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博文所在的景家,位於北城中域四管四不管之地,這裏所說的四,自然就是北城四大世家,因為互相有所牽製的關係,就對於北城中域這麽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大都介於管和不管之間,方才會有四管四不管的說法。簡而言之,便是那片因為恰好處在北城四大世家統轄地界中間的位置,就在北城建立之後,被一起化入北城範圍之內,稱作北城中域的地方,尚且沒有一個比較明確的具體歸屬,卻又因為四大世家環繞周遭,與其畢竟身在北城之中的緣故,才會變成如今這般的境況。


    距離不算很遠,景博文自己開車回去的話,大抵隻要小半天的時間,就能趕回家中。


    也便不必著急。


    屋外大雪洋洋灑灑,屋裏火爐火光騰騰。


    景博文與雲澤對坐在一張四四方方的毯子上,毯子上擺著一張案幾,案幾上擺著幾碟下酒小菜,一旁便就是那座十分小巧精致的火爐,炭火旺盛,頂部一圈兒擺著幾壺小酒,熱氣騰騰,觸手可及。


    因為懷有俊早在昨日就已經啟程返鄉的關係,所以此間才不曾見到,隻是臨走前,懷有俊還曾自說自話扯著雲澤的衣袖一陣依依惜別,泫然欲泣的淒婉模樣,著實讓人一陣寒毛倒豎,渾身雞皮。便是如今再回想起來當時場景,雲澤也依然會忍不住激靈靈一個寒顫。


    惺惺作態作到這般地步,也是生平僅見。


    小狐狸安安穩穩趴窩在雲澤身旁,一如既往入定修行,看起來就像是在閉眼假寐一般,一天到晚都是如此,懶懶散散,甚至就連走路都懶得,仗著體形小瞧,就總是趴在雲澤肩膀上,隨便雲澤去往那裏,很少會有不在的時候。


    景博文將目光從小狐狸身上收回,舉起酒碗與雲澤碰了一下,一口飲盡之後,方才開口道:


    “自從上次回來之後,薑北就直接回了薑家,也是從那之後,薑北那家夥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盡管本公子也並不完全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肯定是跟麟子之爭有些關係,更何況那個名叫薑星宇的小家夥,也不是什麽輕而易舉就能隨便打發的貨色。而且既然薑北自從回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也恰恰就已經足夠說明事情的棘手程度,甚至他們兩人之間的麟子之爭,很有可能已經牽扯到了薑家內部的爭鬥。”


    擱下酒碗之後,景博文親自動手斟酒。


    “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薑家內部的派係之爭,也是下一代薑王,薑家族主位置的爭奪,其中所涉及到的東西很多很多,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楚的,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聽的。更何況像是這種自家內部的爭鬥,本來就是自家事,如果不是家族內部出現了靠外的叛徒,就根本容不得外人對此指指點點。更何況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可是自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的說法,也便是說,如今薑家的內部爭鬥,便就是席長老親自前去,也未必就能插手其中,甚至一個不小心,就還有可能會惹禍上身。”


    景博文夾了兩筷子小菜之後,就再次端起酒碗,與雲澤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隨後便就一陣長籲短歎。


    一個多月的時間,景博文也曾試圖打探一番薑家內部究竟出現了怎樣的情況,而如今的薑北,又是否遭遇了什麽凶險。卻怎奈何多次碰壁,到不久之前,才終於在一些十分細微的蛛絲馬跡之間有所發現,但卻沒過多久,就被薑家人出麵警告,甚至事情很快就捅到了北城中域的景家之中,便不消一日,就有消息立刻傳來,讓景博文安分守己,不要在去涉足薑家內部的爭鬥。


