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兩日,雲澤才終於幽幽醒轉。


    一直提心吊膽的烏瑤夫人,哪怕早已知曉雲澤性命無恙,卻也是到了真正見到雲澤蘇醒過來時,才終於鬆了一口氣,而後便立刻帶著青雨棠轉身離開,是一如先前般,覺得眼下還不到與雲澤相見的時候,尤其雲溫書曾在她這裏留下的東西,雖然隻有很短的一段話,而且烏瑤夫人並不怎麽能夠聽得懂,可即便如此,烏瑤夫人也從隻言片語中淺顯洞悉了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就更加知曉,還遠遠不到將這些告知雲澤的時候。


    而也正是因此,哪怕烏瑤夫人如何想要與雲澤相認,都仍是選擇了離開。


    薑家聖人,早在兩日前,雲澤虛浮不定的生機終於穩固下來的時候,就已經帶著薑星宇啟程返回,隻是薑北卻依然留在了木河鎮,與開陽聖主張翼鳴、麟女顧緋衣、景博文、老道人、羅元明幾人一起,始終守在這間破屋之中,定要見到雲澤睜開眼睛,才能放心。


    而在今日,雲澤終於醒轉之後,薑北與一副黑煞神模樣的開陽聖主,連同老道人一起,才終於啟程離開。


    對於薑北而言,有些話,是想要盡早回去問一問清楚,至少也要做到心裏有底才行。而開陽聖主張翼鳴,則是因為開陽聖地之內還有許多事務需要處理,哪怕明擺著一副黑煞神模樣,不愛耗費腦力的張翼鳴如何不情不願,也總不能將偌大一個聖地丟在一旁,對其置之不理,否則就於情於理都不太能夠說得過去。畢竟也是一方聖地之聖主,既然身居高位,自然也就需要承擔起應有的責任,對於此般,開陽聖主在雲澤蘇醒過來時候,見到席秋陽麵上始終緊繃的神色終於緩和了許多,也跟著高興起來,說著說著就開始大倒苦水,將自己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費力,添油加醋來來回回說了好些遍,還是顧緋衣覺得臉上無光,伸手拉住了張翼鳴,這才終於製止這位平日裏總是格外瀟灑,卻如今又在自家哥哥麵前擺出一副怨天尤人模樣的開陽聖主,繼續沒完沒了地說下去。


    至於老道人,則是單純不太放心被他丟在學院弟子房,交給了薑夔照顧的陸家平。畢竟薑夔究竟是個什麽性情模樣,老道人再清楚不過,就生怕那位明明身為一方學院院長,卻總是喜歡玩忽職守,躲在玄青殿最高層某個房間裏打遊戲的薑夔,會將自己門下受傷頗重,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能下床的二弟子忘在腦後。


    若隻是沒有吃喝也就罷了,陸家平好歹也是十二橋境修士,不會太過不堪。可怕就怕拉屎撒尿也都在床上。


    老道人甚至不敢去想,如果薑夔真將陸家平忘在腦後,整整兩天多的時間沒有理會過,而自己回去之後,又會見到怎樣的一幅場景。


    老道人帶上薑北,匆匆離去。


    開陽聖主一臉的不情不願,依依不舍,卻也隻能在席秋陽的嚴厲眼神注視下,乖乖回去。


    原本擁擠的房間,立刻就變得寬敞了許多。


    但事實上也並不怎麽寬敞。


    破屋空間不大,四麵漏風,先前時候可謂重傷垂死命在一線的雲澤,如今雖然已經蘇醒過來,並且在諸多珍稀丹藥與靈株寶藥的幫助下生機勃發,不僅傷勢已經完全愈合,並且修為也出現了長足的進步,卻也依然麵色發白,腿腳無力,承受不住兩日前一場波及整座天下的氣機湧動,帶來的已經觸及到極北之地所在範圍的寒風,就一整日的時間都隻能裹著那些換洗的衣裳所在床鋪上瑟瑟發抖。


    如此狀況,就根本不能奔波勞累,也承受不住橫渡虛無帶來的些許壓力。


    席秋陽未說二話,直接蓋棺定論,就在此間休整幾日,等待雲澤身體恢複之後再回去。


    景博文有些受不住破屋裏的烏煙瘴氣,有些後悔先前時候沒有跟著老道人與薑北一起返回學院,卻也未曾在麵上表現出來,隻在與雲澤簡簡單單說過一些話後,就轉身出了屋門,在黃泥呼成的圍牆院子裏隨意走動,當作散心。


