靈》,我們一邊有一句沒有一句地聊天,一邊看新聞。夏天剛鬧過泥石流,冬天又鬧雪災,高速公路上堵車加連環車禍,房屋被雪壓塌,通訊中斷。人類在大自然的報複下總顯得那麽渺小無助,不地也會因為懂得拉起手而眾誌成城。


    晚上不知道怎麽睡著的,大約是因為夏文麒追蹤爆頭犯平安回來,嘴上再怎麽互相奚落,心裏對這個人卻是相當的在意,所以這一覺我睡得十分得甜。


    周一早上的例會,院長召集誌願者組成兩個救援小組,分別去山裏和事發路段的高速公路對受災群眾進行救治。


    一刀切老師巡房回來問我:“你真去啊?”


    “去。”我正趴在醫室裏填那個誌願表,“為什麽不去?”


    “為什麽要去?”一刀切老師嚇唬我,“說不定真的會死啊,你上回可是差點沒回來。”


    “老師你不應該教導學生胸中有大愛有犧牲精神嗎?”


    “那種老師統統該拉去槍斃。”老師指著我的鼻子,“你就作吧!”


    我跑到門外又伸出半個頭,大義凜然地說:“老師,我去了!如果我有什麽三長兩短,別忘記幫我交黨費!”


    一個文檔夾扔過來,我抱頭鼠竄地跑去交誌願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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