    僅此一言,大抵處於同一圈層之中的景博文,即便自家並無麟子之爭,卻也依然能夠猜到其中一些不可多與外人言的隱秘。


    但雲澤對此卻有些不以為意,隻是未曾在表麵流露出來罷了。


    隨口一問而已,畢竟喝酒需要下酒菜,倘若隻有案幾上的這些,肯定不太足夠,方才會主動找到一些話題聊一聊。而有關於薑北薑家的這些事,雲澤自始至終也從沒想過要插手其中。


    對於薑北,雲澤確實心存感激,畢竟在之前的那段時間裏,一直都是薑北在給予他各種各樣的幫助。且不說其他,就隻是雲澤脖頸上的那枚金剛杵掛件,雖然至今為止也沒有完全弄懂這件佛光受損的佛器,究竟有著怎樣的玄妙,但既然那位古代妖城的絕世大妖已經斷言,這件佛器乃是一件鬼族大聖煉就而成的王道聖兵,就肯定不會有假。而僅此一個人情,就足夠雲澤耗盡大半輩子也難以償還。


    可即便如此,雲澤也依然心安理得選擇袖手旁觀。


    主要還是因為薑家不比尋常,乃是整座天下整座人間有數的龐然大物之一,而雲澤卻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人物,後輩修士罷了,就哪怕真的有心想要插手其中,也沒有任何能力改變事態的發展,甚至還有可能將自己也一同搭進去,得不償失。


    還人情,也得有命還,才算還。


    雲澤動手斟酒,與景博文輕輕一碰,各自一口飲盡。


    一壺酒喝完之後,旁邊的小巧火爐上還有已經溫好的另外幾壺酒,數量足夠,根本不必擔心喝不痛快。


    趁著屋外大雪,屋內火爐,一切正好,當然就要痛痛快快才最好。也便在一碗酒後,有關薑家薑北的事,雲澤與景博文就很默契地選擇了住口不提,轉而開始聊起其他的一些瑣碎小事。諸如景博文準備何時返鄉,雲澤又要如何過年,以及牽扯到天南地北的許多見聞。但自始至終,景博文都不曾問起過當初在木河鎮一別之後,顧緋衣究竟帶著雲澤去了哪裏,又究竟發生了什麽,以及雲澤為何時至將近一月前的時候才終於返回,顧緋衣如今又身在何方。


    也便直到最後一碗酒喝完之後,就還算是賓主盡歡。


    雲澤雖然酒量見長,卻也已經搖搖晃晃。眼見於此,酒量更好一些的景博文,也就不再繼續溫酒,收起了火爐毛毯之後,便就與雲澤道別,臨走之前還曾言說,倘若雲澤覺得回去之後,隻能自己過年太過孤單,也可以跟他一起去景家,還說雲澤可以好好考慮一下,而他則是需要再待兩日,等到明日先去薑家一趟提前拜個早年,後日才會啟程。


    說過之後,景博文便就直接推門離開。


    寒風乍起。


    本就已經不勝酒力的雲澤,就立刻變得更加不堪。


    房門隨後緊閉。


    而雲澤也已經掙紮著起身,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終於爬上床鋪,嘴裏一邊嘀咕著誰都聽不懂,誰都聽不清的細細瑣碎,一邊迷迷糊糊動手寬衣,隻是方才解開腰帶,還沒能來得及將衣物褪去,將被子蓋在身上,就已經人事不省。


    小狐狸起身抖了抖毛發,一躍來到床鋪上,倒也不曾介意雲澤一身酒氣濃重,依然趴在枕頭旁邊的位置上,繼續入定修行。


    ...


    原本總是熱熱鬧鬧的學院,因為一場年關長假的關係,就忽然變得冷清了下來。時至今日,再行走於學院之中,就隻能見到稀稀拉拉的三兩人,因為家鄉距離此間不遠,也或根本就沒打算返鄉的緣故,就至今也依然逗留在學院之中。


    大雪滿城。


    黑衣小童在經過了最初的驚喜之後,心情已經逐漸平複了下來,卻也依然腳步歡快,由自後山而至學院之中,留下了一連串的清晰腳印,喜氣洋洋直奔弟子房。


    當然要先去自家哥兒那裏才行。


    黑衣小童輕車熟路來到雲澤弟子房門前,抬手便就砰砰砰一頓砸門。按照規矩道理而言,尤其如今已經臨近年關,這種做法就顯然會讓主人不太愉快,畢竟這般急促的砸門,從來都是報喪的時候才會有,而其他那些不太緊要的大事小事,則是需要規規矩矩以指節敲門才行,否則一旦遇上十分計較這些的,就必然不會給出什麽好的臉色。


