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為任務緊迫,誌願者們隻來得及給家人打了個電話,就上了車奔向災區,這次去之前是簽了生死狀的,完全自願,死了醫院不負任何責任,所以我們吸能對自己的生命負責。


    進入了山區後,起初還能看見路邊三三兩兩的住戶,車緩緩地行走了大約半個多小姐,眼前隻有明晃晃的雪白,路越來越窄,路麵的雪光幾乎讓經驗老到的司機都寸步難行。到了差不多被封死的山口,頭兒做了個艱難的決定,棄車讓司機原地等待,女醫生護士們背著急救箱和應急食品,男醫生們則背著稍沉重的儀器和藥品,踏著雪往災區走。


    或許是因為救災本來就是個嚴肅的事情,所以除了山口嗚嗚鬼叫的風聲,沒有人吭氣。本來就靜得有些瘮人,突然有個女聲尖銳地叫起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就見鬼似的往後爬,“……啊,死人,有個死人!”


    頓時,周圍一片死寂。


    上大學時解剖室裏還有醫院的太平間裏死人一堆一堆的,我就是嘴賤,心裏想的嘴上就吧唧出來了,“……我還以為有鬼呢,多大的事。”


    “撲哧……”有人笑了,又馬上閉上嘴做出莊嚴建築物狀。


    我嚇得不敢喘氣,女醫生護士們的眼光如淩厲的寒風。有人走過去把雪扒開,噓了口氣,是於雅致的聲音,“不是人,是頭牛,山裏的許多牛都是放養的,估計雪大沒能回去,就凍死在外麵了,既然這裏有牲口,應該離住戶不遠了。”我並沒有太關注報名的人有誰,剛才在車裏被暖氣吹著迷迷糊糊地睡。對啊,這種衝鋒陷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差事他從來都是第一個冒頭,真是祖國的棟梁、人類的希望。


    因為剛才失控的一嘴,索性沒人理我了,我這個冷血動物一個人走在後麵。隊長老馮覺得死氣沉沉也不對勁,開始領著大夥唱國歌。


    “哎,沉嗎?”萌萌湊過來。


    她平時除了上班就是去健身房做有氧操和瑜伽,身體素質比我好,聽說撇一字馬跟玩兒似的。


    “還行。”我說,“你別跟我說話,我是打入白衣天使內部的斯文敗類,這會兒天使正煩著我呢。”


    萌萌嗤笑一聲,“騎著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還可能是唐僧,長著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許是鳥人呢,你看她們那群女的哪個不是因為誌願工作對升職有幫助才來的呢?不像唐果小黑天使表裏如一討人喜歡。”


    “萌萌,你真……”


    “別誇,我也是為了升職,什麽時候能把靠裙帶關係進來的巫婆護士長頂下去,嘿嘿嘿嘿……”


    我接下半句,“不是個東西呀。”


    萌萌笑得挺得意,她的生命裏除了減肥就是男人,榮辱觀跟她沒有什麽關係,沒臉沒皮才容易幸福。這一路聽著萌萌喋喋不休地講她的情史,她說了什麽我也沒聽進去,隻知道自己的腳在漸漸失去知覺。


    突然有人興奮地大喊:“看,帳篷!營地!……”


    “……終於找到組織了!”


    還有人花癡地囈語,“兵哥哥,兵哥哥……”


    在茫茫的一片白雪之上,綠油油的一層叢林迷彩十分養眼,就像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見了綠洲。老馮老遠地就伸出雙手cos人家毛主席與朱總司令勝利會師的場麵。


    一輛軍用越野車遠遠開過來,繞著我們救緩隊跑了一圈,開車的是那個有過一麵之緣的傅隊長,把雙指放在眉邊帥氣地打了個招呼。而後葉榛從副駕駛座伸出頭來,那青山綠水的臉也沒有多少驚訝的表情,“果果,重嗎?”


    一雙雙媲美三流娛記的眼光刷刷地掃射過來,連於雅致也看過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不重你來拎拎試試!”


    葉榛跳下來把我的包扔在後車座上,又虛偽地問其他人:“其他人呢?”


    一群嬌弱的有氣無力的嗲聲:“……重呀。”


    “那大家加把勁兒,營地就在前麵。”葉榛笑得那叫一個甜蜜動人真情實意。


    真虛偽啊。


    葉榛上了車,也把我拎到後車座上,不知為什麽臉色有點綠。


    我笑嘻嘻的,“你衣服掉色兒?”


    傅隊長咳嗽兩聲,把臉轉到一邊兒去。


    葉榛壓低聲音,像忍著氣似的,“他怎麽不大片你拎東西?”


    上車前他好像用那個小刀子似的眼風狠狠地剜了於雅致那邊兩下的。不過我內心意淫葉榛已經太多了,經常幻想他為了我吃飛醋,恨不得把我關進小黑屋裏不讓任何男人看見我,愛我愛得死去活來上刀山下火海。所以我隻當自己變態到把幻想實體化,於是傻乎乎地看著他。


    “啊?”


    “他身上背著兩個大包呢,他能幫那腿粗得大象似的女醫生背包,就不能幫你背?”葉榛這個形容深得我心,我一直覺得那女醫生麵醜心惡,腿像醫院大廳中心的頂梁柱。葉榛的情報收集工作真是做得越來越差,他說,“難道你們吵架了?”


