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湘水以南,再行三日。


    隆冬之際,草木凋零,便是有著一條巨大龍脈潛藏的秦嶺,也免不了四時更替帶來的變化。畢竟按照俗世紀年法,如今就已經到了十一月末,十二初的時候,而人間月曆也與之相去不遠,前前後後相差不足半月罷了,就避免不了人間蕭蕭一副淒涼場景。便在這號稱有著縱橫百萬山的秦嶺之間,能夠見到的些許綠意,也就隻有一些常青鬆柏和修竹,而今年由自北方吹來的寒風,也似乎要相較於往年而言更冷一些,尤其山間草木豐茂,又有多條源自淮水分流而出的細枝末節,便每逢日出,必見霜滿山。


    倘若運氣再好些,還能見到晨起大霧濃濃密密爬上山頭,再緩緩沿著山坡傾瀉而下,那般罕見而又壯闊的奇異景色,人間當如是。


    一掛飛瀑,奔騰之下。


    水霧飄蕩掛起彩虹瑰麗,匯聚成一座大澤湖泊,坐落在群山之間。水色通碧,波光粼粼,隱隱之間更是泛著層層金光,遠遠望去便好似金鱗開日,倒映蒼穹一般,而至盡出,也能見到水至清而無魚,隻在看似很淺實則很深的湖底滿布水草,左邊一截已經大半爛掉的木頭,右邊一塊苔蘚清幽的大石,安安靜靜,唯有遠處飛瀑落下時帶起連綿不絕的大水聲,悄然回蕩在水麵之上。


    靠近湖岸的地方,曾經有過一座城市存在。


    或許是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俗世回到人間的方式,並非與其他古界一般,是在界壁破碎之後,許多生靈便自其中墜落而出,反而是那相對人間而言十分渺小的俗世,空間不斷延展,地麵不斷延伸,陸地隨波逐流變作與人間一般的模樣,繼而界壁就在悄無聲息之間徹底破碎,放任其中所有生靈,安然無恙來到人間。


    但也正是因此,就造成了許多災難。


    建築倒塌,山嶽斷裂,土地的延伸與空間的延展,也曾導致了很多不可言喻的慘象,便如這湖岸附近的城市廢墟,本該緊密相連,但卻因為俗世回到人間的方式不同,就導致城市的其中一部分,被遺落在了北邊大山的另一邊。而在大山這一邊,則是由自半山腰開始,就能夠斷斷續續見到一些俗世房屋大廈也或摩天樓的廢墟殘骸,相當一部分還留下了部分地基,卻也已經鋼筋腐朽,野藤纏繞。直至山下,才能見到更多的廢墟殘骸,而除卻鋼筋水泥之外,還有很多碎裂的玻璃,腐爛的家具,以及各種各樣的生活用品,和各種各樣用作裝飾的小玩意兒。


    雲澤伸手抬起一塊巨大的石板,從底下拿出了一隻已經滿是泥土,麵目全非的黃色玩偶,半截身子已經消失不見,大抵是在災難之中已經被砸得破破爛爛,又在隨後的歲月流轉之中,被腐蝕成了灰泥飛塵。


    僅剩的半個,也著實有些不能入眼。


    玩偶應該是有原型的,隻是原型應該叫什麽,很少接觸到這些的雲澤就並不知曉。但在很早很早以前,雲澤也曾幻象過擁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玩偶,無論是那些會變形,很帥氣的機器人,或者是很可愛,毛茸茸的大娃娃,都足夠讓當時的雲澤心滿意足,甚至很有可能會因此就開心得幾天睡不著覺,日日夜夜都要抱著那個獨屬於自己的人偶玩具,將其視若珍寶。


    隻可惜...


    雲澤用力舒展了一下眉毛眼皮,然後將這半隻玩偶隨手丟開,目光看向那些露出湖麵的城市廢墟。


    曾經鋼鐵水泥的叢林,如今卻被真正的叢林所取代。


    因果循環?