    正如用尾巴輕輕一掃打開房門之後,蹲坐在門後的小狐狸一般,眼神陰沉。


    黑衣小童神情一滯,方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不對,盡管在黑衣小童看來這種小事根本不算什麽,但如今畢竟也是已經臨近年關,再加上自家夫人特意準許自己在不惹麻煩的情況下,可以在北城之中隨意遊耍,便暫且收斂了性子,訕訕一笑,當作表達自己的歉意。隻是黑衣小童很快就鼻翼聳動,嗅到了弟子房裏十分濃重的酒味,便伸長了脖子往屋裏瞥了一眼,正瞧見已經躺在床上酣睡不醒的雲澤,便隻得歎了一口氣,將那早已準備好的“歲歲平安”和“自強不息”兩個紅包,伸手遞向小狐狸。


    “這是夫人親手縫製的紅包,讓我來代替夫人提前送給你們,算是夫人的一片心意。歲歲平安給澤哥兒,自強不息給你。”


    黑衣小童咧嘴一笑。


    “快要過年了,討個彩頭嘛!”


    聞言,小狐狸神情一愣,倒也不是意外於黑衣小童和那位烏瑤夫人竟然知曉自己的身份,而是沒曾想到烏瑤夫人竟會給它也留了一個紅包,並且還是親手縫製,就讓小狐狸心裏多多少少有些五味雜陳,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受。


    而在隨後,小狐狸便就悶不吭聲尾巴一卷,將那兩個大紅顏色綢布縫製而成的精致紅包接了過來。


    歲歲平安。


    自強不息。


    針線細密,字體俊秀,也能看得出來,烏瑤夫人在過往時候,肯定也是一位十分溫婉的大家閨秀,可如今卻被人冠上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稱呼,尤其瑤光弟子,對於烏瑤夫人更是避之如虎。


    世上哪有那麽些順心如意...


    小狐狸晃了晃紅包,聽著裏麵靈光玉錢叮當作響的聲音,望著“自強不息”四個金線縫製的娟秀字體,許久才終於輕輕一歎。


    “勞煩,代我謝過夫人。”


    黑衣小童聞言之後有些意外,但也依然點頭應下,隨後就開口笑道:


    “我還要去一趟青蓮聖女那裏,就不多留了,而且過年的時候咱們也未必就能見到,便提前給你和澤哥兒拜個早年,過年好!”


    說著,黑衣小童就喜笑顏開,模樣滑稽地抱拳一躬到底,隨後便不待小狐狸多說其他,就立刻轉身離開,一路飛奔,屁顛屁顛奔著另外一間弟子房而去,腳步輕快,隻想著盡快送完了紅包,拜過了早年,再返回後山一趟將小狐狸的謝意帶到,就可以在整座浩大北城之中隨意遊耍。


    自家那位殺人不眨眼的夫人,果然還是極好極好的!


    ...


    咚咚咚!


    咚咚咚!


    如今已經隻有青雨棠獨自一人的弟子房門前,黑衣小童記得了規矩,便老老實實以指節敲門,隻是敲了許久之後,也不曾聽到弟子房中傳來回應,便隻得屏息凝神將體內傷勢暫且壓下,小心翼翼以神識十分勉強緩慢地籠罩而去。心頭血的大量損失,對於黑衣小童而言過分沉重,盡管黑衣小童本身並不曾介意過這些,但卻已然會在很多方麵對其造成影響,尤其在心頭血恢複到足夠數量之前,黑衣小童都會保持著這麽一種“身嬌體弱”的模樣,十分不堪。


    而若不是黑衣小童本體乃是叱雷魔猿,生來不懼嚴寒酷暑,此間就還要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才能行。


    但當黑衣小童神識十分艱難掃過弟子房後,卻並未在弟子房中見到青雨棠,便一時之間有些為難。收回神識之後,黑衣小童吐出一口濁氣,又忽然臉色一變,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死死咬緊牙關,過了許久才終於平複下因為損失了大量心頭血,就會牽連到其他五髒六腑的陣陣劇痛,又忍不住一陣齜牙咧嘴,罵罵咧咧。


    “疼死爺爺了!幹他娘的瑤光聖地...”