    “我們吵架你至於這麽高興嗎?”我擠對他。


    葉榛愣了一下,苦笑著別開臉。


    我說:“我倆吹了,我沒男人了,你可以更幸災樂禍一點。”


    葉榛又愣了一下,“為什麽?”


    “喂草!”


    傅隊長沒憋住,開始哈哈大笑,一個兩個都是這樣,看葉榛吃癟都喜歡在旁邊撿笑話,我說:“笑吧笑吧,再怎麽往上爬,爬到將軍那個層次上去,被人一叫,還不是個副的?”這下換葉榛沒繃住,笑得花枝亂顫,摟住我的腦袋一頓揉,怪聲怪氣地問:“傅隊,您的衣服也掉色兒了?”


    老傅惱羞成怒,一個刹車,葉榛眼疾手快地把我按在懷裏,自己撞在椅座上。


    “喂,傅強!老子要彈劾你!”


    他哼一聲慢悠悠地點了支煙,血淋淋地拔出那當臉一箭。


    我被葉榛摟得暈暈乎乎的,臉埋在他胸口上,口水都快淌下來了,這猿臂蜂腰啊,這有力的大長腿啊。葉榛氣急敗壞地罵了一通,才把我從懷裏撈起來,拍拍臉,“哎哎,沒事吧,快喘氣兒,怎麽嚇成這樣?……”


    正說著老傅又一個刹車,葉榛又把我按在懷裏,我心裏撲通撲通跳得不行。葉榛幹脆氣得直接拿東西砸人,老傅又狠狠報複了幾回,發現葉榛連軍刀都從靴子裏掏出來了才收手。


    我目瞪口呆,這是什麽人民子弟兵啊,簡直是倆披著綠皮有組織有紀律的市井流氓。


    【2】


    營地裏有熱薑湯,遠處一群兵哥哥在拿著鐵鍬鏟雪,雪崩堵住了山路,車進不去。就連我們來時的路都是他們一路挖過來的,可雪一直在下,開路並沒有那麽容易。


    這下不僅沒見到災民,連部隊也有人凍傷或者感冒發熱,本來沒幾個軍醫隨行,又累病了倆。由於天氣太冷,背包裏的葡萄糖注射液竟然結了冰,用時要溶解沒少費工夫。


    天黑後,我們跟兵哥哥一起吃的胡蘿卜方便麵,麵條剛出鍋就涼透了,薄薄的一層油,聞起來都挺惡心,我隨便吃了兩口就往帳篷裏鑽,山路隨時都可能挖通,挖通後我們沒什麽時候偷懶。


    因為條件不好,救援組的女士們一個帳篷,外麵呼呼的內還能緩和點。


    剛鑽進來就聽見葉榛在外麵喊:“果果,出來下啊。”


    大象腿小姐不改八卦本色,小聲問:“這誰啊?”


    我說:“我兒子他爸!”


    又是一堆白眼,這看著說實話根本沒人信,隻有萌萌熱血沸騰地做出個勝利的手勢。


    外麵真是風雨交加,在帳篷門口不好說話,我往炊事班的廚房那邊走了幾步,停下來哆嗦,葉榛也不說話,見我停下來,拽著我就往他的軍用帳篷裏鑽。在風雪裏奮鬥的老傅聞到肉味望過來,吹了個尖銳的口哨,“葉子,你拽著人家姑娘往帳篷裏鑽什麽呀!”


    這下好了,那群剛被遠的下來挖雪的綠苗苗齊刷刷地行注目禮,開始大笑,口哨聲此起彼伏。


    葉榛也不害臊,還神采飛揚地做了個鬼臉。


    “流氓!”


    “哪裏流氓了?”葉榛撩了撩眼皮兒,挺招人的,“……算了,就叫你看看什麽叫流氓。”


    我正欣賞著帳篷中央的爐子上坐著個洗臉盆子,裏麵的雪水正在一點點融化,這是什麽行為藝術啊?一轉頭,看見葉榛在解軍大衣和扣子,頓時有些蒙,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到行軍床上。


    葉榛咬了咬嘴唇,“嗯,躺好。”


    ……老天爺,你這是在玩兒我的吧?這麽多人,帳篷連個門閂都沒有,這這這這好嗎?……啊這好像不是重點……重點是……想幹嗎也要回家後,這不是淫亂軍營嗎……呃,好像不是回家不回家的事……生理需求這種事可不會分時間地點的,這也不能怪葉榛隨便發情……這好像也不是重點,誰告訴我重點是什麽!


    在我胡思亂想時,葉榛已經脫掉我的旅遊鞋和襪子,將冰涼的腳寒進他的懷裏。


    “穿這鞋踩雪堆裏,你的腳不想要了?”是嗔怪的口氣,他明亮的眼睛微彎著笑,“你不用怕,我要耍流氓也不會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的,起碼要換個場地吧。”


    我捧住他的臉,驚慌失措,“你是葉榛嗎?你沒被什麽上身吧?”


    葉榛含情帶怨地驅著我,突然抓住我的手,瞬間嫩滑的石頭卷住了手指,在我石化中,他已經一根一根地把五根手指都吮了個遍,香豔得我差點偏癱。不對勁兒!聽老人們講山裏有狐仙經常變成美男的樣子出來禍害姑娘,眼前這個狐仙變的吧?


