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薑北,薑星宇,與景博文之間的吵吵鬧鬧甚至打打殺殺,老道人並不覺得感興趣,也不想插手其中,更會因此覺得心情煩躁。畢竟雲澤如今還躺在床上命在旦夕,哪怕隻是珍稀丹藥與靈株寶藥少了些許,都極有可能救不回來。


    已經將家底都掏空了的老道人,眼神陰冷瞥了眼最先挑起事端的薑星宇,又瞥了眼最先按捺不住的景博文,冷哼一聲,推門就走。


    而在老道人離開之後,破屋裏也立刻安靜下來。


    無論薑家聖人,也或席秋陽,尤其那位二十年來殺人不眨眼的烏瑤夫人,麵上神情都頗多不善。景博文最是能夠明白幾人的心情,盡管薑家聖人並不在其中,可雲澤如今重傷垂死,將其視若親生的烏瑤夫人,自然不會在與人和顏悅色,更何況這位妖族聖人,本就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角兒。再說席秋陽,則是與當年那位始終壓他一頭的雲溫書亦敵亦友,關係說不上複雜,但也不是很簡單,畢竟天下最深是人心,哪怕席秋陽自己,也未必就能說得清自己對待雲溫書,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但對雲澤,卻是絲毫沒有弄虛作假的師徒如父子。


    景博文已經冷靜下來,合起手中那把司雷扇,轉身在門口站定,通過門縫瞥見了隔壁院子裏的杏眼少女正小心翼翼張望著這邊,身邊還跟著那位胸脯格外高聳的美婦人,正偷偷摸摸說著什麽羞人的話,將那少女羞得滿麵通紅,與身邊婦人小聲打鬧。


    景博文眉頭當即一皺,心中有些不喜。


    少女淳樸幹淨的氣質,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而且模樣也不差,尤其姑娘在身段婀娜的方麵很隨婦人,方才不過碧玉之年,就已經規模驚人,若是能夠好生梳洗打扮一番,也必然會是一個暗中教君骨髓枯的美人兒。


    可景博文卻著實沒有心情多想這些,隻覺得這些陋巷中的泥腿子,實在有些不懂規矩。


    卻一旦比起身後桌子對麵坐著的那人,這對雖然穿著厚實,但卻十分養眼的母女,就顯得好看太多了。


    ...


    出了木河鎮後的木河上遊,有一座南北兩城建成之後,才終於修建起來的拱橋,模樣規模比起小鎮裏麵用來橫跨木河兩岸的一座又一座小橋,要強出不知多少倍。但也隻是相較與那些石板橋而言,對於見慣了各種宮闕樓閣的老道人而言,這種多多少少帶著一些趕工痕跡的拱橋,也就隻能隨便看看。


    一場滂沱大雨,在橋西正嘩啦啦地下著,雨幕邊緣正巧貼著拱橋西側,又尚且留了些許距離,就讓橋上的人,可以安安穩穩站在邊緣欄杆旁,對著如同垂簾一般的雨幕一陣發呆。


    而在橋東的另一邊,卻是日頭大好的晴朗天氣。


    老道人默不作聲,一路走上去,在正對著雨幕發呆的羅元明身邊駐足。


    遠在高天之外的兩位大聖,一位是十萬年前人間無敵的絕世大妖留下的一縷殘魂,一位是而今之年坐鎮一方妖城的妖族大聖,正打得不可開交,甚至是在此間也能分明見到,偶爾會有天外星辰被打得炸碎開來,碎塊隕落,帶著滾滾流火,從遠方天際一劃而過。


    歲月長河激烈翻騰,大浪滾滾。


    整座天下人間,都已經因為那百丈歲月長河水的劇烈翻騰,導致四時混亂,導致了與常理相悖的春實秋華,夏雪冬蟬。而眼前這幅東邊日出西邊雨的情況,也與百丈歲月長河水的劇烈翻騰有著很大關係,尤其抬頭所見,滂沱大雨傾盆而下的這邊,鉛雲厚重,綿延無盡,卻臨到拱橋上方就忽然像是被人一劍斬斷一般,斷麵平平整整,鉛雲綿延至此便戛然而止,方才會有麵前雨幕如垂簾,而身後豔陽高照的景象出現。


