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下山,道路難行。


    雲澤手裏拎著已經遍體焦黑生機全無的許穗安,而少年項威則是已經將真真假假兩把大劍全部收入氣府之中,以便能夠背起那位已經昏死過去的海外姑娘。


    小狐狸與顧緋衣悶不吭聲,安靜走在一旁。


    一條蜿蜒山路,很快便走到盡頭。


    隻是相較於先前上山的時候,隨同山路蜿蜒,每三丈距離便左右一個高高懸掛在樹枝上的大紅燈籠,在幾人終於來到山腳下時,就已經徹底熄滅。而再要回首望去,大山依然是那座大山,可卻因為丟失了一方山水氣運,就導致會在冥冥之中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再加上雨夜深沉,大紅燈籠都全部熄滅,就顯得更加懾人,以至於會在望見這座大山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壓在心頭,讓人呼吸困難。


    丟失了一方山水氣運的山,饒是小狐狸,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不比被惡氣侵蝕的死山,會因為惡氣縈繞的緣故,另外生出一種十分險惡的山水氣運,就進而導致原本一座普普通通十分尋常的大山,會在漫長的歲月之中,逐漸衍生成某種險惡地勢。諸如古代妖城所在之處的霸王卸甲地勢,又或雲澤老家後山的惡鬼橫陳。雖然這兩處險地惡土未必是因惡氣縈繞,才會導致最終成為這般模樣,但惡氣與惡土,其實在某些方麵而言,是完全可以直接套用陰陽相生理論的,簡而言之便是惡土衍生惡氣,又用以反哺自身,就會形成一個內部相連的陰陽相生之勢,最終導致惡土更惡,惡氣更濃。


    這也是許多險地惡土不畏歲月流逝,能夠長存久在而不會順應滄海桑田之變的根本原因之一。


    而如身後這座已經誕生的一方山水氣運的大山,則是大抵比之險地惡土十分相仿,能夠憑借自身根基,衍生出更加濃厚的山水氣運,再用以反哺自身,便隻需時間足夠,就又會是一處難得的洞天福地。隻是這一類誕生了山水氣運的大山,因為對於修士修行有著極大裨益,就總會遭受外力幹預,還未形成足夠的氣候就已經被天下修士趨之若鶩,進而占為己用。便如這天下之間許多野修散修,但凡有些實力的,就大多都會選擇已經一些誕生了山水氣運的山脈水流,作為自身洞府之處,且無論氣運多寡,畢竟聊勝於無。


    隻是修士修行,攝取山水氣運,吸納靈氣,在大多情況下都是要比一方山水衍生山水氣運的速度更快許多,也就會出現過度剝削的情況,卻又不會反哺山水,便在最終導致方才誕生了一方山水氣運,卻還沒能形成足夠氣候的山脈水流,被迫損耗嚴重,乃甚於還會丟了自身根基,生機全無的死山,再被修士棄之不用,重新選擇另外一處山水氣運豐隆之地,繼續剝削。


    若非如此,在這一整個天下之間,也就不會隻有那麽幾處足夠龐大的洞天福地。


    修士如蛀蟲,說的可是一點兒沒差。


    而諸如此類的死山,則是大多都會隨同歲月流逝,逐漸被夷為平地,隻有極少數才能重新衍生出足夠穩固的根基,進而變作尋常山脈。但這些僥幸存活下來的山脈,卻大多就隻能是尋常山脈罷了,很難還能繼續誕生山水氣運。


    除非是有坐鎮之物。


    可以是陰鬼邪祟,可以是靈株寶藥,可以是靈族生靈,可以是天材地寶...


    而也正是因此,雲澤也在早先時候才能斷定,這座死山雖然如今已經丟了原有的山水氣運,但也依然會在多年以後,重新衍生出新的山水氣運,畢竟是有那位身為陰鬼邪祟的嫁衣新娘坐鎮山巔,就可以讓這座原本得天眷顧的大山,得意免除會被歲月流逝徹底抹去的淒涼下場。


    隻是不知,那位坐鎮一方山水氣運的嫁衣新娘,在幾人終於離開這座大山的時候,就已經自絕命脈,徹底的魂飛魄散。


    下山之後,雲澤很快就找到了一處用來安慰許穗安的“風水寶地”,說是雖然沒有腳踏長河,但也可以頭枕高山,總要比不沾山,不碰水的地方好許多。如此說過之後,雲澤便抬手在地麵上打出一個土坑,將許穗安的“屍體”丟了進去,再草草埋葬,就算是入土為安。


