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以南,有一座名為木河的小鎮,鎮上隻有幾百來戶人家,算不上很大,但也不算很小。而木河鎮的鎮名則是取自流淌經過小鎮中間的一條名叫木河的河流,沒有什麽太大的說道,隻是北城中某條更大河流在北城以西某條山脈中蜿蜒流淌時,分出的一條支流,隻因河水流淌途徑一片黃土原,就在其中帶上了許多渾黃泥沙,遠遠看去猶似一條黃梨木,方才有了木河之稱。而在如今,因為一些早已追尋不到的原因,那座黃土原已經從木河的流經之處消失不見,又因源頭大水源自山脈之中,木河河水也就變回了應有的清澈甘冽,才會有了一些凡人在此紮根落腳,靠水而生,繼而就在數百年間形成了小鎮,並且沿用了木河原本的名字未曾更改,才會有了如今的木河鎮。


    木河上遊,是小鎮的偏僻之所,有一條依靠河流而建的小巷,名叫陋巷,也正應了小巷中的慘淡光景。


    而哪怕小鎮最初的時候隻有寥寥幾戶人家,可如今也已經壯大成了一座相當繁華的小鎮,尤其是坐落在南北之間的要塞位置,就在俗世回到人間之後,發展得尤為迅速。卻也似是所有人都遺忘了這條偏僻小巷,便無論小鎮如今已經繁華到了什麽程度,陋巷之中,也永遠都是家家戶戶破牆爛瓦,黃土院牆格外低矮的模樣。


    來往之人,大多貧苦,隻需一眼看去,就能分明瞧出陋巷中人的身上特有的那種泥腿子氣息。


    也或可以說是氣質?


    景博文眉關緊皺,忽然聽到了巷尾的地方傳來一陣婦人罵街的聲響,出於好奇,便踮起腳尖遠遠看了過去,聽著那些婦人口中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好半天才終於大致弄明白,原來是左邊那位胖婦人家院子裏麵養的雞偷偷跑了出來,啄了右邊那豐腴婦人家院子裏麵種的菜,再之後兩人就為這事兒吵了起來。而在最開始的時候,右邊那雖然貌不驚人,卻也身段豐腴,頗有些滋味兒的婦人還算講道理,可偏偏左邊那胖婦人死活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家裏的雞啄了人家的菜,如此一來二去,就直接當著眾多鄰裏鄉親互相指著鼻子大罵起來,怎個該說不該說的汙言穢語也都跟著冒了出來,讓駐足在身後院子門前,遠遠看戲的景博文都目瞪口呆。


    也算見慣了大風大浪的景博文,不太願意在這種地方拋頭露麵,尤其陋巷裏的婦人大多都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一旦罵起人來,就真的是牙尖嘴利能殺人,有理無理辯三分,什麽話都能往外冒,什麽話也都敢往外說,絲毫不會覺得丟人現眼之類。而在這種地方,一旦被人盯上,隨隨便便找個由頭出來,想要訛上幾個錢,景博文可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一時衝動就動手殺人,便在遠遠看了片刻,弄清了大概之後,就立刻回去院子裏。


    一是覺得殺了這些泥腿子,實在髒了自己的手,二是席秋陽前不久才分明嚴肅說過,不許惹是生非。


    對於席秋陽,景博文還是有些尊重的。


    畢竟也是曾經號稱同輩之中天下第二的驚豔人物,雖然沒有什麽太大的出身,卻偏偏力壓眾多聖地世家也或妖城之中走出的天之嬌子,而若非是雲溫書天賦天資太過璀璨且無敵,當年還叫楊丘夕的席秋陽,如今就必定會是人族之中的又一位扛鼎大聖。


    也或許還會再多出一座人族聖地,也或楊姓世家?


