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與世隔絕,卻並不意味著就與眾不同,恰恰相反的,桃源村中這許許多多來自天南地北的犯人,在經曆過十萬年傳承之後,也依然沒有舍棄掉原本還在人間時的那些習俗。也便意味著,饒是桃源村這般鮮有人知之處,也會有春分夏至,也會有初一十五。


    年關將至,家家戶戶備年貨,喜樂融融。


    桃源村不與人間相通,卻也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人間村鎮之間該有的東西,桃源村一樣不差,百餘戶人家雖然貧富有別,但也統共足有良田十萬畝,自給自足,一切妥當。


    又以四姓十族最為富貴鼎盛。


    但如今雖然說是桃源村百餘戶人家,其實不然,尤其是在桃源村建立之初,倘若真要一個挨著一個數下來,便足有千餘戶。而在當時,桃源村也不該叫桃源村,畢竟規模極大,就該叫做桃源鎮才對,隻是因為十萬年滄海桑田,一代又一代新人換了一代又一代舊人,換來換去,也就逐漸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將其中的一些慢慢淘汰,直至徹底斷絕了香火,也就會從桃源村徹底消失。


    便時至今日,依然能夠保持著薪火相傳不會斷了血脈的,也就隻剩這百餘戶人家。但說是如此,其實準確言來,應該是依然保有祖傳姓氏以及家譜傳承的人家還有百餘戶,而在那桃源村中最為富貴鼎盛的四姓十族之中,則是還另外存在著一些早就已經丟了家譜傳承,甚至就連祖傳姓氏都已經逐漸遺忘的仆從丫鬟,隻能靠著服侍自家主人才能勉強苟且偷生,不會導致自家一脈的香火徹底斷絕,從而再無任何顏麵在死後去見列祖列宗。


    並且數量相當不少。


    淩姓老人手中還有一本牽扯到桃源村每家每戶的詳細名簿,隻是不曾對外公開罷了,而在其中,那些已經徹底斷了香火傳承的,早就已經被老人隨手勾去,隻留下那些至今也依然留有血脈尚存的姓氏,甚至還要包括四姓十族門戶之中,那些已經忘了自己祖傳姓氏的仆從丫鬟,零零散散,依然記錄在其中。便一旦將其翻開,細細查數下去,便可知曉在如今的桃源村中,其實還有足足五百餘血脈尚存,隻是其中四百血脈之中的絕大部分都已經遺忘了自家本有的姓氏,甚至還有不少人已經改名換姓,徹徹底底歸附在了四姓十族之下,也不知這些人的列祖列宗一旦知曉,又是否會被氣得腦袋冒煙,恨不能由自陰間直接殺來桃源村,親手懲戒這些不肖子孫。


    但身為不肖子孫的那些仆從丫鬟,眼下卻是大多都在忙著四處奔走,停留在一間又一間鋪子當中,為了幾顆銅板與人爭得麵紅耳赤,唾沫橫飛討價還價,隻想著能夠幫著“家裏”省下一些錢,從而得到自家主人的嘉獎賞賜,又或是暗中想著能夠由自其中貪墨一些。


    而其中最為貪心的,自然就是希望兩者兼備,既能得到自家主人的賞錢,又能在其中貪墨一些。


    但無論這些仆從丫鬟們的最終目的究竟如何,又是否與人爭得麵紅耳赤,甚至不惜唾沫橫飛到口幹舌燥,也要施展出三寸不爛之舌的本事,將價錢壓下哪怕隻有一兩枚銅板,都隻是為了能夠在幾日之後過個能夠心滿意足並且富裕有餘的好年。


    “世人匆匆忙忙,隻為碎銀幾兩...”


    淩姓老人搖晃藤椅,臉上蓋著一本書,任憑大雪紛飛,在書本上積攢了厚厚的一層,也不曾拿開。


    正在玩雪的白裙女童聞言之後,有些疑惑地轉頭看來。


    老人有所察覺,收回籠罩了整座桃源村的神識,伸手拿開書本在藤椅上輕輕拍了拍,打掉了上麵已經積攢了許久的積雪,順便輕輕一歎。


    “悲乎哀哉!”