    兩日以來,經常如此。


    而隔壁的杏眼少女也總會在景博文走出破屋之後沒多久,就出現在矮牆另一邊。


    見識短淺的陋巷少女,沒什麽能耐說一些天南海北,隻能講一講發生在鎮子裏有趣的見聞小事,不過是些張家長李家短的狗屁倒灶,隻是在陋巷少女口中說出來的時候,要更加委婉一些。尤其是當少女提起那條巷子的哪一家婦人,家裏如何如何,發生了什麽事,與鄰裏街坊罵了起來的時候,言辭閃閃爍爍,臉蛋也總是紅彤彤的,哪怕景博文才隻親眼見過一次婦人吵架,也大概能夠猜得出少女為何如此。


    畢竟其中有些話,哪怕景博文一個大男子,也實在有些說不出口來。


    而除此之外,便就是少女偶爾隨著父親上山砍柴,見到的一些野雞野兔,又或何種長相奇特的花草。似乎是在陋巷少女的心中,這些東西就已經是她見過的全部,雖然很少很少,但卻始終有著說不完的話。


    最開始的時候,景博文還有些興趣聽一聽,卻到後來,見到陋巷少女實在沒有什麽新的花樣,景博文就再也沒有什麽太大的興趣,隻是實在閑來無事的時候,才會大發慈悲主動說上幾句,跟這位生在陋巷之中,從未見過真正世麵的少女講一講小鎮外麵的光景。再之後,就是在心中暗自輕歎,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哪怕少女如今方才不過碧玉之年,就已經有此規模,隻怕將來生養之後,就會變得比起周遭幾戶人家中大多規模高聳的婦人,更具規模。


    這般身段,在修士之中可是不太常見的。


    哪怕景博文,也就隻見過包括烏瑤夫人、趙飛璿,與早先時候見過的,名為莉娜和蒂娜的海外人在內,很少數的一些女性修士,才能勉強與少女一較高下。


    而更為多見的,還是如青雨棠與顧緋衣那般規模的女子。


    要不然怎麽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呢。


    景博文與陋巷少女笑著點頭打過招呼,眼神不留痕跡掃過少女高聳的胸脯,心中暗自一陣唏噓。


    天色灰沉,也不知是要下雨,還是下雪。


    一陣寒風吹來,穿衣並不厚實的景博文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皺眉望向寒風吹來的方向。小鎮西邊,一座綿延無盡起起伏伏的山脈,許多長青木都已經枝葉凋零,在短短兩日間就變成了一片頹敗的模樣,更將兩日前的一場大雪完全凍結,始終不化,一片銀裝素裹的模樣,是與那場波及到整座天下,導致了四時混亂的氣機湧動有關,方才會在這北城以南偏西的地方,出現了足以比及極北之地邊緣周遭的森然寒氣。若非如此,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經開辟了氣府的景博文,寒暑不侵,就根本不會覺得很冷。


    隔壁的陋巷少女,一身棉衣,裹得嚴嚴實實,也依然會覺得寒風冷冽,被凍得鼻尖臉蛋通紅,瑟瑟發抖,忍不住向著景博文投去了羨慕的眼神。


    氣府開辟,可以生機蓬勃,任憑四時變換,寒暑不侵,是人間之人的常識之一。


    哪怕陋巷少女見識淺薄,也曾聽人說起過。


    而在有所察覺之後,景博文就收回了望向灰沉沉天空的目光,略作思索,便由自氣府之中取了一卷竹簡出來,隨手丟給了那位名為謝安兒的陋巷少女。


    少女慌忙接住,杏眼中滿是疑惑。


    難得大發慈悲的景博文,又一次大發慈悲,輕聲解釋:


    “這裏麵是一篇不太入流的靈決古經,也包含了一些凡人境的修煉方法,你就照著上麵說的修行,如果足夠勤勉的話,並且不會太過奢求根基穩固,出不了幾年時間就能開辟氣府。算是這兩日,你陪我閑聊解悶的報酬。”


    言罷,景博文就動身離開院落,隻身去往小鎮東邊,打算去那片相對陋巷而言十分繁華的地段,買一些吃食糕點回來。


    破屋裏,同樣時刻關注著兩間院子中間矮牆附近光景的婦人,直到景博文走得遠了,才終於神情激動地衝了出來,不顧天氣寒冷,張開雙臂擁住了自家閨女,眼眶通紅,喜極而泣。


    陋巷凡人,又哪裏能夠奢望此生能夠步入修行之道?