    所有人都顯得有些沉默寡言。


    盡管許穗安並不招人待見,但畢竟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卻因為那年輕道人一時氣急,或是因為年輕道人的實力不濟,慘被殃及池魚,就無奈變成了殺雞儆猴中所說的雞。


    命途多舛,多多少少也算值得可憐。


    雲澤從不隨身帶香,便折了三根樹枝隨手以雷法點燃,插在墳頭上,如此就算是已經上過香,也能讓許穗安在去往黃泉的路上,能夠安心一些。


    “穗安穗安,歲歲平安,穗穗平安,寓意還是極好的。”


    雲澤上過香後,口中嘖的一聲,連連搖頭。


    “隻可惜不合命理,所以這輩子慘了點兒,下輩子就不要再叫這個名字了。”


    雲澤嘀嘀咕咕,卻不知被埋在土裏的許穗安心裏一陣罵娘。


    歲歲平安,穗穗平安,怎麽就不合命理了?!


    許穗安心裏一陣嘀咕,堂而皇之睜開眼睛,原本還想就此罷休,可如今卻是有些不甘如此,便在不會觸動土壤的情況下,渾身一抖,便就抖掉了全身焦黑,重新恢複到原本模樣,再伸出雙手在臉上一陣用力揉搓。不消片刻,就從一個粗野莽漢的模樣,變成了一個秀氣內斂的柔弱書生。也似是覺得這幅模樣不太合適,編造不出來什麽太好的出身故事,許穗安眉頭緊皺,忽的咧嘴一笑,再次揉搓臉膛,又特意抓住平坦胸部卯足了力氣用力抓緊,便很快就從一個文弱書生的模樣,變成了一位實在風姿綽約的美豔婦人。


    所謂靈族,乃是靈株寶藥也或天材地寶蘊生了靈智而成的另一種生命,雖然會在樣貌的方麵呈現出男女不同的模樣,但在本質而言,其實並無男女之分。而也正是因此,饒是許穗安原本模樣乃是一位孩童少年,變成這般模樣,也並無任何壓力不適,反而覺得十分有趣,更在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之後,滿意點頭,然後伸手掏進了褲子裏...


    做戲做全套!


    而就在許穗安還在繼續搗鼓自己身體的時候,雲澤幾人已經轉身離開,隻是方才走出不遠距離,就忽然在路邊遇上了一位鶴發雞皮,白須及膝的年老道人。


    雲澤與顧緋衣、小狐狸,以及那位還在昏迷之中的海外姑娘,都曾見過這位來自道一觀的年老道人,正是早先時候在大墓之外,誦念“無量天尊”,以一口清氣抹殺了不計其數陰兵邪祟的道一觀聖人。而觀其模樣,似乎是有意等候在此一般,更在雲澤幾人走到近前時,非但沒有仗著自身身為長輩,就端著聖人架子,反而率先抱手鞠禮。


    “無量天尊。貧道玄清子,見過幾位小友。”


    年老道人神情溫和,直起腰杆之後,目光掃過身前麵有警惕之色的幾人,微微笑道:


    “貧道在此等候幾位小友,隻因有事要說,而並無分毫惡意。幾位小友大可不必如此警惕,貧道也隻說完就走,不會耽擱幾位去往開陽的行程。”


    聞言之後,雲澤幾人麵麵相覷。


    終究還是雲澤上前一步,畢竟顧緋衣如今的模樣實在不好拋頭露麵,哪怕雲澤也同樣如此,可終歸要比顧緋衣更容易麵對,這位出身自長久以來是以名門正派自居的道一觀的道家聖人。


    隻是雲澤實在不太相信這位道一觀的道家聖人並無分毫惡意,畢竟那身為陰鬼邪祟的嫁衣新娘,之所以會在這樣的修為境界就能夠坐鎮一方山水氣運,又是距離道一觀如此之近,便在台前幕後,終歸是少不了道一觀的身影存在,以至於那身為陰鬼邪祟的嫁衣新娘,很有可能不隻是先前那位年輕道人的夫人,更有可能還是道一觀中某位虛仁假義的道家修士,所豢養的鬼仆。而也正是因此,雲澤才不能收下那位嫁衣新娘,一方麵是因為自己確實不需要鬼仆相伴,而另一方麵,也是因為那嫁衣新娘很有可能牽扯極大,以至於其所坐鎮的一方山水氣運,都是道一觀的囊中之物。