    白裙女童更加不解。


    隻是等了許久之後,也沒有見到老人有意開口解釋,小小姑娘便就不再多想這些,扭過頭去繼續趴在地上不畏嚴寒,推著一個大大的血球在院子裏辛勤奔走。直到許久之後,小小姑娘才終於心滿意足看著眼前體態臃腫的雪人笑了起來,小臉紅撲撲的,極為可愛。


    黃泥糊成的圍牆外麵,忽然出現了幾個小小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向著圍牆裏麵張望,都是小貂兒在來到桃源村之後,最能玩的來的一些年紀相差無幾的同齡人,數量不少,足有十來個,都是出自附近不遠處的四姓十族,最小的一個跟小貂兒同齡,最大的一個也才隻有九歲而已。可即便這些少年少女如今還十分年幼,卻也在各家長輩的教導下,已經明白了自己等人具體是個怎樣的身份,更明白了這位偏安一隅的淩姓老人又究竟有著怎樣的不同。


    小小年紀本該正值純真淳樸的大好年華,卻對於人情世故,已經十分熟稔。


    若非如此,這麽一群自從懂事以來就已經有樣學樣,跟著自家大人學會了仗勢欺人的小家夥們,又怎麽會耐著性子,常常來找在他們眼中看來,實在是有些“不堪入目”的小貂兒一起玩?


    淩姓老人全部看在眼裏,心裏門兒清,隻是不曾徹底說破罷了。


    畢竟小貂兒還算玩得開心。


    但不曾徹底說破,卻並不代表淩姓老人不會多說其他,隻是礙於小貂兒心性單純善良,又生怕她會因此失去這個年紀本該有的喜樂歡笑,方才會不急不緩,選擇了曲徑通幽的方式,讓小貂兒不會與那些心懷不軌的少年少女太過親近,從而導致某種淩姓老人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但這個不急不緩的過程,從開始,到最終將其徹底戳穿的結束,卻會持續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可能是幾年,可能是十幾年,甚至還有可能會是幾十年。但無論這個過程究竟會持續多少時間,淩姓老人都不會太過在意,畢竟老人真正需要做的,就隻是見機行事罷了。


    小小一座桃源村,在淩姓老人眼中看來,根本沒有任何隱秘可言,甚至就連誰家那誰今日出門時穿的褻衣什麽顏色什麽圖案,老人都能張口就來。


    一群還沒長大的毛孩子,哪怕心思再怎麽成熟,哪怕背後再怎麽有著自家長輩的指點和示意,也終究辣不過這小小桃源村裏最老的一塊薑。


    ...


    極北之地。


    天寒地凍比之早先時候更甚許多。


    早已去而複返的白先生,仰麵躺在有著厚實積雪的雪地上,望著陰沉沉的天上不斷飄落下來的鵝毛大雪,偶然伸出一隻手,接住了其中的一片雪花,任憑其在掌心之中逐漸化作一滴圓潤水珠,又因為寒風凜冽,最終變成一粒冰晶,就被白先生隨手丟出,響起一陣滾滾轟鳴之聲,在極遠處的一座冰山上,炸開大片的積雪沸騰。


    白先生心煩意亂。


    自從去而複返之後,就一直如此。


    甚至就連想到遠在桃源村的小貂兒的時候,也依然沒辦法做到完全平靜下來。


    有些時候,白先生也會去想,自己是否真的應該走過這一趟?


    但最終的答案,卻始終無法確定下來。


    白先生張嘴哈出一股白蒙蒙的水汽,看著水汽凝結成無數細小冰晶,緩緩散飛,忽然耳朵一動,猛地坐起身來,眯起眼睛抬頭看向那座彩光迷幻的兩界壁壘。


    已經消失了許久的陣陣轟鳴聲,不斷傳來。


    並且每一次響起,都要比上一次變得更加清晰一些。


    盡管這所謂的一些並不明顯,甚至就連白先生也很難察覺,需要細致細心聽了又聽,才能勉強察覺。但這一聲更比一聲清晰的巨大轟鳴,卻已經足夠證明兩界壁壘另一邊的那些“人”,終於找到了更加有效的方法,可以更快破開這座乃是近古人皇親手所建的兩界壁壘。而一旦兩界壁壘被徹底打穿,也就意味著,如今這座暫且還算風平浪靜的人間,就再也無法繼續保持平靜,並且不僅會波濤洶湧,甚至還會伴隨相當可怕的電閃雷鳴。


    白先生心頭愈發沉重了起來。


    ...