    “那天在肯德基看你吃雞翅,我就想這麽幹了。”葉榛煽情地咬了一下。


    我全身一抖,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調情?


    他不會腦漿凍成冰碴了吧?從翻書臉直接進化成等離子切割臉了?我們倆算什麽啊?


    “果果,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他臉色緋紅地抱住我,在耳邊熱乎乎地咬耳朵又吹氣,“祖宗,你重新喜歡上我好嗎……雖然我是個配不上你的家夥,可是你給我個機會變好行不行?我以後就變好了,變得比誰都愛你,讓你幸福。這樣你能不能給我個機會?”


    我耳朵軟得不行,大腦cpu過熱,心裏很癢,有個小爪子在撓,撓得血肉模糊依舊是癢。


    夏文麒家住的小區裏有家很好吃的包子店,葉梨小東西很喜歡吃那家店裏的羊肉包子,於是夏文麒經常帶著我們去吃。他們小區裏從不缺流浪狗,有一條臘腸狗特別饞,連饅頭米飯都不吃,餓得皮包骨頭也趴在包子店門口怎麽都打不走。


    不管怎麽說,即使是饞嘴,那也是隻相當執著的流浪狗。


    大多數時候我們會掰著包子的邊邊角角喂它,或者吃不完的就喂它。明明對人類來說是不要的東西,對那流浪狗來說卻如獲至寶,看你的眼神都熱乎乎的,格外的親熱,本來我沒在意這條流浪狗的死活,直到有回無意中去包子鋪看見有幾個青年人正拿煙頭燙它,被燙到應該非常痛,狗被燙得慘叫,叫完那群青年便興高采烈地送上一口包子角給它。


    即使被傷害了,隻要能得到想要的東西,那條流浪狗就用渴望的眼神在那等著。


    別人都說:真是條賤狗啊,記吃不記打。


    可我一直覺得那條非常有理想非常執著的狗。


    不過就是記吃不記打,好了傷疤忘了疼,跟我這種人一樣,覺得疼了隻要能得到想要的東西,也是不會跑的,隻會眼巴巴地等著。說好聽了叫執著,說不好聽了就叫犯賤。


    葉榛接著說:“……別放棄我,這回別放棄我了。”


    我知道自己該馬上答應,該歡呼雀躍,放鞭炮慶祝什麽的。無論葉榛為什麽回心轉意都不要問,隻要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可這為什麽?


    我說:“你叫我想想。”


    葉榛點頭,“給你一分鍾的時間。”


    “喂!”


    “一晚上,不能再多了!”


    “……葉榛!”


    “祖宗,乖。”葉榛做了個手勢,小聲說:“外麵有人偷聽。”


    剩下的時間就是水溫好後,被葉榛按著乖乖洗好了腳,抹了層凍瘡膏,又裹了三層軍用棉襪。葉榛一直在低眉順眼地伺候我,最後我被殷勤地套上鞋子,我真怕他再把我抱回去,看來他並不在乎丟這份臉。於是腳一沾地,我就逃出了葉榛的蜘蛛洞。


    行了,連救個災都能弄出香豔緋聞來,為什麽上邪你就不能叫我活得低調點?


    【3】


    回到帳篷裏我倒頭就睡,再醒來是被老馮的大嗓門嚎醒的。


    我看了下時間,淩晨四點。


    “路通了,大家背好東西出發!女同誌不要再梳頭了!出發,出發!”


    這次出行條件稍微好些,因為部隊進來了幾輛物資運輸車,能把女同誌們裝進去。隻是誰都不知道會在什麽地方又有塌方,也可能隨時遇見雪崩。在這裏沒有所謂的絕對,從簽了生死狀開始,命就是拴在褲腰帶上的。


    什麽表揚,什麽職稱,都要是腦袋長在脖子上回去後的事。


    葉榛在知道我跟於雅致分手以後,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連看他的目光都挺親切的,在眾人麵前也毫不掩飾那春情蕩漾的模樣。連臉皮這麽厚的我都窘迫了,鑽到人堆裏,跟救援隊的人一起上了車。


    起初還聽見有人在說笑,談論反厄爾尼諾現象是2012的前兆還有瑪雅預言的真實性,後來就閉著眼迷糊過去。


    不多會兒聽見萌萌喊我:“唐果,醒醒,前麵翻車了。”


    “翻車了?誰的車?”


    “他們說是隊長的車翻到山坡下的溝裏了。”


    我嚇醒了,跳下車往前跑,當兵的倒是訓練有素竟然沒亂套,隻是個個臉色都不太好看,我揪住一個人問:“葉榛呢?葉榛呢?”


    “葉隊?葉隊在下麵……哎,醫生醫生,你不能下去,危險!”


    他剛說危險,我已經連滾帶爬地跌下去了。


    藏在雪裏的石頭樹枝刮在我身上的感覺很不好受,幸虧盤山公路連上開出的是梯田,幾米長的緩坡下麵有條深溝,是用來澆灌莊稼用的。那輛越野車四仰八叉地躺在溝裏,一堆綠油油的人圍著,聽見上麵有人喊“醫生醫生。”,都抬頭看見我像個球一樣滾下去。


    被人像橄欖球一樣撲倒抱著滾了幾圈安穩落地時,我幾乎摔蒙了,“葉榛怎麽樣?”


