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小雨,終於是淅淅瀝瀝下了下來。


    雨珠不大,落下的時候細如牛毛,雨勢也小,根本成不了什麽氣候,下了許久也不過方才能在地麵上見到些許濕意。可就是這麽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珠砸在人身上時,卻是格外的陰涼沉重,尤其砸在臉上的時候,沒有頭發隔在中間作緩衝,就越發顯得冰涼刺骨,而且還被砸得生疼。


    也似是比起一場真真正正的滂沱大雨都要更加厲害一些。


    雲澤被這場細如牛毛的小雨砸得恍然回神。


    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不是瞧著那貌美婦人胸脯高聳,屁股又圓又翹才會如此,而是那麵色格外蒼白的婦人,抱著兩膝蜷縮在水底的模樣,再加上順著水流緩緩飄蕩,足有三丈長的鴉青色長發,就著實有些嚇唬人。


    經曆過古墓之行,又與那位十萬年前縱橫人間無敵手的絕世大妖近距離相處之後,也似是覺得並非所有陰鬼邪祟都是害人之物,就變得不再如先前一般懼怕鬼祟。可即便如此,在見到一個活生生,正躲在水底嗚嗚咽咽的河婆之後,雲澤心髒也是一陣突突直跳,近乎跳到了喉嚨口,好不容易才終於壓了下去,又壯著膽子仔仔細細將那婦人看了又看,方才終於察覺到,這看似有些嚇人的婦人,也就隻是區區九品小鬼罷了。


    如此微弱的陰氣,不必修士出手,就隻是隨便找個壯年漢子在這裏,貌美婦人都絕不敢輕易上岸。


    雲澤暗中鬆了一口氣,眼角瞥見了駐足在旁側不遠處,正皺著眉頭,眼神凝重抬頭望天的羅元明,便回過頭去看了看。就像之前眼角忽然瞥見了水底有人,就下意識轉過頭去看了看一樣。而在見到羅元明的動作之後,雲澤也才終於察覺到這陣意料之中的雨,並非什麽雨珠豆大,能夠將人砸得升騰的瓢潑大雨,而隻是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罷了。


    雨滴冰冷刺骨,要比從西邊吹來的寒風更加森然。


    藏在水底的貌美婦人,在之前時候因為衝撞了一位不知來曆的老嫗,就被生生剝奪了百年修行成果,從原本在她看來高高在上的六品鬼修,變成了如今真正卑賤到泥土塵灰中的九品鬼修,卻沒有丟掉性命就已經算是走了大運。盡管貌美婦人總是習慣性會自怨自艾,也並不知曉那老嫗為何會在通過自己的記憶,見到那兩位年輕修士的時候格外欣喜,可畢竟也是留了一條命在,哪怕百年修行成果一朝散盡,也總比灰飛煙滅要強出太多太多。


    貌美婦人不是想不開的鬼,隻是因為接二連三的大起大落,就讓貌美婦人實實在在體會了一番天命無常,再加上如今真就已經陷入絕境,哪怕不被別人發現,也最多不過兩日時間,就會被活活凍死在這條木河之中,徹底灰飛煙滅,煙消雲散。而也正是因此,如今又一次衝撞了一位年輕修士,就讓貌美婦人原本的心如死灰,更加雪上加霜。


    索性也不逃了,畢竟逃或不逃,都要難免一死。


    而且哪怕年輕修士放過了自己,也免不了會被活活凍死。


    怎麽都是一死...


    貌美婦人眼圈兒一紅,又開始抹起了眼淚,嗚嗚咽咽個不停,讓正在滿心疑惑,這場微不足道的小雨怎麽會如此冰寒刺骨的雲澤,一陣心煩意亂。


    羅元明也注意到了貌美婦人嗚嗚咽咽的聲音,皺了皺眉,暫且將雨水古怪的問題拋之腦後,來到河岸邊緣,低頭瞧去,正瞧見藏在水底抹眼淚的貌美婦人,有些愕然,沒曾想過這條流經整座木河鎮,牽扯到了幾千人吃水問題的木河之中,竟然還有河婆這種活人溺死而成的鬼祟。


    這種水,可不興喝啊!


