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生靈有幾何?修士有幾何?天下間門派家族,又有幾何?


    這些問題,恐怕除了那位能夠耳聞天下事的白先生之外,誰都很難能夠給出一個準確答案。


    但準確答案沒有,模糊籠統的概念卻是有。


    人間生靈億億萬,修士千億萬億,另有大大小小的門派家族林立四方,亦是需要以萬相計。在這其中,人族數量還要占去一半,基數十分龐大,也就衍生出了各種道統傳承,甚至是在一種道統之下還有不同派係分別傳承,繼而衍生出更多龐雜支係。卻說是如此,事到如今,究竟何為正統,何為旁係,已經很難說清,就像那最早建立了瑤光聖地的姚家人,與如今紮根南城的姚家人,究竟哪一方才是直係,哪一方又是支係,已經很難言說。隻是一旦將天下各種道統總結下來之後,也就那麽隻有那麽寥寥幾個。


    道家佛家,各去其一。


    而當雲澤忽然想到,問起先前那兩位出手抹殺不計其數陰鬼邪祟的一僧一道來曆時,顧緋衣解釋之後,又多說了一些龐雜閑話,畢竟此間廊道太過深邃,已經走了許久也沒能見到出口,就當作閑談,隨意閑談,權當是給鮮少出遠門的雲澤漲一漲見識。


    而那一僧一道,則是分別來自道一觀與大乘佛寺,盡是人間一流勢力中的領頭羊,要比家族之中並無聖人坐鎮的北城景家,強出不是一點半點。


    畢竟更在一流之上的聖地世家,要求太過苛刻,得有至少一位大聖強者坐鎮其中,才能以聖地世家自居。


    人族隻有九聖地八世家,共計一十七座龐然大物,更在一流之上。


    也便是說,人族至少有著一十七位大聖存在。


    但卻相較於動輒千億萬億計的修士基數而言,實在太過稀少。


    而聖人數量則要更多一些,雖然不太好數,畢竟能有成百上千,但也確實可以數得過來。


    入聖修士,還要再多,或許該是數以萬計。


    隻是一旦想到這一整個天下之間,僅是人族修士便足有千億萬億,就仍是不免有些感歎,真正能夠踏足聖道之中的修士,實在太少太少,甚至可謂是少得可憐,而也正是應了在北臨城南域學院之中流傳最廣的那句話——修行一道,本就是千軍萬馬獨木橋。


    雲澤忽然覺得有些惆悵,不知自己是否能夠成為那千軍萬馬之中,唯一一個通過獨木橋的人。


    也或是更有可能會被擠下獨木橋,摔死在橋下?


    雲澤抿住嘴巴,沉默不言,一時之間有些出神,腳步也就無意識地變慢了一些,卻也依然跟在薑北幾人的身後。


    又走出沒多久,薑北幾人忽然腳步一頓,猝不及防的雲澤險些撞在顧緋衣的身上,好險及時回神,收住了腳步,方才見到這格外深邃的廊道已經走到盡頭,不知深入地下多少丈,難以估算。而在眼前,則是豁然開朗的一片浩大空間,居高臨下俯視看去,便可見到一座宏偉城池坐落其中。


    非是死氣沉沉,反而一片明光燦燦,也似到了另一方天地,頭頂萬裏青空,下有不盡土疆,近處有房屋排列,古街器闊,再深處則是殿宇萬座,鱗次櫛比,四麵有奇花瑞草,老柏修篁。而在遙遠之處,也似古城正中,更有一座山脈聳立,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麒麟獨臥。峰頭時聽錦雞鳴,石窟每觀龍出沒,林中有壽鹿仙狐,樹上見靈禽玄鶴。卻在更上,也似雲端,另有一座輝煌宮闕,環繞煙霞散彩,伴有日月搖光,金亮萬道滾紅霓,瑞氣千條噴紫祥。大門處,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寶玉妝成。大門後,有彩華神柱,柱上纏繞金鱗赤須龍,過後又架設幾座長橋,橋梁盤旋彩羽丹頂鳳。


    明霞幌幌映天光,白霧蒙蒙遮鬥口,一宮宮脊吞金穩獸,一殿殿柱列玉麒麟。複道回廊,處處玲瓏剔透,三簷四簇,層層龍鳳翱翔。


    地下雲上,人間天宮!