    那個救我的小戰士比我還,“葉隊,葉隊沒事啊,車翻下來的時候,他們跳車了,現在在醫療車裏……你怎麽樣?”


    我推開他爬上坡,跑向醫療車,一打開門就看見葉榛懷裏正靠著個女人,軍醫正幫那人包紮手臂,一看那女人的臉我立刻糾結了,卓月。果真是一對冤家。看葉榛摟得那麽緊,怎麽也不像是被摔個半死的模樣。


    “月姐怎麽也來了?”


    “我有采訪任務。”卓月說著要直起身,“我聽說你們醫院也有誌願隊來,就猜著你也會來,這回我非給你寫篇報道不行。”


    葉榛連忙說:“月姐你別亂動了,再讓老張檢查檢查,都怪我,不該拉著你坐我們的探路車。”那滿臉的自責和心疼讓我很想歎氣。


    我說:“你們沒事就好了,我先回車上了。”


    葉榛說:“你別亂跑,注意安全。”


    “哦。”


    回到車上我才覺得疼,又覺得腰裏好像被汗水浸透了。萌萌拉開我的羽絨服,皺緊眉,“從哪兒刮了那麽大個口子?”伸出頭找了一圈,看見有人過來就喊,“於醫生,你來得正好。”


    於雅致過來一看,倒是鎮定,“去拿生理鹽水、碘伏、藥棉……還有羊皮線,要縫幾針……”


    我嚇壞了,“於雅致,你不是想搞死我吧,用得著縫針?”


    於雅致不知道哪裏來的怒氣,“你這是來救災還是添亂?你就那麽想當烈士?就你這樣,就算死了,回去也不會給你報烈士的!”


    被於雅致這麽一吼,不知道為什麽我傷心得很,一個兩個的都這樣,嘴上說著喜歡我,可說的和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於雅致被我拒絕後立刻跟院花出雙入對,如今對我又吼又罵,喜歡?我連你八輩祖宗都一起喜歡!


    萌萌拿來東西,見氣氛不對勁兒,很不講義氣地溜了,還禮貌地帶上車門。


    “……你哭了?”


    “我疼的!”哪裏都疼,心裏更疼。


    於雅致哼了一聲,口氣倒是軟下來,“看你以後還胡來,誰能替你疼……忍著點,先打麻藥……”背後火辣辣的,藥棉在傷口裏搗來搗去的感覺都快疼麻木了,於雅致不做聲了,許久才說,“那個葉榛好像對你也不怎麽樣。”


    我哭得抽抽噎噎的,“你還不是對我也不怎麽樣?”


    “我跟他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你可不能跟他比……啊,你輕點,想殺掉我嗎?”


    於雅致懶得理我,利索地處理好傷口,打消炎針,麻藥已經使上勁兒了,摸起來跟摸木頭沒什麽分別。


    “你又幹什麽?”


    “大夥兒不都徒步進山了嗎?”我把包裹背在肩上,“剛才不是說山裏住戶不集中,兩個兵帶一個醫生組成小隊搜救災民嗎?”


    “你都受傷了,正好留下來看車。”


    “車有什麽好看的,又不會自己長腿跑掉。”我想了想,又回頭衝他甜甜地笑,“還有啊於雅致,我跟你有個屁關係,以後看見我的態度就參照你看見護士站那群八婆,這種綿裏藏針的特殊待遇留給你的漂亮護士姐姐吧。啊,對啦,你要是有什麽包皮過長之類的小手術要做的話不是正好,那姐姐不是專門在泌尿科備皮嗎?你們才是吉祥的一家。”


    在於雅致氣炸前,我得意揚揚地跑了。


    人已經走得差不多,葉榛跟老傅還在部署行動,卓月和一個年輕的男孩在旁邊用茶缸吃方便麵。


    “傅隊長,我跟哪個隊?”


    葉榛立刻說:“……不能都走,這裏也要有人原地待命。”


    “我們醫院裏有待命的,我跟誰走?”


    都怪我演技太拙劣,口氣生硬,葉榛不再看地圖了,大約因為有人在也不好說什麽,隻用一雙水潤潤的眼睛疑惑地看著我。


    我又問了一遍:“我跟誰走?”


    老傅看了看葉榛,又看看我,把炸藥包跟打火機放在一起並不是什麽英明的舉動。他扭頭喊:“章魚仔,來,你們隊有醫生了。”


    【4】


    我跟的小隊裏兩個人,一個叫章魚,雖然看不出哪裏像章魚,可另一個叫鉤子的,嗯,也看不出哪裏長得像鉤子,老傅隊裏的人都是肌肉糾結看起來就挺可靠的隊員,目測年紀都不超過三十歲。


    六點鍾方向,完全是人腳踩出的小土路,被大雪掩埋幾乎看不見,隱約從露出的枯敗的枝椏裏能看出這是一條路。


    “既然有路,順著路去,就肯定能找到人。”章魚說,“唐醫生,看你臉都白了,累壞了吧,我幫你背。”


    我想了想把背包遞過去,“謝謝。”