    雲澤啞然失笑,目光越過那些鋼鐵水泥,望向泛著金色波光的湖麵,隱隱約約之間,似乎是瞧見了遠處的水底忽然遊過了一條龐然大物,但卻因為水麵反光,尤其金光太過耀眼,就看得並非很清楚,隻能依稀辨別出一條很長的東西,不過曇花一現,就立刻重新潛了下去,藏在了湖底很深的地方。


    這座就連顧緋衣和小狐狸都不知道叫什麽的大湖,有著很多古怪,就像剛才雲澤見到的龐然大物,與水麵蕩漾泛起的金色波光。


    隻是時間太晚,再要繼續趕路的話,哪怕顧緋衣也不知道會在山林裏麵遭遇什麽,畢竟俗世回到人間時,那闊俗世回到人間之前,發生過的慘事實在太多太多,再加上人間本就不太平,而如這般的深山野林之中,也是最容易見到白骨露野的地方,便出於安危考慮,就隻能暫且在湖岸附近安歇下來。尤其那些城市廢墟,尚且留有一些雖然不能擋住雨水,但卻可以遮蔽寒風的破爛房屋,尤其一些還不算太壞的家具床鋪,隻需要清理一下就可以直接使用,就對於風餐露宿已久的雲澤顧緋衣與小狐狸而言,格外珍稀。


    畢竟除了趙飛璿那般最好以身飼虎的個別人之外,誰也不會在出門的時候還要帶上床鋪之類的東西。


    到真正日落西山的時候,雲澤與顧緋衣就已經收拾好了各自要睡的地方。


    接連多日幕天席地、雨淋日炙的生活,無論雲澤也或顧緋衣,雖然還不至於麵目全非,但也已經滿身泥濘肮髒,身上的味道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好聞。顧緋衣雖然不太在意這些,但也會覺得不舒服,好不容易見到一座還算平靜的大湖,周遭又並無人煙,便在簡單說過一聲之後,就與雲澤分別在湖岸廢墟分出的兩邊,各自入水,清洗身體與衣物。


    隻隔十丈左右,水聲依稀作響。


    很快,已經清洗幹淨的衣物,就被雲澤隨意丟在躍出了水麵的老藤上晾著。而在下方,雲澤自己則是找到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地方,可以坐在一截斷牆上,還能有一座剛好高出水麵些許的石壁可以靠住,便除卻湖水太過冰涼之外,就比起往常在浴池之中也不差分毫。


    月光朦朧皎潔,不輸雪光分毫。


    悠哉悠哉。


    但也隻是貌似悠哉罷了。


    自從上一次用過那一尺雪光,反而整條手臂都險些就此報廢之後,雲澤就已經大致領會到了當初那位相贈一尺雪光的絕世大妖,為何會說需要時常以一尺雪光所具殺性來砥礪自身心性心境。


    一尺雪光在被斷之前,還是那位絕世大妖手中的王道聖兵,更是被其當作王道帝器的胚胎來溫養,其所具備的威力與其中蘊養出的殺性,哪怕劍身已斷,也絕非尋常可言。而之所以要時常以其中所具備的殺性用來砥礪自身心性心境,一方麵自然是為了能夠讓自身的心性心境足夠穩固,可以不會被劍意殺性所侵蝕,而另一方麵,則是同樣能夠順帶著砥礪自身,與煉精化炁之前的武夫熬煉肉身效果相仿,但前者所能夠帶來的好處,卻很顯然絕非後者可比。


    劍有雙刃,一麵向人,一麵向己。


    倘若自身不足,便縱然手持神兵利器,乃甚於手持大道王者手中掌握的王道帝器,也終究逃不過人為兵而兵為人,本末倒置、天罡倒翻的結果。


    但以一尺雪光所具備的殺性砥礪自身心性心境,其中痛苦,絕非尋常可比。


    甚至還要更在淬體液淬煉體魄所帶來的痛苦之上。


    而也正是因此,在最近三日的行程之中,雲澤就會動輒嘔血。


    以殺性砥礪自身心性心境,一旦開始,那一尺雪光就會綻放出無比淩厲的氣機和灼燙無比的殺性,震動雲澤整座氣府使其變得顫顫巍巍,還會牽連四肢百骸。便從最初時候開始,就是遍體疼痛痛徹心扉,乃甚於還會牽連靈魄顫動。