    可天外天的星海中,那一場不由分說就直接開打的激烈大戰,究竟已經變成了什麽模樣,老道人是不敢隨意觀看的。


    大聖與聖人隻有一境之差,卻是天壤雲泥的差別,倘若老道人膽敢隨意窺探,就必然會被大道氣機所傷,會如同那日陸家平不知好歹,以通幽眼窺探聖人之戰的時候一般,甚至後果還要更加嚴重,很有可能落到一個神魂震散,忽然暴斃的下場。


    老道人深深一歎。


    羅元明聽到聲音,有些渙散的眼神略微凝實,回頭看了老道人一眼,忽然咧嘴淒然一笑,比哭還難看,然後回過頭去繼續對著雨幕發呆。


    他將雙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抿著嘴巴,發呆許久,忽然咬緊牙關,怒目猙獰,抬腿一腳踹在麵前欄杆上,將本來就是趕工而成的拱橋欄杆,踹得碎石亂濺,用作連接欄杆之間空蕩的尋常鐵鎖,也跟著嘩啦啦一陣作響。


    老道人眉關微皺,卻依然默不作聲。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羅元明伸手抓住鎖鏈,對著拱橋欄杆一陣亂砸,臉紅脖子粗,額頭上青筋暴起,格外分明。


    直到折騰得丈許之內再無完好之處,羅元明才終於喘著粗氣,頹廢無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呆滯盯著大雨滂沱,一顆又一顆豆大的雨滴砸在木河水麵上,圈圈圓圓的漣漪陣陣擴散出去,水花亂濺。


    老道人蹲下身來,一點一點掃清橋麵上殘留的碎石,然後在邊緣位置坐下,雙腿懸空,心下暗自斟酌了許久,才終於輕聲開口道:


    “這事兒,不怪你。”


    老道人回頭看向身邊這位,在往日裏一直對他沒有絲毫敬重,甚至還動不動就會指著他這個師父的鼻子破口大罵的門下首徒,眼神複雜。


    並不怎麽會開口安慰人的老道人,隻說出了這句話後,就良久沒有其他言語,一方麵是能夠深切體會到羅元明現下的心情究竟如何,就像當初雲溫書遭遇瑤光聖地聯手皇朝圍殺時,老道人回去宗門聖地搬救兵,卻被早就已經有所準備的幾個老東西,暗中聯手布下靈紋陣法禁製,將他困於其中,讓他被迫隻能等著噩耗傳來,卻做不到任何事,也幫不上任何忙。而當時在心中生出的無力感,老道人至今也記憶猶新,是這輩子都不願意再經曆第二次的痛苦與絕望。


    而另一方麵,則是老道人這一脈傳承之中,唯一的規矩。


    簡單來說,就是護犢子。


    可以不必登上大雅之堂,可以不必心懷廣闊先於天下人,甚至可以好吃懶做,遊手好閑。但為人師者,要護好門下弟子,門下弟子為首者,要護好同門師弟,便是唯一的規矩。盡管這種過分簡單籠統的說法並不準確,畢竟在真正意義上而言,應該是修為境界更高者,手段實力更強者,應當護好一脈同門中的更弱者,但無論前者也或後者,真正重要的意義所在,並沒有太大差別。


    但人力有時窮,天道自有定。


    就像當初老道人被困自家山門之中,隻能被迫等待噩耗傳來的時候一樣,羅元明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雲澤被那道劍氣穿心而過,卻根本無力阻攔。


    畢竟那劍氣源頭,乃是十萬年前的一代大妖。


    隻有區區十二橋境的羅元明,便是拚上了性命,也阻攔不住,最多最多,就是多死一個罷了。


    也像當初那個在老道人看來頗有些不著四六,隻知道每日沉淪在煙花巷柳之中的雲鴻仁,被那位實為青鬼,卻化名青槐的魁梧壯漢強行帶走的時候一樣。盡管在後來的時候,雲鴻仁曾經寄了一封書信到羅元明手中,是因為知曉老道人這一門脈之中的唯一規矩,就簡單說明了一下青槐的身份與自家的情況,以免羅元明會在心中生出心結難解。可在當時,眼睜睜看著摯友親朋被人強行帶走,羅元明心中又該是何等的無力無助與絕望?