    就隻要能夠平平安安,吃飽穿暖,就已經是老天賜福。


    可在如今,隻因為自家名作謝安兒的少女與那年輕人聊了幾次天,解了幾次悶,就得到了一部靈決古經作為回報,哪怕在那年輕人口中隻是不怎麽入流的靈決古經,婦人也已經覺得是老天爺開眼,祖墳上冒了青煙。


    少女謝安兒,神情呆愣,聽見身旁母親激動的胡言亂語,許久才終於回過神來,又望向景博文離開的背影一陣發呆。


    然後,悄悄攥緊了手裏的那卷書簡。


    “根基穩固...”


    少女不太懂得修行道理,但也已經暗自記住了那句話。


    ...


    木河水底,已經被寒冷天氣凍得半死不活的貌美婦人,滿臉豔羨,卻也深刻知曉,如今的自己就算真的想搶想頭,也根本沒有那個本事,且不說那賜下了靈決古經的年輕人好不好得罪,便隻是少女的父親,那個習慣了吃苦的糙漢子,已經被凍成了這幅德行的自己,都未必能夠打得過。


    而在短暫的豔羨之後,婦人就又開始淒淒艾艾抹眼淚,哀歎怎麽別人家的姑娘就這麽好命,可自己卻如此不幸。


    眼窩子極淺的貌美婦人,短短兩三天的時間,已經哭了不知多少回,更不知自己還能再哭幾回。


    畢竟此間天氣倘若再繼續這樣下去,最多最多出不了兩天,自己就要被徹底凍死,然後沉落水底,悄無聲息地煙消雲散,就連轉世投胎都不能。畢竟陰鬼邪祟本就是鬼怪,乃是生靈死後靈魄所化,倘若靈魄也死了,也散了,又怎麽可能還有轉世投胎的希望。


    貌美婦人抹了抹眼淚,從水麵鑽出頭來,小心翼翼趴在河道邊緣上,望向祖宅。


    如果不是被人占了祖宅,自己就能打上一盆木河水,然後躲在裏麵,哪怕四麵漏風,也總比呆在外麵忍受這般天寒地凍強得多不是?


    但很快,貌美婦人就又重新縮了回去,繼續躲在水底。


    她是實打實的鬼怪,又沒有什麽能夠遮掩自身的神通,比不了早先時候在西邊那座大山山頂上見到的,隻是一縷殘魂與一縷神念兩個年輕人,不會被普通活人看到。尤其那隻有一縷神念的俊俏年輕人,是但凡活著的生靈,都不可能以肉眼直接看到,甚至不會懼怕活人生機氣息,隨隨便便就可以找個暖和的地方躲起來,又不會影響到那些活人。


    貌美婦人又開始止不住地抹眼淚,哀歎自己太過命苦。


    ...


    雲澤裹了一身好幾件衣裳,有些是席秋陽的,有些是羅元明,還有一些甚至是顧緋衣的。盡管雲澤實在不願如此,可前不久才身受重傷,如今雖然表麵愈合,但自身氣機方麵的損傷卻不會如此輕易就恢複過來,而在過分虛弱之下,就不得不盡可能更多地裹住一些衣服在身上,避免體虛受寒,還要生病。


    人之病理,大多是與血氣溫度有關,簡單說來便是血氣遇溫則行,遇寒則凝,而人之血氣又貴在流通,便一旦出現寒氣入體的情況,就極易造成經絡血脈不同,繼而出現各種病症。


    席秋陽方才記起一事,隻是景博文已經走遠,就隻能叫了顧緋衣到近前,遣她動身去往小鎮藥鋪,采買一些陳年艾草回來,以三至五年最佳,或是點燃灸穴,亦或焚燒取暖,都對於在如今受傷之後,一身陽氣生機血氣盡顯虛浮之態的雲澤有著極大裨益。