    景博文口中嘖嘖有聲,忽然瞥見隔壁矮牆後麵,正站著一位神情怯怯的花襖少女,生了一雙好看的杏眼,雖然皮膚粗糙了一些,並不怎麽柔柔嫩嫩,而且身上帶著一種陋巷中人特有的泥腿子氣息,但卻勝在眼神氣質上的幹幹淨淨,很容易就會讓人心生好感。


    名為謝安兒的花襖少女,手中正捧著一些質地粗糙的瓶瓶罐罐,瞧見景博文發現了自己,眼神怯怯的少女才終於鼓起勇氣,走到矮牆旁邊,將手裏用托盤擺放整齊的瓶瓶罐罐,擺在黃土堆成的矮牆上。


    “這些,這些是我爹自己配置的一些藥散,對於很多外傷的效果很不錯,我方才瞧見了你們之中好像有人受傷了,所以...”


    少女不敢抬頭,兩隻手藏在矮牆另一邊攪在一起,聲若蠅蚊。


    “我知道你們都是山上的仙人,就肯定會有很多很多丹藥,就看不太上這些藥散。但這些,效果真的很好。我爹經常會去西邊的山上采藥打獵,時間長了,就對這些很懂,所以調配出來的藥散效果也很好,而且用上之後還不會留下什麽疤痕。”


    少女忽然想到了什麽,匆匆忙忙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擺在矮牆上,遞給景博文看。


    “之前的時候,我陪我爹上山采藥,就不小心被樹枝劃傷了胳膊,而且傷口很深很疼,也流了很多血。回來之後,我就用了我爹調配的這些藥散,你看,真的一點兒疤痕都不會留下!”


    一口氣說完之後,少女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臉蛋通紅,又匆匆忙忙將自己的半截手臂重新收了回去。再偷偷摸摸瞥一眼著實風度翩翩的景博文,少女還算白皙的臉蛋越發羞紅,從臉上直接紅到了耳後根,就連脖子也是一片羞紅。


    情竇初開的年紀,又是沒什麽見識的陋巷少女,隻在南北兩城建成之後遠遠見過一些南北走貨的富賈商人,可真正近距離之下見到山上修士,甚至說上一些話,就還是生平頭一遭,免不了會覺得有些緊張。而更有些羞人不敢對外說的,便是景博文由內而外的翩翩公子風範,對於這般少女實在殺力極大,忍不住就會春心萌動,方才會鬼使神差鼓足了勇氣端出這些對於少女家裏而言十分珍貴的藥散來。


    隻是在那隔壁土院的老舊房屋內,少女那中年漢子模樣,卻已經兩鬢見白的爹,正悶不吭聲坐在桌前獨自一人生悶氣,而在悶氣之外,又還有著許多說不出的惆悵難以釋懷。倒是趴在窗戶上,隔著縫隙偷偷摸摸瞧著兩間院子中間矮牆上模樣的婦人,格外緊張。


    而在矮牆對過,景博文瞥了眼那些質地粗糙的瓶瓶罐罐,又瞥了眼對麵院子裏,老舊房屋微微打開一條縫隙的窗戶,心下自然分明,有心想要直接拒絕,畢竟托盤並不幹淨,瓶瓶罐罐也不幹淨,再加上席秋陽之前的吩咐,讓他不要惹是生非,就想著盡可能不與這些陋巷居民出現太多牽扯牽連。可透過窗戶縫隙,景博文又瞥見了那位身段豐腴,尤其胸脯高聳的婦人正偷摸瞧著,也瞥見了中年男人背對窗戶坐在桌前生悶氣,就大抵猜得到,一旦自己開口拒絕,哪怕隻是語氣稍微有些重了,都很有可能會惹來一些並不必要的口舌之爭。


    景博文心下一陣唉聲歎氣,有些不喜隔壁少女的多事。


    老舊木門忽然被人打開。


    氣質溫良的薑家聖人,和顏悅色走上前來,暗中衝著景博文揮一揮手,後者會意,麵帶溫笑向著隔壁少女點一點頭,而後便就立刻回去屋內。


    至於那位薑家聖人要如何處理這件事,景博文就懶得理會。


    房屋破舊,年久失修,就連屋頂都已經爛了一個大窟窿,房梁上滿是蛛網,已經多年不曾住人。而房屋原本的主人究竟去了何處,就是誰都不曾知曉的事,畢竟他們也就隻是還在那座古代妖城盡可能向著外界逃竄時,就立刻被迎麵找去的席秋陽與開陽聖主和薑家聖人出手帶上,還在古代妖城之中,就立刻出手打穿虛無之界,橫渡而來,恰好落在這附近,找見了這處無人居住的破舊房屋。