    鉤子連忙說:“別客氣啊,你累壞了葉子一心疼說不定回去拿我們開練呢。”


    “你們如果能在我麵前憋住不提他,我保證他不會拿你們開練。”


    章魚和鉤子對望了一眼,有默契地做了一個嘴巴上拉鏈的動作。我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麵。章魚說得不錯,有路就會有人走,我們走了兩個鍾頭,終於走出了林海,在一片梯形的平地上立著三家雙層的磚房。


    章魚立刻下令:“我們三個,每個人去一家詢問情況,有傷病者馬上通知醫生。”


    雪很深,幾乎沒過大腿,若是不小心踩進深坊就會滅頂。被雪滅頂的感覺也很可以,所以每走一步對體力和心理都是很大的考驗。不過更大的考驗是,我敲了半天門,裏麵沒有回聲。


    若是平時,沒有人會覺得有什麽,住在深山裏不給陌生人開門也是正常的。可是如今大門從裏麵上了門閂,鐵環與鐵相撞的聲音響亮又清晰,但是沒有人開門。


    “……有人在嗎?”我大聲喊。


    除了風雪沒有任何的回應,上午九點二十三分,風力七級,房屋外溫度零下二十三度,大到暴雪。


    不多會兒鉤子從坡上那家跑過來,“唐醫生,這家沒人開門嗎?老鄉說這裏隻住了兩位老人,有三個女兒都嫁到山那邊了,這裏的山民取暖都靠撿柴土炕。”說著往後退幾步助跑利落地跨過牆給我開了門。


    院子裏都是厚厚的雪,淹到大腿,連個踩動的痕跡都沒有。我跟鉤子對望一眼,同時往偏屋衝,山裏的土坑一般都是砌成偏屋,門沒有門閂,被風吹得啪啪響,門口積了不少雪。


    床前放著個火盆,裏麵都是些燃盡的炭灰,屋裏是殘留的膠皮味。大約是把能燒的都燒了,連塑料瓶都燒掉了。屋裏除了土坑,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甚至連電燈都沒有,紅漆斑駁樣式老舊的桌上放著幾根蠟燭。床上兩個老人抱在一起蓋著兩層薄薄的棉被。被麵許久都沒拆洗過了,兩個人頭挨著頭,睡得很安詳。


    我上去要摸鼻息,鉤子拉住了我,紅著眼搖了搖頭。


    “我去報告給傅隊長,唐醫生,那家老鄉家的孩子發高燒,你去看看。”鉤子說,“十五分鍾後,我們繼續向六點鍾方向搜救,這個小山頭那邊還有人。”


    有時候悲傷的力量能激發很多東西。


    比如希望,比如信仰。


    或許是因為天太冷了,麻藥作用的時候已過,可是我絲毫不覺得疼,反正整個人的四肢都輕快起來。上坡雖然累,可幸好是順風,被吹著走,腦汁好像都凍成了冰碴。


    “哎,我們聊聊天吧,這風聲怪瘮得慌的。”


    章魚是嘴閑不住的家夥,“好啊,聊什麽?”


    我想了想,“……聊葉榛吧。”


    “你不是不讓提他嘛,我可不想回去被葉子當菜切,他一直在練腕力,飛刀知道吧,小葉飛刀,例無虛發。”


    “他的手恢複得很好嗎?”


    “嗨,聽說被那幫暴徒孫子扣著人當人質差點耽誤救治,能恢複到現在已經不錯了。當初剛到我們隊當教官時,怎麽說呢?別說負重越野訓練了,連跑步都成問題。說起來多牛氣的一個狙擊手,連槍都端不穩,控製後坐力都能把衣服浸濕了。”


    鉤子踹了他一腳,操著直白的河南腔,“你那嘴跟褲衩子似的,就不能勒個鬆緊帶兒?”


    章魚縮了縮脖子,訕訕笑兩下,“唐醫生你別往心裏去,現在都挺好的了,我們葉隊的飛刀比給女軍醫拋的媚眼兒都準。”


    鉤子二話不說,一腳踹他屁股上。


    “沒拋媚眼兒,真沒拋!”章魚馬上回過神來,“都是女軍醫給他拋媚眼兒!”


    鉤子一臉想開槍斃了這蠢貨的表情,都懶得理他了。


    我臉僵得連笑都不會了,好像麵皮上都凍了一層霜。


    “好了好了,我又不會跟他告狀,我跟他真的沒什麽關係。那個晨報的女記者卓月知道吧?那是葉榛的青梅竹馬,她爸是你們總軍區的一個什麽少將,當時葉榛愛她愛得心無旁騖的,後來她一轉頭嫁了個有錢人,後來又離婚了。”我自己都覺得這平靜我醋波下能酸倒一個師,“所以呀,你們可別瞎說了,我倆就是普通朋友。我雖然沒老公,但是有兒子,上回人們出緊急任務搜尋的孩子就是我兒子。”


    章魚跟鉤子麵麵相覷,一瞬間百轉千回。


    “嗨,我說呢。”章魚大笑,“怪不得今天翻車,葉子抱著卓記者跳車,人家手上就擦了一塊皮,他就嚇得魂飛魄散的,你看他把人家軍醫折騰成什麽樣兒?”