    同樣心思玲瓏,隻是不愛與人計較這些的顧緋衣,同樣能夠猜得到。若非如此,顧緋衣也就不會如此輕易就能接受,那嫁衣新娘以一方山水氣運作為籌碼,用來換取自家夫君的一條性命。


    暗自警惕之間,雲澤已經上前一步,坦然開口言道:


    “前輩所為之事,是方才山上那嫁衣女鬼?”


    “正是。”


    玄清子並無藏藏掖掖,微微點頭。


    “那嫁衣女鬼,真名劉嬌兒,生前其實乃是我道一觀門下某一座山頭的弟子女冠,隻是因為出身平凡,天賦著實有限,便於機緣巧合之下拜入道一觀後,修為進境實在緩慢,而直至壽終正寢之時,也依然受困於九品凡人境中。至於那與之青梅竹馬同樣出身,兩人之間早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一弟子,則是名為宋宇寰,天賦要比劉嬌兒更強一些,才能夠壽元漫長,至今也是我道一觀中,眾多修道弟子之一。”


    簡單說清了兩人身份之後,玄清子道人深深一歎。


    “貧道此番前來,正如先前所言,並無分毫惡意,反而是要感謝諸位。”


    說著,玄清子道人搖頭哂笑一聲,見到雲澤幾人莫名其妙,便在略作斟酌之後,緩緩開口解釋道:


    “事情大致經過,倘若詳細說來,其實相當複雜,便簡而言之,就是我道一觀中,出了一位違逆祖訓,不行堂堂正正,反而心懷叵測的孽障之輩。此人道號無為子,乃是老老觀主所賜之號,皆因早就已經看出此人心思有不正之象,方才會特意賜下無為子之名,以望此人能夠無性無為,潛心於修行之中。隻是...”


    玄清子道人話音一頓,繼而深深一歎。


    “隻不曾想,卻是在老老觀主逝去之後,竟會做出這般違逆祖訓之事。”


    聞言之後,雲澤與身後幾人對視一眼,默不作聲。


    盡管已經有所猜測,但無論雲澤也或顧緋衣,都不曾開口打斷,而自來就寡言少語,以及不愛在人前顯露自身並非凡獸的小狐狸,就更不會多說。


    玄清子道人目光看向站在最前方的雲澤,有些複雜。


    “劉嬌兒與宋宇寰二人,實在是恩愛道侶,盡管兩人天賦有別,修為境界有別,以至於最終因為壽元相差久遠,隻能生死相別。但修為境界更高一些的宋宇寰,也始終未曾拋棄劉嬌兒,反而是在百年前劉嬌兒壽終正寢之時,險些就要自絕命數,與劉嬌兒做一對亡命鴛鴦。所幸是那身為宋宇寰授道恩師的無為子,及時發現,才不曾讓宋宇寰丟了性命。但自始至終,這所有一切其實都在無為子的盤算之中,無論是宋宇寰隻修雷法,隻求修為進境,而最終導致雷性燥烈影響了自身心性心境也好,還是劉嬌兒進境緩慢,受困於九品凡人境百年壽元,最終無奈於壽終正寢也罷,都是無為子的一手安排。”


    “而在更早之前,無為子就已經盜取了一塊我道一觀中,老老觀主為後輩之人留下的一塊老槐心,栽種於先前那座已經生出了山水氣運的大山上,再將劉嬌兒死而未散的魂魄以手段拘禁而來,假以老槐心,使之成為能夠坐鎮一方山水氣運的陰鬼邪祟,更在暗中以宋宇寰的身家性命作為威脅,施展陰險手段收服劉嬌兒為鬼仆,為他鎮守一方山水氣運。”