    雲澤心髒都被劍光洞穿,雖是格外出乎意料地將心髒保留了下來,但也已經十分殘破,像是一隻被人撕出了許多裂口的破麻袋,隻靠著修士相對凡人而言更加頑強的氣機,與顧緋衣和羅元明當機立斷取出的珍貴丹藥,才終於勉強保住了一條命,卻也已經再難經得起任何折騰,就隻能在盡可能遠離了那座古代妖城與那位古代大妖之後,隨便找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先將雲澤格外沉重的傷勢穩固之後,再謀其他。


    破破爛爛滿是灰塵的床鋪上,雲澤正光著上身平躺其上,身下則是幾人在出發之前隨便帶上的換洗衣裳,能夠避免傷口沾染了灰塵,導致傷勢惡化。而在此時,席秋陽則是一身氣機流轉,顯化出陰陽二色流轉不定,又盡數匯聚於掌心之下,貼在雲澤胸膛傷口上方,以雄渾氣機保證那顆已經十分殘破的心髒,還能勉強維持住生機不散。


    床沿上,擺著薑家聖人早先時候先行返回薑家,帶來的許多珍貴丹藥與靈株寶藥。而若放在平時,眼前這些珍貴丹藥與靈株寶藥,隨便拿出其中任何一樣,都能稱得上是價值連城。可在此間,卻是近乎不要錢般,接連被席秋陽抬手化開,再匯入周身氣機之中,用作修複雲澤那顆已經破破爛爛的心髒。


    可即便如此,雲澤的一身生機也依舊薄弱無比,隻是早先時候生出的死氣已經逐漸消散罷了,卻距離真正意義上的性命無恙,還差很多。


    席秋陽已經額頭見汗。


    小狐狸未曾再如往常一般找個舒服的地方趴下睡覺,而是蹲坐在床邊,幽冷雙瞳始終不曾離開床上的雲澤。


    顧緋衣懷中抱著那杆十字重槊,靠著木門一旁的牆壁坐在地上,神情低落,一言不發。


    薑北與薑星宇對坐在屋中唯一一張桌子的兩旁,隻是前者心緒沉重,而後者則是無關緊要。


    青雨棠站在房屋後窗一旁,瞧不見麵上神色如何。


    烏瑤夫人也早就已經去而複返,帶了老道人一並趕來,兩人都比那位薑家聖人來的更快一些,同樣帶了不少珍貴丹藥,與學院後山大長老那裏的靈株寶藥,卻在此間,也就隻是剩了一些被席秋陽丟在一旁的瓶瓶罐罐,而其中的珍稀丹藥與靈株寶藥,則是早就已經耗用一空。


    景博文抿了抿嘴巴,感受著房屋裏格外壓抑的氛圍,心中頓覺煩躁。之前就是因為忍受不住這般壓抑的感覺,方才會想要出門散散心,而在瞧見了巷尾婦人罵街之後,他的心情也確實已經好了很多,卻一旦重新回到屋內,那種方才散去一些的感覺,就又重新縈繞了上來,讓景博文很不舒服。


    開陽聖主也已經返回開陽聖地,隻是路途遙遠,至今未歸。


    不多時,薑家聖人一手端著托盤,一手推門而入,順手關上房門之後,便就將那件擺放著許多瓶瓶罐罐的托盤擱在桌子上。


    隻是一些沒有大用的藥散罷了。


    薑星宇挑起眉頭,來了興致,隨手拿起其中一隻質地粗糙的瓷瓶,打開之後倒出一些褐色粉末在掌心之中,隨意揉搓把玩。


    景博文對於年紀更小,卻在眉眼之間總是帶著一種別樣冷冽的薑星宇,沒有什麽太大的好感,總覺得少年看向別人的眼神之中藏著某種讓人並不舒服的陰冷感覺,就讓雖然殺人如麻,甚至經常殺人全家,卻也堂堂正正的景博文,感覺很不舒服。


    越發的心煩意亂。


    景博文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強行壓下心中躁動,卻又忽然瞥見那隻知出身薑家,卻不知具體來曆的薑星宇,正斜著眼睛看過來。


    本就對其印象不好的景博文,當即臉色一沉,不顧薑家聖人還在一旁,上前兩步,站在薑北身側,眼神陰冷地盯著這個要比他年紀更小一些,可卻修為相仿的俊逸少年,開口警告道:


    “再敢用斜著眼睛來看本公子,小心眼睛不保!”