    薑北收斂瞳術秘法,震驚得無以複加。


    盡管瞳術所見之中,也龍也鳳也麒麟,大多似是真實存在,卻又各個虛幻飄渺,終歸說來便不過氣機呈現。卻如此天宮,哪怕薑北這般世家麟子,也依然是生平僅見。


    卻低頭再看,腳下又有懸在半空的長石台階繼續延伸出去,直通城內邊緣。


    但無論顧緋衣也或薑北景博文,都或多或少有些遲疑,畢竟此間空間太過遼闊,隻憑肉眼,甚至無法看到這座巨大墓室中另外三方牆壁的所在。而眼前的懸空台階也像是墓主人刻意為之一般,尤其此間廊道出口非是開在地麵上,反而位於最高處,似乎並非是為阻攔一些修為境界尚且不足以踏空而立的土夫子,更像是為了能讓入內之人一眼便就瞧見此間城池的浩大與宏偉,與那最深處宮闕的異象紛呈,才會這般布置。


    有些炫耀的意味存在,但卻極為古怪。


    越是古怪,越是凶險。


    深諳其中道理的極為麟子麟女眉關緊皺,最後卻是身為女子的顧緋衣最先邁步。


    “前麵走了這麽多人,都已經幫咱們探過路了,還怕什麽?”


    聞言之後,薑北與景博文麵麵相覷一眼,有些無奈。


    卻趁著這個功夫,已經回過神來的雲澤,沒有瞳術秘法,目力也遠不及另外三人,隻能勉強瞧見一座山脈橫陳在遙遠方向,卻具體模樣看不出來,便大抵有些不知者不怕的意味,第二個邁出腳步踏上懸空階梯,隻是依然忍不住兩股戰戰,隻能強行咬緊了牙關,逼迫自己一直仰著腦袋去看這分明是在地下不知幾丈深,卻又萬裏無垠的晴朗天空。


    見到雲澤模樣,薑北與景博文多多少少覺得有些好笑,搖了搖頭,不做聲,跟在腳步緩慢的雲澤後麵,一步挨著一步,用了半晌時間才終於下了階梯。


    過程中,最為難熬的雲澤,已經渾身大汗,臉色慘白,就連嘴裏都滿是血腥味。


    旁邊一座房屋背後,最先一步進入廊道之中,卻因為腳步不緊不慢,被人追到身後,而在如今更是已經睡了一覺的羅元明,一邊摸著鋥亮的腦袋,一邊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出現在幾人麵前。


    “來得真慢。”


    羅元明眼睛半睜不睜,將雙手插入袖口之中。


    “跑得最快最心急的那幾個,估摸著現在都快到那座山的山腳下了吧。”


    “這是緊趕慢趕地去送死啊!”


    景博文啪的一聲打開折扇,將目光望向那座山所在的方向,嘴角帶有些許笑意,眼眸之中靈光朦朧,同樣修有瞳術秘法,能夠遠遠瞧見那座山脈的氣派之象。


    薑北搖頭輕歎。


    顧緋衣冷笑連連。


    隻唯獨雲澤皺緊了眉關,已經大概有所猜測,是在自己肉眼瞧不見的遠處,有著一座山脈存在。卻在此間,更被他所在意的,則是這些個看似古樸老舊的房屋,心下更是暗自回想起先前還在高處時的俯瞰所見。


    街道器闊,房屋林立,星羅棋布,排列有序。


    盡管有些雲裏霧裏說不清楚,卻總覺得哪裏古怪。


    似乎...太安靜了?也太整齊了?


    陰鬼邪祟早在先前的時候就已經全都衝了出去,安靜,理所當然。


    房屋排列本就應當排列有序,最好是能讓房屋之間的街道橫平豎直,整齊,也是理所當然。


    但在風水堪輿方麵造詣尚可的雲澤,卻莫名的一陣提心吊膽,總覺得好像這所有一切都太過風平浪靜,而又在風平浪靜之下隱藏了無比可怖的湍急暗流,甚至那湍急暗流已經隱隱之間露出了些許苗頭,隻是究竟苗頭在哪裏,卻難以發現。


    是外麵的霸王卸甲地勢?