    羅元明扯了扯嘴角,忽然想起自己這趟出門的本意,就將這方才不過小小九品的鬼修丟在一旁,轉身去到雲澤身旁,學著後者模樣,在另一側坐了下來。


    隻是究竟應該怎麽說,羅元明卻根本不知道。


    一時衝動就跟出來了,如今事到臨頭,就說也說不出來,退也不能再退,陷入兩難境地。


    貌美婦人躲在水底嗚嗚咽咽的聲音,讓羅元明更加心煩,暗自強忍了一陣之後,終究還是忍無可忍,猛地站起身來,臉色陰沉眼神陰森盯著水底的貌美婦人。


    “那河婆,能不能別哭了!”


    聽見喝聲,貌美婦人嗚嗚咽咽的聲音當即一咽,哪怕已經豁出去了,也依然被羅元明嚇得肝膽生寒,身軀顫顫。婦人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許多,瞪大了眼睛,畏畏縮縮看著羅元明,下意識就想轉身逃走,又忽然想起木河上遊是何等的天寒地凍,而下遊又不敢再去,畢竟那些陽氣極重的漢子,先前還在找她來著,就一時沒忍住,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反倒是羅元明,被河婆這番模樣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鬼祟還會害怕活人?”


    雲澤聲音沙啞,忍不住咂舌,抬起頭來看向羅元明,問了一嘴。


    “雖然隻是個九品小鬼,但也不該直接被你嚇哭了才對吧?”


    聞言之後,羅元明張了張嘴,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鋥亮的光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滿臉悻悻然重新坐了下去。


    好歹也算是個不錯的開場,至少已經說上話了。


    羅元明開始暗下揣摩腹稿,想著應該怎麽為先前隻能眼睜睜看著雲澤受傷一事,開口道歉。


    可雲澤卻從未在意過這些,畢竟也是因禍得福,不僅得到了十萬年前縱橫人間無敵手的絕世大妖,手中的半件兵刃,更得到了從頭到尾一字不缺的完整《雷法》,哪怕身體是因為先前一道劍氣透心而過,導致身受重傷,險死還生,卻也依然覺得心情極好極好。畢竟那一道劍氣也是源自絕世大妖,盡管隻是一縷殘魂罷了,卻也絕非羅元明與顧緋衣能夠出手阻攔。尤其不為人知的是,那道將他透心而過的劍氣,並非是那位絕世大妖大意疏忽導致,而是刻意為之,一來是為斬碎別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幾道神念,二來則是為了再帶出雲澤的一縷神念,讓他能夠親眼瞧一瞧,大聖修為的修士,一旦生死相向,又會是一種怎樣可怕的場景。


    但更重要的還是近距離看一看大聖修士的手段,再親身感受一番那些已經近乎被推演至極的道法秘術,就對於日後修行,有著難以想象的巨大裨益。


    這可是哪怕聖人修士,也求都求不來的天大機緣。


    收獲頗豐的雲澤,根本就不曾在意過自己是否身受重傷,是否險死還生,畢竟是毫無意外地留了命在,也沒有影響到自身的修行根基,這就已經十分足夠。


    至於身受重傷,甚至在他人看來還是險死還生,就都被雲澤當成了收獲如此機緣需要付出的代價。


    有失有得,才算契合天道陰陽之理。


    或許那位絕世大妖之所以要將他重傷,也是因此?


    雲澤心中念頭一閃而過,跟著便又忍不住猜測,那位一襲白衣勝雪的絕世大妖,為何就偏偏選中了自己?又憑什麽要送給他如此難以想象的機緣造化?


    卻也仍是一如先前般,根本想不通。


    默默抿了抿嘴唇,雲澤將這些想不通也猜不透的事兒,再一次拋之腦後,又忍不住緊了緊身上格外厚實的衣裳,扭頭看向水底還在嗚嗚咽咽的貌美婦人,咧嘴一笑。


    “就這一小會兒的時間,你都已經哭了兩次了。現在這次是被嚇得,我大概知道,但剛才那次,你又為什麽要哭?”