    北臨城南域學院。


    學院建立的初衷,本就是為了通過給予所有人能夠踏上修行之路的機會,從而達到平息俗世凡人不平怒火的目的,便在很多方麵言來,如今這所謂的學院,其實就等同是脫身於俗世中所謂的學校,也便會有很多規章製度與習慣被沿用了下來,其中自然也會包括寒暑假。盡管這所謂的寒暑長假,在修行之人而言實在是沒有必要,但畢竟如今俗世回到人間時間尚短,倘若改變太大,就很有可能會再度招來一些實在沒有必要的流言蜚語。再加上人間修士,本就明白修行很重勤勉與否的道理,不會因為這所謂的寒暑長假就輕易懈怠,而俗世之人也需要一段時間慢慢適應這座人間,也就將這個習慣一直保留了下來。而如今又是年關將至,便依照慣例,需要讓學院中的諸多學員返回家中,等待安安穩穩過了大年初一,過了正月十五,才會重新開學。


    姬家書童宋彥斌,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身邊還跟著已經因為宋彥斌的一席話,就打定了主意要跟隨一同前往姬家的陸織錦。


    兩人的關係,始終保持著親密。


    隻是此行前往姬家時,還是兩人相伴,而到來年開學需要返回學院的時候,又會是否還是兩人相伴,可就不太好說。


    宋彥斌嘴角一如既往帶著淺淡的笑意,轉身看向那位雖然出身西北之地,卻並無任何西北人粗獷模樣的陸織錦。亭亭玉立,如花似錦,端的一個滋味兒十足的美人兒。尤其陸織錦雖然樣貌方麵並不具備西北之人的粗獷,但性格方麵卻是實打實的風沙野蠻,不僅不會拘束緊張,反而尤為主動,就讓宋彥斌好生體會過了不知多少次的西北風情。


    隻可惜,沒多少機會了。


    宋彥斌多多少少有些惋惜不舍,但卻沒有絲毫不忍。畢竟打從一開始,宋彥斌就已經知道了陸織錦的下場將會如何,也便從始至終,都隻是在借由身份便利,隨性享用著這個實在愚蠢無知的女人而已,卻不曾真的有過什麽所謂的感情。


    甜言蜜語,山盟海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罷了,宋彥斌雖然出身並不如何顯赫,但畢竟也是姬家麟子身邊的陪讀書童,多多少少讀過一些書,文人儒士那些酸溜溜的東西也能張口便來,盡管不是什麽能夠登得上大雅之堂的東西,但要對付陸織錦這樣一個沒什麽頭腦的女人,依然遊刃有餘。


    “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聞言之後,陸織錦輕輕點頭,眼神之中含情脈脈。


    宋彥斌嘴角笑意更濃了幾分。


    弟子房外,大雪紛飛。


    ...


    學院後山。


    真名啟明的學院大長老,手中捧著一本《春秋經》,一邊品茶,一邊讀書,屋外大雪紛飛,屋內紅泥火爐。盡管以啟明大長老的修為境界,並不懼怕嚴寒酷暑,但如今已經拜在大長老門下的丁啟茂,卻是尚未開辟氣府,就對於嚴寒酷暑無法抵抗,而如今又是臨近年關之際,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再加上本身底蘊受損實在嚴重,如同一條破破爛爛滿是窟窿的麻袋一般,便饒是有著大長老親自配置出來的許多靈株寶藥,用以為其梳理經絡血管,回補生機陽氣,也依然顯得尤為不堪。