    鉤子踢他一腳,小心翼翼地看我,“就你眼尖,別人都是瞎子是吧?唐醫生你別理他,沒有的事。”


    “什麽沒有的事兒……哎喲,破魚鉤子,你老踢我幹什麽啊!”


    這倆人真有意思,章魚純真率直容易輕信,鉤子沉穩冷靜善於察言觀色,果真是互補。很快我們都說不出來話了,在惡劣寒冷的條件下,體力迅速流失,喘口氣連身體裏都灌滿了冰碴子,疼或者疲憊漸漸的都喪失,隻是機械地往前走,覺得自己隨時都能睡過去。


    鉤子伸出手,“來,唐醫生,我背你,不要小看我,我別的不行,就擅長四十五公斤以上的負重越野。”


    我擋開他的手,謝謝他的好意,“鉤子,我是來救援的,不要來添亂的。”


    鉤子沒再堅持,過了一會兒,他猶豫著說,“其實我倒是覺得葉子挺喜歡你的,他看你的眼神都直勾勾的,能燒個窟窿似的。”


    我此時萬念俱灰,已看破紅塵皈依我佛,什麽直勾勾,什麽火辣辣,都激不起我內心的半點漣漪,我拍拍他的肩鄭重其事地說:“你認識他多久?”


    鉤子一愣,“一年半。”


    我繼續語重心長地教育,“我都認識他九年了,這是個萬年難遇的千年玄鐵雙料加固地雷遍布的爛牆腳,誰挖誰完蛋。”教育完被微笑麵具假象蒙蔽的純真的兵哥哥們,我大步朝前走,迎著風雪慷慨激昂地朗誦《紅日》:“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別流淚心酸,更不應舍棄,我願能一生永遠陪伴你!”


    兩個小時後,我們找到了新的山民。


    山民家裏儲存著糧食和曬好的幹菜薰肉,即使大雪封山也不會有吃不上飯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取暖、用電和通訊。而且暴風雪不斷,房子根基並不是多穩固,雪崩導致壓塌房屋被砸傷,或者去屋頂掃雪滑倒摔傷的人不算少。


    在這種惡劣的天氣下,即使是青壯年人也很難抵抗,更不要提獨居的老人。


    幸好之後,我們並沒有再遇見獨居老人被凍死的情況,不過若在無人的情況下再持續兩天,情況也不容樂觀。


    背包裏的藥品慢慢減少,連兩大袋葡萄糖粉都分了個幹幹淨淨,閑下來天已經黑了。


    章魚接到上級指示,原地待命。


    【5】


    在老鄉家喝著熱乎乎的玉米麵糊糊,我夾了根體溫計在腋下。


    取出來看了一眼,正要往包裏掖,被鉤子劈手拿走。我仰頭吞下幾片消炎退燒藥,在屋子裏一暖和,隻覺得腰上濕乎乎火辣辣地疼。


    “三十幾度四,高燒啊。”


    “能幫個忙嗎?”我把裁剪好的紗布和外傷藥推給他,把衣服掀開,“幫我換藥。”


    鉤子往後躲了躲,那麽黑的臉皮上都能透出血了,眼睛不知道該往哪時看。大約是當醫生的緣故,看病人的肉體跟看等著論斤賣的豬肉沒什麽區別,這樣突然掀衣服倒嚇壞了一個挨搶子兒都不眨眼的大老爺們兒。


    我挺無奈的,“我要是夠得著就不用你了,快點吧。”


    鉤子同學終於蹭過來了,臉紅得跟個關公似的開始動手。


    “這傷從哪裏弄的?”


    “大風刮來的唄。”


    “什麽樣的風才能刮出這樣的效果?”


    往事不堪回首,我把臉別過去寧死不屈疼得直抽氣。章魚突然衝進來,“啊”了一聲退了出去,在門外哆嗦著喊,“鉤子你,你幹什麽,我,我不是……你……你耍什麽流氓?”


    鉤子本來剛褪下去的那層血皮燒得更厲害了,跟我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頓時出離了憤怒,“媽的,你那張爛嘴噴不出點好尿來,你想害死老子吧!換藥!沒看見換藥啊!眼珠子長褲檔裏嗎?”外麵的章魚被罵得連個屁都不敢放,過了一會兒才可憐巴巴的,“哥,我不是怕你犯錯誤嘛!我錯了,我錯了,要不你揍我一頓?”


    “瞧你那賤皮兮兮的樣子,一天不挨罵就渾身癢癢,快滾去燒點熱水給唐醫生泡泡腳。”


    章魚挨了一頓削,喜滋滋地說:“小的馬上去辦。”


    看著挺冷靜沉穩的鉤子罵起人來湯湯水水都出來了,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兔子急了也能咬人,我不由得肅然起敬。


    第二天大早,章魚接到指示去臨時營地集合。


    地圖上山連著山,有個村四周都是山,隻有一條山村的土路,好像裝進了一個盆子裏,所以叫盆子村,那個村受災嚴重,最深積雪達到兩米多。隊伍就駐紮在那個村裏。


    用一雙腳走山路是很可怕的,翻山越嶺這種事對我來說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幸運的是我的燒退了下去,因為寒冷傷口也不覺得疼,拖拖拽拽地走了倆小時。最後爭的那口氣終於是蒸了饅頭,被鉤子和章魚輪流背著到了集合地點。


    去那村子的那條能並排過兩輛卡車的路隻挖出一米多寬的路,兩邊是高約一米半的雪牆,這條路是硬生生地挖開的!