    劍意氣機,鋒芒無匹,像是一劍又一劍由自氣府之中綻放,然後遊走命橋,貫穿四肢百骸,直至身體的每一處細微角落,都會被鋒芒畢露的劍意所充斥,而一旦內視下去,就會見到一身本該自行出沒回轉在氣府與命橋乃至遍體經絡血管中的血氣氣韻,會被淩厲劍意,如同千軍萬馬無數鐵騎踐踏而過一般,變得泥濘不堪,乃甚於氣府命橋也會震動不安,全身經絡都會變得破破爛爛,像是被剪出了無數破洞的細長麻袋一般,很難才能充盈起來。而一尺雪光的殺性砥礪心性心境,就更加可怕,仿佛是將靈魄神魂丟入火爐之中一般,全身上下每個角落都會遭到殺性點燃的烈火劇烈焚燒,灼痛之感無孔不入,以至於每當殺性砥礪心性心境時,雲澤全身上下十萬八千個毛孔之中,都會有鮮血滲出,尤其眉心那還未築造的靈台所在之處,更會像是遭遇到鋒芒刺穿一般,劇烈的疼痛,貫穿腦海,也似是被人生生將腦袋劈成了兩半。


    雲澤的臉龐,五官都已經完全扭曲,刻板而猙獰,便哪怕相隔不遠的地方就正在傳來陣陣水聲,雲澤也已經全然沒有了任何多餘的心思,可以再去試想那美人沐浴的旖旎畫麵。


    小狐狸從水中爬出,身體腦袋猛地一抖,水花四濺,隨後周身水汽蒸騰,原本濕漉漉的毛發,就立刻變得幹燥下來。


    廢墟高出水麵的部分,藤蔓交錯,被月光投下一片錯落的陰影。小狐狸一躍跳上藤蔓交織的最高處,俯瞰整座湖泊水麵,能夠見到哪怕是在月光下,水麵上的粼粼波光也會呈現出正在隨波逐流的金色神光。盡管並不知曉這座湖泊究竟有著怎樣的古怪,可小狐狸一雙幽冷的雙瞳,卻也依然緊密注視著遠處那些潛藏在湖水深處的龐然大物。


    許是因為小狐狸乃是妖族,便在生靈天生的形聲聞味觸五感之中,前三者尤為突出,哪怕水麵泛著金色波光,也依然能夠在不曾施展任何瞳術秘法的情況,依稀見到那些正在水麵下方緩緩遊動的巨大黑影。


    而在湖泊另一邊的岸上,那位全身上下遍體鱗傷的負劍少年人,則是要比雲澤與顧緋衣來得更早一些,卻又不曾因為身上過分沉重的傷勢就躲在一旁安靜休息,反而就這麽堂而皇之地站在岸邊,一身格外厚重的劍意緩緩逸散開來,讓腳邊不遠處的水麵都不斷擴散出一層層漣漪,而最終則是會在三丈開外的地方忽然減緩擴散的速度,繼而逐漸匯聚起來,漣漪層層密密,蓄勢待發。


    因為走江石即將成熟的原因,化龍湖中,早就已經匯聚了不少聞風而動的蛇蚺妖物,有些細小不起眼,如同湖底的一棵水草一般,哪怕逆流而上遊動時,也像是在隨波逐流一般,安安靜靜,不會帶起任何水花。但也有些龐大無比,便僅是腰身粗細,就已經足夠比及一間正常人家以作居住之用的房屋,頭顱更是無比恐怖,尤其一雙猩紅色豎瞳,泛著源於骨血本性之中的冰冷與森然,暗暗潛藏在遠處,緊緊盯著岸邊那位劍意厚重的負劍少年。


    而無論小蛇也或大蚺,則是都不曾浮出水麵,也不曾靠近這整整一湖金光龍氣的源頭所在之處。前者是因為走江石臨近成熟,逸散而出的龍氣對於蛇蚺妖物之流,有著巨大的好處,而龍氣分布,又以水下巨多,便都在盡可能地趁著走江石還未完全成熟之前,各自占據一方領地,盡可能更多地吸食一些龍氣入體,也能在之後走江石完全成熟之後,擁有更多的本錢出手爭奪。而後者則是因為這一湖之中,強大的蛇蚺妖物數量眾多,哪怕再如何自信驕傲,也是萬萬不敢在這種時候太過靠近那顆方才不過人頭大小的走江石,以免成為出頭鳥,被眾多同族針對,還沒等待走江石完全成熟,就已經被啃食得七七八八,淪為一具枯骨沉入水底。