    方才會點燃了這座平日裏隻在偶爾興致極佳之時,才會用以溫酒的紅泥火爐,讓茅草屋裏的溫度不至於如同屋外一般過分寒冷。


    火爐上方還溫著一壺藥酒。


    乃是啟明大長老拿出了許多珍藏的靈株寶藥,專程為丁啟茂泡製出來的藥酒,可以驅除體內駁雜,穩固血肉精氣。而在火爐一旁,則是同樣正在讀書的丁啟茂,隻是相較於啟明大長老的專心致誌,丁啟茂根本沒有太多的心思能夠將書本上的內容看到心裏去。


    啟明大長老伸手拖起茶碗,喝了一口熱茶,隨後翻過一頁書。


    “既然看不下去,又何必勉強自己。”


    大長老忽然開口,不急不緩。


    “年關將至,學院也會依照俗世傳承,給院中學員放一次長假,以便這諸多學員可以回家過年,直至十五過後,再重新返回學院繼續修行。盡管尋常修士最忌懶惰懈怠,但我等儒道之輩,修的卻並非血氣氣韻,而是至聖道理,生平所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為師、為將、為相,一完人。讀書讀不進之時,不強求;讀書讀得進之時,不冒進。盡管聖人有言,書讀百遍,其義自見,但終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須得書讀百遍,深想百遍,才能做到真正的其義自見。”


    大長老擱下書本,轉而看向丁啟茂,麵含淺笑,伸手指了指紅泥火爐上的那壺藥酒。


    “拿下來吧,這是你之後一月的量,每日一口,不可貪多。至於今日過後,你又是否願意繼續留在此間,還是返回南域家中,皆由你自己做主。”


    “那先生...”


    “無處可去,唯有此間。”


    大長老回答過後,重新端起書本,繼續讀書。


    丁啟茂聞言沉默了片刻,許久才終於回神,先是擱下了手中的書本,然後才伸手拿下了那座紅泥火爐上已經滾燙的酒壺暫且擱置在一旁。而在隨後,少了一條腿的年輕人,便一邊盯著滾燙的酒壺愁眉不展,一邊等待酒壺放涼。


    ...


    仙宴閣。


    一場散夥飯,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早早就已經結束,而在接下來,就需要暫且分道揚鑣。隻是在臨近分別之後,一群人又吵吵嚷嚷著正月十五之後再聚,屆時,就必然要痛痛快快再喝一場,而且還要從天亮喝到天黑,再從天黑喝到天亮才行,否則就不算痛快。


    大笑聲,轟然而起。


    看似愉快。


    被夾雜在人群之中的何偉,滿臉醉意,搖搖晃晃,與眾人一邊說說笑笑,一邊走在返回學院的大街上。街道人來人往,饒是大雪紛飛,該要置辦的年貨也一定要置辦才行,臨近年關之時,誰都閑不住。隻是當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許多行人,在瞧見這麽一群年紀輕輕的酒鬼,又瞧見酒鬼們的身上全都穿著學院院服之後,就睡都不會願意招惹是非上身,畢竟雖然同為修士,但卻天差地別,便隻能無奈遠遠躲開,給這麽一群已經醉得搖搖晃晃,甚至偶爾還得停下腳步,趴在路邊隻要一張嘴就會一瀉千裏的小家夥們讓開道路。


    隻是離得遠了之後,有些嘴碎的,就會忍不住嘟囔兩聲。


    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


    也或是說,一群酒囊飯袋!


    事實如此。


    隻是身在其中不得已罷了。


    又有誰願意把自己喝成這幅德行?


    何偉剛剛才吐光了肚子裏的許多酒菜,但卻無力起身,便繼續蹲在路邊,搖搖晃晃,嘴唇上還掛著一縷口水,隻覺得吐過之後就更加視線模糊,天旋地轉。可即便如此,何偉也依然能夠分明聽清身後眾人不知是真是假的取笑。


    便趁著趴在路邊垂著腦袋,不會被別人看到的時候,偷偷摸摸掉了幾滴眼淚,再趁著擦嘴的時候將口水與眼淚一並胡亂抹去,重新起身之後,就還是又憨又傻繼續咧嘴大笑。


    大雪如玉絮,紛紛灑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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