    頭頂上那高高的枝椏上掛著長長的冰溜子,好似在發光的水晶一樣。


    “太美了,這冰錐掉下來估計能直接穿透人體啊。”


    章魚附和,“嘖嘖,這才真的叫致命的美麗。”


    由於我這個拖油瓶,到達臨時營地的時間比預計的遲了半個小時。盆子村有近百戶人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每條路兩邊都是雪牆,說不出的詭異驚悚。人坐在帳篷裏還是沒知覺的,有人送進來濃濃的薑湯,喝進胃裏好像辣得整個人都燒起來了,而後是神經蘇醒後的刺痛。這種痛倒不如凍得麻木好受,我去用村民家改建的臨時輸液室幫忙。


    有個小戰士看見我,走過去又跑過來,“你是唐果醫生。”


    “我是。”


    “你別走啊。”小戰士嘿嘿一笑,跟個兔子似的撤腿跑了。我一頭霧水,過了好多會兒,看見葉榛跑過來,笑眯眯地把手心烙鐵一樣貼在我的臉頰上,“都凍透了,我帶你去暖和暖和。”


    這人對我來說是毒蛇猛獸,我退後一步不冷不熱地說:“有什麽事嗎?我忙著呢!”


    好似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葉榛皺了下眉,“沒事。”


    我轉身,“哦,那我進去了。”


    還沒進門,背後冷喝一聲:“站住!”


    我嚇了一跳,憤怒地回頭瞪他,葉榛麵色嚴肅地上來抓住我的手腕,“你有兩個選擇,第一,你跟我走,第二,我帶你走。”


    “我選三!”


    “好,也有三。”葉榛拉起我的胳膊往他脖子裏一掛,抱起來就走。我正要張嘴罵人,見倆同事抱著箱藥過來,大眼瞪小眼,我訕訕地笑了一下,“這天冷得,腿抽筋都站不住,真是麻煩葉隊長了啊。”


    葉榛笑得特含蓄真誠,“不麻煩,應該做的。”


    於是軍民一家,配合默契,在一片祥和歡樂的氣氛下,被葉榛抱回了他的蜘蛛洞。蜘蛛洞是老鄉家舊土房的偏屋,好久沒人住,臨時收拾出來燒把柴火,土炕也很暖和。門一關上,我就站在炕上跟鬥紅了眼的公雞一樣跟他對峙。


    “你怎麽一看見月姐就跟見到殺父仇人似的?雖然說吃醋很可愛,但是吃過頭可不行。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現在她是我姐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鬧太難看多不好。”葉榛循循善誘,“過來,我看看手腳凍壞了沒。”


    我冷笑一聲,“誰家姐姐整天抱得那麽緊,眉來眼去的,都能抽出絲來了。姐弟怎麽了?別說是沒血緣關係,現在有血緣關係的滾到床上的還少?我都在卓月他們周刊上看過幾回了。”


    葉榛慢慢收斂了笑容,幹淨臉龐因為憤怒而微微發紅,“你有氣朝我賴,但你不要把月姐也說得那麽肮髒,她哪裏對不起你了?”


    “她確實沒什麽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她,在你們快花好月圓的時候突然帶著個兒子半路殺出來。就像偶像劇裏邪惡的女二號,總是纏著男主角,最後不過是個跳梁小醜,根本擋不住你們的破鏡重圓。”我居高臨下,覺得身體裏那些孤傲高調的自尊心漲得滿滿的,“葉榛,你饒了我吧,其實,這些年了,我對你的感情……也沒剩下多少了。兒子你不想他叫別人爸爸,大不了我以後嫁個男人讓他叫叔叔。你不用費盡心思把自己都賠進來,我不需要的東西,你再給就是多餘了。”


    麵前的男人閉上眼睛慢慢地調息,雙拳握得死緊,好像在竭力控製自己不要撲上來把我掐死。以他的實力一拳就可以把我打死。室內的溫度好似在一點點飆升,我承認我從未見過葉榛有真正的生氣,隻是以前聽張眠說過葉榛生氣起來能波及千裏,損人不利己,都別想好過的典型——我以為隻有我是這麽損的人。


    我貼著牆,突然之間身體裏那些充盈的東西都蒸發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幹巴巴的外殼,一屁股坐在熱乎乎的炕上。


    可是心裏全是冰碴。


    我太了解他了,他是個多麽有責任心的人,他不愛我,還這樣誘惑我。他捏著我的七寸,因為我愛他。他有著堅不可摧的外殼,他柔軟的內裏也希望我走進去,可是我隻能在外麵抓耳撓腮著急地轉圈圈。因為那殼裏已經有人了,她從沒走出來過,沒有人替我打開那扇門,我進不去。他始終都沒辦法愛我。若是以前,不愛,他絕對不要。


    可現在不一樣了,生命果真是奇妙的東西,可以讓人放棄原則。


    終於葉榛問我:“昨天我讓你想的,現在給我答案。”


    “我不要了。”


    他忍無可忍,“唐果,你想好再回答!”