    盡管兩人之間曾經有過一些矛盾,但自從知曉了席秋陽真正身份之後,顧緋衣也就將那些矛盾盡數拋之腦後,聞言便立刻動身,不曾再有忤逆之舉。


    而雲澤則是自從蘇醒之後,就一直略顯沉默,總是怔怔出神。


    氣府偏隅一角中的一尺劍鋒,鋒芒內斂,格外安靜。


    傷勢所在之處猶如一粒花種般的雷光,如今也已經生根發芽,將藤蔓根須遍及四肢百骸與經絡血管,烙印下許多繁複錯雜,如同靈紋一般偶爾會有雷光出沒遊走的痕跡。


    腦海中,也憑空多出了一篇經法總章。


    《雷法》。


    而且還是十分完整的《雷法》。


    大致看過之後,雲澤才終於逐漸梳理清楚,是整部搏殺真解之中,不禁包含有十分基礎的控雷手段,更囊括了上千件由自雷霆之中演變而來的武功技法,數百件搏殺術,甚至還有十餘件搏殺大術,與一件更在搏殺大術之上,真正意義上的真解手段。


    因禍得福,不過如此。


    盡管心中疑惑不解,但終歸還是激動之情勝過了濃濃困惑。


    修士之間,不成文的規矩有很多,難以贅述,而其中一條便是對於這天下之間諸多想不通的、猜不透的、看不穿的,就不要去想、去猜、去看,畢竟緣淺緣深終是天定,也自有因果,倘若定要強行去做,到頭來就反而隻會誤了自身。


    很有道理的規矩。


    而雲澤顯然並不知曉在修士之間還有這樣的規矩存在,隻是切切實實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其中關鍵,與其多費心思去想這些,還不如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這部得來不易,十分完整的《雷法》,與氣府中莫名其妙躲藏在偏隅一角中的一尺劍鋒上。


    而無論《雷法》也好,一尺劍鋒也罷,都是頂了天的極大福源,而雲澤也是深切知曉,一旦將自己身負完整《雷法》與一尺劍鋒的消息泄露出去,等待自己的,就必然會是懷璧其罪導致的,無休無止的追殺。也正因此,自從蘇醒之後,雲澤才會強行按捺下自己的激動之情與心湖澎湃,始終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冷靜與沉默,哪怕如今身邊所剩之人大多都是可以信得過,但雲澤也從沒想過將這些事告知他人。


    越是事關重大,就越少人知道越好。


    雲澤在顧緋衣動身出門之後,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悶氣,裹著一身顏色款式各異的衣裳,忽然下床,想要去外麵吹一吹冷風,讓自己能夠更加冷靜一些。


    “去哪兒?”


    過分勞累的席秋陽,第一時間從入定之中蘇醒過來,目光望向下床的雲澤。


    始終沉默無言的老道人,與神情低落的羅元明,也一同看來。


    雲澤不動聲色,裝出一副十分勉強的模樣扯了扯幹裂的嘴角,聲音沙啞道:


    “想去外麵走一走。”


    聞言,席秋陽略作沉默,大抵是覺得自己這唯一弟子方才經曆了一番生死線上的徘徊,大起大落之後,心中難以平靜,就確實需要外出走一走,讓緊繃的心弦能夠得以放鬆,便輕輕點了點頭,隻開口囑咐一句:


    “別走太遠,也別在外麵待得太久。”


    “知道了。”


    臉色蒼白的雲澤咧嘴笑了笑,緊了緊裹在身上十分厚實的衣裳,已經穿好了鞋襪,準備動身出門。


    羅元明一直盯著雲澤,欲言又止。


    老道人有所察覺,略作思索,便用肩膀輕輕碰了碰身旁的羅元明,又衝著已經推門出去的雲澤抬了抬下巴,示意一下。


    光頭鋥亮的羅元明略作遲疑,心中一番天人交戰,許久才終於吐出一口濁氣,下定決心,起身追了出去。


    而在羅元明終於追出黃土矮牆圍成的院落時,雲澤則是裹著衣裳,已經在不遠處河岸埠頭最靠近河麵的兩級台階上坐了下來。雖然隻能勉強見到些許側臉,但羅元明卻依然可以瞧見臉色格外蒼白的雲澤,正斜過臉來,望著破屋正對麵的河水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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