    還是鎮墓獸?


    亦或老藤台,又或棺中女子?


    羅元明注意到了雲澤的異樣,挑起眉頭,衝著自己這位有實無名的小師弟抬了抬下巴。


    顧緋衣,薑北,景博文,一同轉身看來。


    而雲澤則是忽然轉身走到旁邊的一棟房屋前,神情凝重,小心翼翼伸手推開了已經不知多少年無人居住的房屋房門,撲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塵。


    房屋中,陳設素簡,也似尋常人家一般,隻有再尋常不過的桌椅板凳,已經十分老舊,布滿了灰塵。


    房屋不大,一邊是灶台,另一邊則是隔了一堵牆的起居臥室。


    雲澤細細看過之後,從裏麵搬了一張最為矮小,但靠背很長的矮腳木椅出來,擺在門口的位置上,又四處敲了敲,許久才終於選定了位置,將木椅放下,也不理會上麵未曾清理過的灰塵,直接坐了上去,佝僂著腰背,活脫脫一個年紀大了喜歡曬太陽的老頭模樣。


    幾人麵露異色,看不懂雲澤在做什麽。


    隻有雲澤自己知道。


    自從當年開始學習靈紋一道時,沒過多久,雲澤就在大伯雲溫章那裏接觸到了很多有關風水堪輿方麵的學問,盡管其中脈絡龐雜,學問深大,可大伯雲溫章曾經說過一段話,卻讓雲澤記憶猶新,便是“要深入學習風水堪輿,就一定要博聞廣識,就像進入一處墓穴之中,許多看似不起眼的細微之處,卻恰恰意味著更多東西”。


    而雲澤也曾在書上看到過,一個房間裏的灰塵,更多都是房間主人身上的代謝下來的死皮。


    可房屋大門緊閉,四麵無窗,地底深處雖然像是另一方天地,可畢竟無風,又房中無人...


    哪來的這麽多灰塵散落?


    房屋之中布置素簡,床鋪被褥布棉老舊,至少在表麵看起來,更像一位老人的住處。


    盡管有些冒險,可雲澤卻依然不放心。


    方才會學著老人的模樣,搬了一張痕跡最重的木椅,坐在門前最恰到好處的位置上曬太陽。


    隻是許久不曾有過任何變化。


    雲澤默不作聲,抬頭瞧了瞧天上光景,方才鬆弛些許的眉關重新緊皺起來。他低頭看向地麵,許久之後,才在顧緋衣幾人滿是狐疑的目光中緩緩起身,卻是提著木椅來回走動,低頭不言,而又是許久之後,才終於來到了另一邊擺好木椅重新坐了下來,垂著腦袋,心髒撲通撲通一陣狂跳,就隻得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卻依然緊張到攥緊了拳頭,手心冒汗。


    雲澤第二次坐下的位置,正對著遙遠方向那依稀可見日月搖光的山脈頂峰。


    眼見於此,盡管有些不明所以,但顧緋衣還是取出了那杆十字重槊。


    薑北於景博文也神情嚴肅,緊緊盯著雲澤,不敢有分毫大意。


    隻唯獨曾在老道人指點陸家平風水堪輿學問時旁聽過的羅元明,轉過身去,眯著眼睛望向那座橫陳在遙遠方向的山脈頂峰,望著那座璀璨宮闕,心下已經隱隱有些猜測,卻也不過一知半解。


    直到許久之後,雲澤才終於勉強放鬆了些許,格外緩慢而又艱難地抬起頭來,望向那座懸於山脈頂峰上空的太陽。


    大日耀世,萬裏青空,卻在雲澤抬起頭望向那輪抬眼的一瞬間,這整個世界都立刻變了一副模樣,又哪裏還有什麽大日耀世,哪裏還有什麽萬裏青空,那懸於遠處山脈頂峰上空的太陽,分明就是一顆掛在一根破損石柱上的屍體,眼眶中垂落出來的眼珠,正釋放出血淋淋的光華,將整個巨大墓室都染成了血紅的顏色。