    “至於那座無名大山之所以生出山水氣運,其實是與我道一觀所在洞天福地之下所藏龍脈的龍氣觸及有關。在原定之中,本是要將道一觀所屬地域,進一步擴大一些,將那座無名大山納入道一觀洞天福地之中,以便龍氣蘊養,為我道一觀爭取來更多的山水氣運與達到偏頗,卻不曾想,竟是會生出這般之事。但無為子畢竟是老老觀主的親傳子嗣,便哪怕當今觀主如何不喜,也要看在老老觀主的麵子上,叫他一聲師兄,對其百般忍讓。因此,饒是觀主已經知曉這其中許多關節,也仍是隻能眼睜睜看著劉嬌兒身死之後,被迫無奈淪為一介淒涼鬼仆,不僅需要瞞著宋宇寰受到無為子的百般驅使奴役,更需要為他坐鎮一方山水氣運,以便在山水氣運更加成熟濃鬱之時,供於無為子吞納使用。”


    言至此間,玄清子話音一頓,搖頭深深一歎,有著說不出的悵然愁苦。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再加上那無為子出身顯赫,乃是道一觀老老觀主親傳子嗣,饒是當今觀主見到,也得畢恭畢敬叫上一聲師兄才行,就哪怕無為子這般作為如何惹人不惜,玄清子與那當今觀主,也隻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有違祖訓!


    玄清子心頭苦澀,許久才終於回神,望向眉關緊蹙,已經大抵理會了其中深意的雲澤,明言道:


    “貧道特意趕來,與幾位小友說明此事,皆是因那無為子正在閉關潛修,便哪怕已經察覺到那座無名大山出了意外,也無法及時趕來。再加上受到無為子影響,宋宇寰隻修雷法,隻求修為進境,便在大多時候,都能夠因為愛護劉巧兒,自行解決那許多找上門來的麻煩,無為子也就樂得坐享其成。隻是如今山水氣運已經丟失,無為子就必然察覺,很快便會破關而出,找尋事主。此人心性狹隘,睚眥必報,尤其手段陰狠毒辣,從來不會多講情麵。而其一旦知曉是幾位小友奪走了那被他視如己有的山水氣運,就必定心生歹念,饒是雲小友身後有楊丘夕,顧小友身後有開陽聖地,無為子也斷然不會善罷甘休。便哪怕此間距離開陽聖地已經路程無多,也須得小心謹慎,再小心。”


    說著,玄清子目光越過雲澤,看向顧緋衣。


    “早先時候在那座無名大山上發生的許多事,貧道全部看在眼裏,知曉顧小友身染惡氣,需要龍脈龍氣與山水氣運。恰好,貧道這裏正有一枚龍丹,乃是機緣巧合之下,才偶有所得,便為了感謝幾位小友幫助那苦命的劉嬌兒脫離苦海,哪怕隻是無意也好,貧道也想贈予顧小友,以望能夠幫到顧小友些許,還望小友不要推辭。權當是,讓貧道能夠覺得心裏舒服一些。”


    玄清子手掌抹過氣府之處,取出了一枚金色玉瓶,通體瑩潤通透,非是凡品,可以輕而易舉見到其中一顆金光璀璨,繚繞龍氣的渾圓金丹。


    玄清子伸手遞出,苦笑間,忽然變得滿麵滄桑。


    “畢竟貧道分明知曉其中全部,卻始終無所作為,實在是...”


    雲澤看了玄清子一眼,不曾猶豫,直接代替顧緋衣收下了那枚龍丹。


    顧緋衣欲言又止,見到雲澤已經將玉瓶揣入懷中,便隻得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不已。


    而雲澤則是灑然抱拳開口道:


    “如此,就多謝玄清子道長。隻是如您老方才所言,我等幾人還得盡快離開此間,以免被那無為子找到,就實在不好多做停留。告辭。”


    言罷,雲澤便回頭看向顧緋衣幾人,稍稍示意,就立刻動身啟程。


    隻是方才走出沒多遠,顧緋衣就忽然停下,重新轉過身來望向玄清子,開口問道:


    “先前道長所言,我等是無意之間幫助那劉嬌兒脫離了苦海,不知...”


    負手而立的玄清子,略微沉默,終究還是坦言相告:


    “魂飛魄散,未嚐不是解脫。”


    “那宋宇寰...”


    “...貧道,自會保他無恙。”


    聞言之後,顧緋衣抿了抿唇瓣,深深看了一眼這位略顯滄桑的年老道人,輕輕頷首,再一抱拳,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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