    “不要!你那種廉價的感情我才不稀罕!”


    葉榛又閉上眼睛,片刻睜開一片清明,“好,如你所願。”


    他說完扭頭走了,那個幹脆利落。我氣得半死,想叫“葉榛你給我回來”,不過話在舌尖滾了滾又咽下去,真苦。什麽叫如你所願,怎麽就如我的願了,是如你們的大頭願吧!


    下午的時候雪停了,這場大雪凍死了不少牛羊,晚上炊事員做的是烤全羊烤牛肉,暴風雨過後的天空全是密密麻麻如水洗的星星。因為沒有電,兵哥哥們在穀場上燃起篝火,邊吃肉邊玩格鬥。女醫生女護士們在旁邊鼓掌拍手,我斜眼看葉榛卓月坐在一起,不知道說什麽說得那麽高興,笑得那叫一個嫵媚淫蕩恬不知恥。


    我胃口全無,捂著我的小珊瑚絨的毯子靠在草垛上看星星。對那些開屏的小孔雀視而不見。我終究是有過婚姻曆練的成熟女子,沒辦法跟這些未婚小年輕一樣輕浮。醫生還是要有醫生的樣子,平時八卦也就算了,在男人麵前還騷得那麽明顯,一點都不矜持,不符合大多數男人的審美。


    “你在這兒窩著幹什麽呢?還滿臉殺氣。”


    我縮了縮脖子,“於雅致你離我遠點兒,看見你準沒好事兒。”


    於雅致蹲下身子直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伸手捏住我的臉,使勁一掐,惡聲惡氣,“你是豬啊,連個消炎針都不打,你是不是真想當烈士啊?沒見過你這麽沒出息的,自己跟自己生氣,你不是挺能耐的?”


    “你管我?!”一句話吼出來都帶鼻音了。


    “我就管你了。”於雅致把我拎起來,“打針去!”


    “我不去,你管我那麽多,一個一個的都嘴上說愛我,轉頭就跟別的女人出雙入對的,還愛我?我還愛你呢,我愛你們全家!……”


    於雅致好像也氣著了,呼哧呼哧地喘了一會兒粗氣,眼睛被風吹得通紅。我覺得臉上凍得厲害,一摸才發現都是眼淚。原來我還這麽難受,不過是個看起來張牙舞爪揮著大鉗子挺嚇人的螃蟹,其實一戳斃命。


    “我愛你怎麽了?憑什麽你愛著別人,我還要對你好?就因為我愛你?愛一個人難道就一定要這麽賤,明知道得不到還傻兮兮地去獻殷勤?我跟其他女人試著交往有什麽錯?我也想找一個我愛的也愛我的人啊。”於雅致說,“我付出了沒有回報,我沒理由再去填你這個無底洞。”


    誰都想找一個自己愛的也愛自己的人,我也想啊。


    可是,若付出就去計較回報,這種精明的想法也隻是在做生意吧,冷冰冰的東西,怎麽能叫愛呢?


    我笑了,我想這一定很氣人,“於雅致,幸好我沒愛上你,愛上葉榛或許真的很辛苦,要追他很累很麻煩成功率低。因為葉榛這個人啊,他很認真,把感情看得太重,而且死心眼,愛上了就死心塌地。不管別人愛不愛他,隻要他愛著,就會堅守自己心底的感覺一直愛著,在你看來很傻是不是?可我覺得,被這樣的男人愛上,那是多幸福的事情。因為你不必擔心他對你的忠誠和愛會打折扣,也不必擔心他對別的女人心猿意馬,他的心裏隻能住下一個人。他不是商人,他不精明,不會計較得失。在我心裏,隻要他一直保持這種純真,我就能一直愛他。可於雅致,真心是用真心來換的,你對我也許是有真心,可是有多大一點兒呢?而那點兒真心,連點肉味都嚐不到,我怎麽願意要呢?”


    戀愛中的女人就是這樣,自己的情人是天仙,其他人再好都是狗屎。


    如果我愛的是於雅致,說不定也會把葉榛貶得一文不值,可是,我知道我不會愛上葉榛以外的人。他就是天仙,我恨得牙癢癢也隻能我罵他噴他,我手裏拿著長矛,誰說他不好,我就戳死誰。


    於雅致臉色發青地看了我一會兒,倒沒生氣也沒發火。是啊,他本來就是一個連發火都要衡量一下有沒有必要的人,就像物理書裏教的那樣絕對不做無用功。跟一個與他的未來完全不會發生關係的女人,絕對是無用功。他攥緊的拳頭慢慢放鬆,不冷不淡地說:“對,你們家葉榛什麽都好,我就是這樣沒心沒肺的混蛋……不過,現在你還是要打針,否則你連罵我的力氣都沒有了,怎麽去跟其他女人爭你們家葉榛?”


    “於雅致……”


    “閉嘴!”


    “你唯一的可取之處是,你不會騙人,我就會。”


    “騙人還能耐了,走,先去打針,紮不死你。”


    這下我沒拒絕,高高興興地跟著於雅致走了。


    我跟於雅致果真適合做朋友的,像夏文麒那孫子說過的,跟唐果做朋友是最好的,如果不幸被她愛上,要麽你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要麽你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唐果同學評價,前半截是真理,後半截是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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