    “怎麽,你還想剜了我的眼睛不成?”


    模樣俊逸的薑星宇,冷哼一聲,隨手便將掌心藥散拋了出去,洋洋灑灑落下一大片。


    “隻怕你是沒有這個本事。”


    說著,薑星宇忽然將目光轉向坐在對麵的薑北,麵帶冷笑,眼神中的譏諷意味格外濃重。


    “還是說,有幫手?”


    聞言之後,薑北抬了抬眼睛,看一眼坐在對麵似乎有意鋒芒畢露的薑星宇,默不作聲,重新垂下眼簾。


    因為那古代大妖忽然殺性大發,一身劍氣縱橫無匹,甚至是將整座深埋地下的古代妖城都給開辟出來,由下而上,斬出了一道東西橫亙在秦川一角的巨大溝壑,尤其火氏妖城聖人與麟子最為不幸,都被縱橫劍氣波及性命,最終頭顱落地,成了此行眾人之中,為數不多喪命之人中的兩個,就迫使他們這些年輕一輩的麟子麟女,與那些還未曾深入古代妖城的眾多聖人,不得不知難而退,迅速離開。


    而原本是在意料之中的,同輩中人為了爭奪機緣造化各自出手,相互之間打生打死的慘烈之事,還未真正出現就無疾而終,也就導致早先時候已經做足了準備,要在今日徹底嶄露出頭角崢嶸的薑星宇,沒能做到任何事。


    其中自然也是包括了麟子之位的爭奪。


    甚至是要在眾多同輩中人,乃甚於還要在上一輩的諸多聖人麵前,公開爭奪薑家麟子之位,是有著充足的信心不會稍弱半分,哪怕最終沒能真正取勝,也已經足夠證明,他薑星宇,才是薑家這一輩人中,最為出彩的一個。


    畢竟年紀有所差別,哪怕隻有短短幾年,但在如今的年輕一輩之中,莫說幾年,便隻一年之差,也會存在著極大變化。


    但在實際上,早先方才趕到那座南方古墓,第一次見到薑星宇時,薑北就已經猜到了很多,畢竟身在同一世家之中,雖然都是一脈共存,卻也存在派係之爭。有些事,薑北不太願意插手其中,既不喜歡,也覺得沒什麽必要,畢竟薑家這一代的年輕一輩,因為薑家底蘊受損的關係,就對於一方世家這種存在而言,多多少少有些後繼無力的感覺,出現了一些青黃不接的苗頭,導致整個年輕一輩除卻薑北之外,就再也沒有第二人擁有足夠強大的潛力和天賦。而也正是因此,薑北之所以會在努力修行之餘,還要過早地開始接觸各種人情世故,就是因為早便知曉薑家未來的擔子,已經等同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可在如今,卻又忽然多出了一個薑星宇。


    有些事,薑北回去之後還要問一問父親,問一問那位薑家家主,也是這一代的薑王。


    問一問他,薑星宇的存在,他是否早就知曉。


    薑北的心情格外沉重,懶得再去理會其他。


    可景博文卻是神情更加陰冷,一身殺機也開始不受控製的顯現出來,充斥著這棟破舊房屋,死死盯緊了坐在對麵隻想著挑釁薑北,逼其還口甚至出手的薑星宇。


    “對付你,本公子無需幫手。”


    景博文眯起眼睛,啪的一聲將折扇打開,擋在薑北麵前。


    見狀之後,薑星宇才終於略微抬頭,依然還是斜著眼睛看向景博文,忽然冷笑一聲,滿臉不屑。


    “就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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