    聞言之後,藏身在水底的貌美婦人抬起頭來,大抵是覺得這位年輕修士還算和氣,並沒有其他修士那般,一旦遇見陰鬼邪祟就立刻喊打喊殺的“一身正氣”,便小心翼翼抬起頭來,看了過去。方才時候真的是被嚇到了,沒有看的仔細,但貌美婦人卻也依然隱約覺得這位至少看起來還算和氣的年輕人,似乎是是在哪裏見過,而在如今終於看清了雲澤模樣之後,貌美婦人麵上神情當即一怔,下意識就想要靠近上去,再看得更加仔細一些。


    但忽然意識到自己靠近過去就是在自己找死的貌美婦人,方才起身上前不過半步,就立刻小心翼翼縮了回去,繼續格外拘謹地呆在水底,卻也依然忍不住偷偷摸摸瞧著雲澤模樣,看了又看。


    這般行徑,讓雲澤覺得有些奇怪。


    又一次緊了緊衣裳之後,雲澤回頭看向羅元明,卻見到後者也注意到了水底河婆的動作,同樣滿臉困惑,正扭頭看來,甚至是將先前還沒完全打好的腹稿都已經忘了,下意識開口問道:


    “你跟這小鬼見過?”


    “我?”


    雲澤愕然,回過頭去瞧了瞧那河婆模樣,然後輕輕搖頭。


    “沒見過。”


    也似是覺得這種說法有些不對,雲澤想了片刻之後,又改口道:


    “至少我沒見過她。”


    “那就是她之前見過你?”


    羅元明挑起眉頭,看向藏在水底正偷偷摸摸暗中看來的貌美婦人,口中打了個呼哨,就算是叫了一聲那貌美婦人。


    “你見過他?”


    已經想起自己究竟是在何時何處,見過這位生了一雙狐狸眼年輕人的貌美婦人,麵上露出些許遲疑,但還是輕輕點頭。


    見狀,羅元明輕輕咂舌。


    “靠近點兒說話。”


    言罷,羅元明一臉賤兮兮模樣湊到雲澤近前,剛想說些什麽,又忽然想到自己不該如此,立刻就閉緊了嘴巴,重新縮了回去。


    趁著水底夫人還在遲疑的時候,羅元明隻稍作猶豫,便開口道:


    “先前還在古墓的時候,那道劍氣...”


    “你攔不住的。”


    雲澤知道羅元明想說什麽,是早在之前蘇醒過來之後沒多久,見到羅元明一副鬥敗了的公雞模樣,就已經知道羅元明是在為何而愧疚,而先前又見到羅元明追了出來,也便跟著想到了他要說的話,就不等他說完,便直接搖了搖頭開口打斷。


    羅元明有些驚愕,很快就想到自己之前的表現可能太過明顯,就更加垂頭喪氣。


    雲澤將臉上格外、陰冷的雨水在身上蹭了蹭,已經被這不知為何會陰冷無比的雨水凍得臉皮生疼,就有些不太願意繼續在外麵逗留下去,便直接站起身來,開口笑道:


    “那可是一位古代大妖的劍氣,雖然隻是一縷殘魂的手段,但也絕不是你,也或顧緋衣能夠攔得住的。關於這一點,我心裏很清楚,而且還知道哪怕是師父和老前輩在那裏,都未必能夠攔得住。更何況,我自己都不太介意這件事,如果你還是定要鑽進牛角尖裏不肯出來,那我就真沒什麽其他好說的了。”


    聞言之後,羅元明麵上神情明顯一愣。


    始終暗中關注著此間的老道人,點頭微笑。


    解鈴還須係鈴人,理應如此。


    可在雲澤看來,羅元明則是有些當局者迷了,在這方麵遠遠比不上雖然心懷愧疚,但也十分看得開,想得通的顧緋衣。


    但也不算什麽壞事兒。


    畢竟羅元明也是十二橋境的強大修士,天賦異稟,甚至氣府之中還有異象伴生,且不說現下如何如何,就隻說未來,隻要不會中途夭折,就必然能夠成為可以雄鎮一方的大人物。


    隻在如今費了些微不足道的口水罷了,卻又能夠結下一樁善緣,雲澤自然是樂得如此。


    但也不過是些小心思罷了。


    而在說過之後,雲澤便扭頭看向已經咬著牙關決定下來,靠近一些說話的貌美婦人。


    “外麵太冷,我方才險死還生活過來,有些捱不住,咱們就還是去屋裏說話吧。”