    老道人甚至還清楚記得,當時羅元明收到雲鴻仁的書信時,又哭又笑的模樣,究竟是何等的滑稽搞笑又令人心酸。


    這一門脈的規矩,是不是錯了?


    老道人捫心自問,忽然對於原本那個本該脫口而出的答案有些懷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隻有一條規矩罷了,卻就是在這僅有的一條規矩之下,已經誕生了太多太多令人絕望的悲哀——從當初隻能頹然無力等候噩耗的老道人,到隻能眼睜睜看著摯友親朋被人強行帶走的羅元明,甚至就連老道人的授業恩師,與授業恩師的授業恩師,都曾如此無助無力地絕望過。而也正是因此,老道人才會對那個本該脫口而出的答案心生懷疑,才會覺得有什麽地方似乎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出現了某種偏差。


    但究竟是什麽地方不對,又出現了什麽樣的偏差,老道人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唯一能說的,就隻有人力有時窮...


    若是如此就能發泄出來,也挺好。


    老道人一張臉皺皺巴巴,不再去看羅元明,也不再多說,將雙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望著眼前如同垂簾的雨幕,隨著依稀水氣逐漸彌漫開來,就讓眼前的遠山近水,都變得朦朦朧朧。


    好山好水,頗有些煙雨江南的畫意詩情。


    隻是大雨垂簾,不僅垂在了好山好水,還垂在了心頭。


    ...


    東海中,度朔山。


    那位在老道人看來頗有些不著四六,隻知道每日沉淪煙花巷柳的雲鴻仁,隨著臉色的陰沉,那些猙獰縱橫的疤痕,就變得更加懾人了幾分,僅剩的一隻獨臂,把持著那柄七尺來長的黑玉長刀,刀鋒流轉著晦暗光澤,遊弋而過,正架在青槐的脖頸上,寒意森森。


    “你剛才說的,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望著雲鴻仁眼神中的陰鬱與臉上刀疤的猙獰,身材魁梧的青槐,又瞥一眼架在脖頸上的黑刀。


    刀鋒森然,采自鬼門之後的鬼玉鑄造而成,陰寒凜冽,雖然隻能勉強算得上是一把僅在凡兵利器之上的靈兵,但卻因為材質不凡,能夠在相當程度上震懾陰鬼邪祟,對於諸如本體實為青鬼的這類並非活物的生靈而言,有著相當可怕的殺力。尤其對於還活著的生靈而言,一旦被此刀斬傷,哪怕隻是些微的破皮見血,都會出現性命之憂。


    但青槐卻始終麵色不動,哪怕已經被黑刀上的氣機壓抑得十分難受,也未曾在眼神也或神情中表露分毫。


    “我留在澤哥兒身上的那道神念,被人打散了。”


    青槐重新將目光望向雲鴻仁,毫無波瀾。


    “他死了。”


    再次聞言之後,雲鴻仁麵上神情立刻變得無比猙獰,持刀獨臂輕輕顫抖,鋒利刀芒隻差寸許就會輕而易舉切開青槐脖頸皮肉,以鬼玉之中獨有的殺性,哪怕不會要了青槐的性命,也會讓他難受好些天,直至驅除了侵入體內的鬼玉殺性,才能逐漸恢複過來。


    可即便如此,青槐也依然平靜得令人發指。


    “澤哥兒,死了,被人洞穿心髒而死。”


    青槐又重複一遍。


    雲鴻仁瞳孔猛然一縮。


    “閉嘴!”


    這位臉上傷疤縱橫交錯,格外猙獰的雲家仁哥兒,呼吸聲格外粗重,死死盯著眼神平靜的青槐,麵上猙獰要比鬼怪更為嚇人。


    略微僵持了片刻之後,雲鴻仁忽然收刀回到刀鞘,猛地衝了出去,與身材魁梧的青槐擦肩而過,迅速奔向雲府之中。而在雲鴻仁走後,青槐回身看去,眼眸之中有神光悄然內斂,看不出心中想法如何。


    ...