    鱗片或是緊密,或是寬大層疊,泛著幽幽冷光。


    那條距離負劍少年最近的龐然大物,猩紅色雙瞳之中絲毫不曾加以掩飾的森然之一,要比最初時更甚許多,卻又懾於少年人一身劍意過於厚重,始終不敢太過靠近。


    但蛇蚺妖物之流,終究還是天生冷血,性情凶殘,就終於忍無可忍,藏在水下張開血盆大口,緩緩出聲:


    “少年人,走江石非是你這人族可以吞食,又何必前來摻和這一腳?還是早早退去,找個無人之處暗自養傷,也能免得夭折此間。”


    血眼大蚺聲線低沉陰森,上下統共四顆尖銳獠牙,足有人高。


    負劍少年,聞聲之後才終於略微抬眼,第一次看向這條離他最近的大蚺。


    靈台境巔峰,隻差臨門一步,就要煉精化炁,卻被這條血眼大蚺生生壓製下來,便是不去多想也能知曉,大蚺之所以如此,就是為了這萬年一次的走江石,以望能夠在吞服之後,脫胎換骨,一躍踏入煉精化炁境,繼而走江化蛟,再尋化龍之法。


    而諸如此類的,在這座大湖之中,並不少見。


    但對於走江石,名為項威的負劍少年,同樣誌在必得。


    不隻是因為先前“越獄”時,被劍氣罡風吹入體內,吹得命橋搖搖欲墜,氣府千瘡百孔,迫切需要這顆走江石助其脫胎換骨,以便能夠修複命橋氣府,更是為了能夠繼續活下去,然後找機會回報那位模樣可愛的小貂兒的救命之恩。


    少年不喜說話,更不願多說廢話。


    那些幾乎停滯在三丈開外水麵上層層密密的漣漪,忽然劇烈震動起來。


    血眼大蚺豎瞳驟然縮緊,卻礙於身軀太過龐大,而其占據之處,又著實靠近岸邊,水底太淺,縱是想要迅速後退躲避也不能,便隻有正麵迎擊,就猛然由自水中高高躥起,龐大身軀帶起衝天大浪,嘶吼聲震耳欲聾,驚動了整座化龍湖。


    少年一躍而起,並未動用身後背負的鎮獄大劍,而是隨手提起猶如門板一般,被其佩在腰間,卻又幾乎等同事夾在腋下的另一把劍,於憑空之中驟然卷起一抹漆黑如墨的烏光,漫起狂風大浪,厚重劍意衝天而起,也似是化出了一把猶如山嶽般巨大的鎮獄劍,重重劈下,聲勢極端駭人。


    血眼大蚺一雙森冷豎瞳之中,兩道血光激射而出,卻被那隻是仿製鎮獄而成的漆黑大劍,勢如破竹般輕易斬碎,繼而長驅直入,在那血眼大蚺還未再施手段之前,就已經斬在了其仿佛小山一般的碩大頭顱下方。


    寬大層疊的鱗片,應聲而碎。


    頭顱衝天而起。


    灑下一片無比真實的血雨。


    血眼大蚺丟了頭顱的屍體,重重砸在水麵上,發出一陣轟響,腥臭味也隨著大浪一起蔓延開來。


    負劍少年人收劍,身形重新落地,十二橋境巔峰的修為,畢露無遺。


    巨大頭顱重重落在少年人身後,帶起一片煙塵飛騰。


    容貌略顯滄桑,近似二十來歲模樣的少年人,實則不過十五六罷了,卻以十二橋境輕而易舉斬了靈台境大蚺,被這化龍湖中不計其數的蛇蚺妖物,盡數看在眼中。


    但在那顆猶如一座小山般巨大的頭顱落地之後,少年人便好像什麽都不曾做過一般,重新垂下眼簾,依然老老實實站在岸邊,腳下漣漪悄然擴散,一如先前般,凝滯在三丈開外的水麵上,漣漪層層密密,一身劍意厚重穩實,靜靜等待走江石的最終成熟。


    然後,斬盡一湖之中所有蛇蚺妖物!


    整座化龍湖,忽然沸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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