    而在這座城市之中,更是血光陰影交織錯落,一瞬恍惚,鬼影遊蕩,再一瞬恍惚,萬鬼空巷,甚至就連整座城池也都變得破爛不堪,四處都是殘垣斷壁,目光所及之處,也都是大火焚燒過後留下的焦黑痕跡。


    而直至這所有一切的虛幻終被徹底打破,一個又一個形同腐爛屍體一般的陰鬼邪祟才終於真正出現,都是渾身上下皮開肉綻,滿布著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圓窟窿,腐壞內髒也暴露在外,或是少了半個身子,或是少了半個腦袋,殘缺不全,一個挨著一個歪歪扭扭走在街道上,像是蹣跚學步的嬰童。也有真正的嬰童,從頭到腳,全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圓窟窿,皮膚腐爛,血肉袒露,就爬在薑北的肩膀上,正從另一邊扭過自己的腦袋,發出喀嚓喀嚓格外瘮人的聲響,直至完全扭過來,對著他咧開嘴巴,嘴角一直咧到了耳朵下麵,像是整張臉都被一分為二,皮開肉綻地笑了起來。


    但薑北卻恍若不知,隻是滿臉古怪地看著雲澤,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用這樣一幅好像見了鬼的表情看向自己。


    “我臉上...”


    薑北皺起眉頭,左右看了看,又重新看向臉色慘白,眼睛睜大,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的雲澤。


    “還是我身上,有東西?”


    顧緋衣與景博文同樣不明就裏,滿臉狐疑。


    隻聞得此言的羅元明,麵上神情立刻變得凝重無比,轉過身來順便掃過一眼已經被嚇得說不出來話來的雲澤,跟著便就看向薑北,順手便自氣府之中取了一張符籙出來,兩根手指夾住,輕輕一晃,就立刻自行焚燒成灰,被羅元明一把抓住,按在自己的眼睛上。


    卻即便如此,羅元明也看不到任何存在。


    而在雲澤眼中所見,那趴在薑北肩頭上的嬰童,此時卻是已經轉過頭來,沒有眼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本就已經咧到耳朵下麵的嘴角,越咧越大,甚至是近乎半個腦袋都已經隻剩些許皮肉相連,可那嬰童卻也依然在無聲獰笑,更緩慢深處青灰顏色的腐爛手掌,緩慢伸向薑北的喉嚨。


    雲澤瞳孔已經收縮成針芒,臉上慘白無人色,手腳也不聽使喚冰冷打顫,動彈不得,卻又忽然在眼角方向瞥見兩隻青灰腐爛、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掌,正從他的兩邊緩緩伸出,隨後手指彎曲,十分緩慢地抓向他的臉膛,而在身後,更是能狗隱約察覺到一股帶著陰森寒冷感覺的呼吸,輕飄飄打在他的脖頸上。


    手腳冰寒,動彈不得。


    雲澤想要出聲,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如青灰顏色,皮肉腐爛,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指緩緩觸碰到他的臉膛,陰森冰冷,不帶半點兒生氣。


    氣府中,忽然有大道神音轟鳴而起,衝出一片璀璨金光,鼓動一身血氣氣韻激烈奔走如同浩瀚江河,將雲澤手腳四肢中的冰冷感覺盡都驅散。隻一瞬即逝的匆促之間,莫名就被壓在心湖深處隻能在旁幹看的雲開,便代替了雲澤,反應極快,立刻身形滑出木椅,盡管仍在臉上留下了幾道血淋淋冒著灰色陰氣的傷痕,卻也好險躲了過去。而在之後,雲開更是抽身上前,神情凶狠猛然鋪上,在薑北愕然不解的模樣中,一把抓住了那半個腦袋都快仰麵掉下去的嬰童脖頸,將這鬼祟從他身上拽了下來,狠狠摔在地上,又雙手抱拳,眼神猙獰狠辣,毫不留情,猛然砸下!


    “啊——!”


    砰!


    紅白飛濺,腐臭蔓延!


    而那嬰童鬼祟不似人聲的尖銳嘶鳴,也隨著雲開抱拳砸下,將那頭顱砸得完全炸碎,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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