    言罷,雲澤轉身就走。


    回過神來的羅元明,神情輕鬆,腳步輕快跟了上去。


    隻留下那方才將腦袋露出水麵的貌美婦人,望著兩人背影又一次遲疑起來,然後眼睜睜瞧著兩人去了自家的祖屋老宅,而那天生一雙狐狸眼的年輕人,則是在推開院門走進去後,又未曾關上,顯然是特意留了門給她。


    十分念舊,早先時候就想要回到祖屋老宅看一看的如今光景的貌美婦人,有些意動。


    又忽然察覺到這場對於活人而言會感覺格外、陰冷森寒的雨水,對於自身有著極大裨益,甚至隻是這短短片刻,她如今的九品修為就已經有了長足進步,甚至已經到了八品在望的程度。貌美婦人驚訝片刻之後,眼圈兒又一次紅了起來,險些沒有控製住就要再抹眼淚。


    否極泰來!


    否極泰來啊!


    貌美婦人在心中告謝老天,不再遲疑,托著三丈長的鴉青色長發離開水麵,也依然沒有覺得絲毫不適,便更加激動,以至於胸前偉岸都跟著顫抖起來,一晃一晃,惹人矚目。


    因為一場格外、陰森寒冷的小雨,陋巷裏,無論街道也或院落,都已經再無人煙。


    貌美婦人壯了壯膽氣,收斂好自己的情緒,走向祖屋老宅。


    一整副破落的模樣。


    到也跟自己溺死之前的時候沒差太多。


    但許久不曾回來過的貌美婦人,依然激動得難以自抑,雙手疊在一起捂在心口,將本就弧度誇張的胸脯,都擠得貼緊了灰白素衣,實在是顫顫巍巍。


    雲澤與羅元明,各自拿了一條板凳,不曾留在屋裏,而是坐在屋簷下,正各自沉思著什麽。


    又有一張板凳,被擺在屋簷外麵。


    還另有一位道士模樣的老人,正站在祖屋老宅的門口,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貌美婦人見到了老道人頭頂上,一身陽剛生機血氣匯聚而成的景象,被嚇得激動之情全然消退,瑟瑟發抖。


    老道人眼神不留痕跡掃過婦人胸脯,然後就瞥見自家那位光頭鋥亮的大弟子,正斜著眼睛看過來,當即便就幹咳一聲,又嚇得那位貌美婦人渾身猛一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


    “陰鬼邪祟,並非全為害人之物,尤其老道我在風水堪輿方麵還算有些造詣,能夠看得出,你是溺死在這木河之中,又被龍氣所困,方才未能前去陰間轉世,反而成了此間河婆。身為陰鬼邪祟,非你所願,乃是時也命也,我等亦有同情。且老道我觀你一身氣機,不曾帶有分毫血腥戾氣,便就是未曾殺人,而我等幾人也並非何種偏執之輩,你便盡管放心就是。”


    老道人目不斜視,義正言辭。


    “今日一場陰雨,固然其中陰氣沉重,於你而言多多少少有些難以承受,但也不失為一場造化,淋一淋陰雨,忍一忍陰寒,就反而對你如今的修為境界,與日後的修行之路有所幫助。卻你須得在此間答應老道,哪怕日後境界攀升,修行有道,也依然不會濫殺無辜之人。若你不肯答應...”


    說著,老道人眼神立刻變得陰森下來。


    跪伏在地的婦人臉色急變,連連叩首言說不敢,額頭砸在地麵上,砰砰作響。


    眼見於此,老道人輕輕點頭,眼神不留痕跡再次所過婦人隨著上身起起落落就顫顫巍巍的胸脯,卻忽然聽到旁邊羅元明重重咳了一聲,眼角當即一抽,不敢再看。


    “既然如此,你幾人,便好好說話吧。”


    老道人大袖一掃,留下一片靈紋陣法,掩蓋了院中三人的身形,不會被旁人,尤其是隔壁那位杏眼少女見到,之後便就轉過身回去屋裏。


    隻在轉身時,老道人還刻意蕩起大袖飄搖,擺出了一副出塵仙人的模樣。


    上梁不正,下梁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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