    黑衣小童一路不停嘟囔著,並未直接返回後山,而是去了距離此間更近的另一間弟子房,找到了哪怕過年也不打算離開學院的老道人,以便詢問青雨棠的具體去向。


    弟子房中,老道人又在喝酒,不僅是將曾經說過戒酒的話當成了放屁,全都忘在了腦後,並且還一臉美滋滋的模樣,與一雙通幽眼已經恢複了小半,至少可以做到視物無礙的陸家平共同享用案幾上的大魚大肉。而那光頭鋥亮的羅元明,則是隻在黑衣小童進門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之後就重新倒在床上,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繼續睡覺。


    “小日子過得還挺滋潤!”


    黑衣小童撫了撫胸口的餘痛,瞥一眼床鋪案幾上的大魚大肉,十分不屑的輕哼一聲。


    “吃完這頓就沒下頓了吧?提前過年呐?”


    “沒下頓?誰跟你說的?”


    老道人眉頭一挑,得意洋洋晃了晃自己的酒葫蘆。


    “瞧瞧,十個金燦燦才能買來一斤的三十年香果陳釀,滿滿一葫蘆!”


    黑衣小童有些意外,開口問道:


    “發財了?”


    老道人重重點頭。


    “發財了!”


    “路上撿來的?”


    “那倒不是。”


    “那就是偷別人的!”


    “老道我就不可能去幹那種沒出息的事兒!”


    黑衣小童當即翻了個白眼。


    “少廢話,自己說!”


    老道人哼哼兩聲,賣足了關子之後才終於咧嘴一笑,趾高氣昂開口道:


    “老道我可是憑自己本事借來的!”


    聞言之後,黑衣小童嘴角一抽,實在懶得再跟徐老道繼續磨磨唧唧,開門見山道:


    “我現在身上有傷,神識延展不出去,你幫我找一找青蓮聖女現在在哪兒,我有事找她。”


    “青雨棠?”


    老道人眉頭一挑,有些意外,下意識就想趁機敲詐一番,畢竟黑衣小童的家底究竟如何,老道人也曾有幸見過,足夠抵得上老道人再幹一輩子學院掛名導師能夠掙到的月俸,眼珠子便就骨碌骨碌一陣亂轉,已經開始暗自盤算起來。


    眼見於此,黑衣小童臉色當即一沉。


    “是我家夫人讓我來找她的。”


    老道人神情當即一滯,嘴角抽了兩下,衝著黑衣小童翻個白眼之後,便就伸手指向東北方向。


    “卷雲台。”


    黑衣小童滿臉得意,轉身之前,不忘順手牽羊從床鋪案幾上手疾眼快抓來了一隻雞腿塞進嘴裏,大落落邁著八字步推門離開。


    學院已經人跡寥寥,而在平日裏也不會常有人來的卷雲台,就更是如此。而當黑衣小童來到卷雲台的時候,也正見到那位青蓮聖女青雨棠,似乎已經看夠了大雪紛飛落雲海的蒼莽景色,正準備返回弟子房。大抵在回去之後,這位青蓮妖族的聖女就會開始著手於收拾衣物瑣碎,準備離開學院返鄉過年,方才會在此間未至黃昏之時,就率先來到卷雲台,再看今年最後一眼雲翻霧湧的壯闊。


    黑衣小童簡明扼要說了紅包一事之後,拜過早年,就急匆匆轉身離開,重新返回學院後山,隻待將小狐狸的謝意帶到之後,就可以在這浩大北城的天高海闊之中,隨意縱橫。


    而青雨棠則是依然駐足在卷雲台上,對著手中紅包看了許久,才終於重新轉回身去,再度望向雲海遠處,眉眼如畫,淺笑盈盈。


    寒風皺起,吹起白雪覆青絲。


    人間驚鴻猶勝雪。


    錦繡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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