    寧心院。


    每日都要將屋中陳設擦拭一遍的木靈兒,抹了一把額間汗水,然後叉腰站在房門出,望著屋中一切嶄新的模樣,頗為得意地笑了起來,總想著有一天,自家哥兒會在每年夏天之外的其他時間,忽然不告而回,那麽自己每天辛勤勞動之後的成果,就可以被澤哥兒看到,然後好好將她誇獎一番。


    最好是能夠帶上一些山下的碎嘴零食,就再好不過了!


    小姑娘想著想著,就十分得意地笑了起來。


    而在笑過之後,心思單純也並非特別單純的小姑娘,就丟開手裏的抹布,趴在窗台上對著遙遠的方向開始怔怔出神。


    院子每天都要打掃,屋中陳設也每天都要擦拭,而在做完了這些之後,小姑娘就總會這樣將雙臂交叉疊在窗台上,再將下巴擱在手臂上,對著遠處自家哥兒所在的北城方向一陣發呆。


    寧心院院落門外,青絲如雪長及臀部的雪姬,悄悄退後,最終還是做出決定,不將雲澤已經被人洞穿了心髒的事,告訴這位每日都在盼望著自家哥兒忽然就回來了的小姑娘。畢竟在雪姬看來,自己留在那位哥兒身上的一縷用來確定其處境安危的神念已經被人一劍斬碎,卻也未必就是意味著,自家哥兒已經身死魂消。


    尤其那道劍氣在洞穿自家哥兒身軀之時,還連同其他能夠隱約察覺到的神念也一並斬碎,似乎是有意奔著這些神念而去,而並無殺人之意。


    雪姬與青槐不同,心思要更加細膩一些。


    但這並不意味著青槐沒有發現。


    而其究竟目的如何,雪姬就懶得計較。


    ...


    雲老爺子揮手掃了掃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收回望向極北之地方向的目光,施施然,重新回到那把藤椅上躺下,前後搖晃。


    佝僂老人捋了捋雪白長須,眯著眼睛暗自思量片刻,有些想不通其中的關鍵所見,但卻見到雲老爺子並沒有任何解釋的打算,就隻能默不作聲,轉身離開。


    與臉色難看,方才放下手中之事匆匆趕來的陶老爺子擦肩而過。


    走到近前之後,陶老爺子怒氣衝衝,抬頭望向遠在天外天星海之中的激烈大戰,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捏得指節發白,隻恨受困於此間山上,不能親自前往那天外高天的雲海之中,親口質問那早已身死十萬年的絕世大妖,為何如此。


    便在看了片刻之後,隻能憤然一甩大袖。


    “多此一舉!”


    雲老爺子略微睜開雙眼,看了陶老爺子一眼,然後重新閉上。


    藤椅前後搖晃。


    “沒死就行,何必在意。”


    頓了片刻,雲老爺子又忽然輕輕一笑。


    “福禍相依。”


    聞言如此,陶老爺子斜著眼睛看了雲老頭一眼,眼神森森,卻又忽然想到了什麽,直接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重新全部咽回去。隻是不吐不快,便隻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婉轉言道:


    “他畢竟是你的孫子。”


    前後搖晃的藤椅,忽然停了下來。


    然後繼續前後搖晃起來。


    陶老爺子神情一滯,眼神更加難看。


    “那瑤光聖地,與南城皇朝,可都在想著能夠早日斬草除根!卻在如今,你我二人留在澤兒身上的神念已經被他斬碎,就根本無法再知曉澤兒是否還會遭遇什麽凶險!那席秋陽,烏瑤,徐老道,未必就能靠得住!”


    陶老爺子深吸一口氣,沉聲言道:


    “無論是你還是我,可都沒有白澤那般能夠耳聞天下事的本事。”


    “沒有就沒有。靠不住就靠不住。”


    藤椅依然前後搖晃,輕輕作響。


    雲老頭略微睜開眼睛望向天外天的星海之中,難得沒有因為桃老鬼的衝撞而生怒,又重新說了一遍:


    “福禍相依。”


    頓了頓,雲老頭麵上笑意漸濃,緩緩開口道:


    “我可未曾說過,隻在我那孫兒身上留了一道神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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