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澤還是第一次冬天上山。


    意料之中枝椏交錯蓋冬雪,北風呼嘯卷玉龍的景象,前者如今就是,但後者大抵得到下雪的時候才能看見。隻是雲澤對於這些壯闊景象已經不太在意,便在回去寧心院後,並未在如今已經較之以往大不相同的院子裏多做停留,很快就回去屋內。


    因為是夜裏匆匆起床出來開門的緣故,雪姬一身衣著便就十分單薄,除了匆忙披上的一件外衣之外,也就隻有一件銀白絲綢的中衣,恰如門外積雪一般,月輝朦朧,照耀其上,便就格外好看。


    但若換做別人,恐怕就要大打折扣。


    女子沐月光,宛如雪上霜。


    雪姬攏了攏劈在肩上的外衣,在雲澤進門之後,就立刻開始忙碌起來。因為木靈兒平日裏也十分勤快的緣故,雲澤此番雖是不告而回,但房間卻也不必再重新收拾也或如何,甚至就連床鋪上,也規規整整疊著一條金錢襯紅大條褥,隱隱帶著一抹說不出具體味道的清香,嗅之可以寧心靜神,就是為了讓雲澤在一整日的車馬勞頓之後,能夠睡個好覺。可除此之外,因為山上實在天寒地凍的緣故,再加上開辟氣府之後的修士雖然可以不懼嚴寒酷暑,卻也難免會覺得不太舒服,便在這可謂大興土木而成的雲府之中,每個房間都設有地龍。隻是往常時候雲澤隻在夏天才來,便從不曾知曉這些,也從不曾用過這些,直到雪姬去往屋後將木炭點燃,地龍溫熱起來,雲澤才終於知曉,便將腳上的鞋子也脫了下來,哪怕赤腳踩在入冬時木靈兒就已經鋪好的地攤上,也依然不會覺得有所寒涼。


    房間裏很快就溫暖如春。


    其他房間亦是如此。


    雲澤粗略估算了一番,卻著實有些難以算出雲府如此眾多的房間,每年需要耗費的木炭究竟能有多少,便不免有些五味雜陳。畢竟在此之前,雲澤每逢入冬之後,因為不曾開辟氣府的緣故,無法抵抗嚴寒酷暑,就隻能在天寒地凍之際,將棉被死死裹緊,卻也依然會覺得寒冷難堪。


    而如今日這般的享受,則是前所未有。


    雪姬很快就去而複返,順便帶來了自己房間裏的灑金斑古銅香爐,其中燃有以作安神舒心之用的奇物龍涎花,香意嫋嫋,並不濃厚,與床鋪上的淡淡花香有著十分契合的效用,可以幫助雲澤除去一身疲累。


    身為雲府眾多鬼仆之一,並且身擔內司一職的雪姬,平日裏雖然也是同樣做著一些下人的活計,但其實完全不必,而其之所以如此,更大的原因還是因為看不慣雜亂,方才會親自動手,從不曾因為身擔雲老爺子親自指任的內司一職就高高在上,隻在家主少爺哥兒麵前屈膝行禮,卻又十指不沾陽春水,與小姐無異。便在此間,其實本該是木靈兒盡快趕來,服侍雲澤才對,畢竟木靈兒本就是雲澤自幼以來,就常伴其身旁的貼身侍女,但雪姬卻也並未再去大費周章叫來木靈兒,直接親自動手,盡心盡力做著身為侍女鬼仆的本分,將床鋪上那條金錢襯紅大條褥仔細鋪好,以便雲澤可以暫且躺下休息片刻。而在之後,雪姬又與雲澤簡單說過一聲,之後就立刻匆匆離開,前往夥房所在,自行動手準備了一些熱羹飯菜,雖然簡簡單單,卻也香氣四溢,令人食指大動,手藝比之雲澤要強出不知多少倍。


    瓷勺輕輕碰瓷碗,紅袖攏香四更天。


    雪姬將一碗熱羹盛好,擺在雲澤麵前,而後就又添置了一副碗筷,給小狐狸也盛了一碗熱羹,擺在其麵前,隨後親自動手夾菜,卻並非服侍雲澤,而是再一次送到了小狐狸麵前。


    雲澤見狀,下意識看了不動聲色的雪姬,正要開口,已經有所察覺的雪姬卻是眼波一轉,看向雲澤率先開口問道:


    “哥兒此番回家,是要在山上過年?”


    雲澤微微一愣,忽然瞧見一向不太愛笑的雪姬,又一次露出些許笑意,便大抵明白了有些事是不好直接言說的,就隻能裝作至今也一無所知的模樣。隻是麵對雪姬的問題,雲澤卻一時之間不知應該作何回應,畢竟按照內心想法,其實是不太願意在山上過年的,否則今年這個年,就肯定過不好,不僅不會多添喜慶,反而還要遭受雲老爺子的輕慢冷眼。


    可若回去北城過年,也不過就是平平淡淡獨自一人,一如往常罷了。也有可能是要回去學院過年,但席秋陽不是什麽喜歡熱鬧的性子,這與雲澤大致相仿,都是安安靜靜,不吵不鬧,可同在學院之中未曾離開的老道人,以及羅元明和陸家平,還有那位身在學院後山被迫為烏瑤夫人看門的黑衣小童,就未必能夠靜得下來,並且過年本就圖個喜慶熱鬧,依著那幾人的往日行徑,尤其黑衣小童老道人,不說會將學院翻個底朝天,但也肯定不會平平淡淡,總得鬧出一些幺蛾子才行。


    雲澤愁眉不展,實在不知應當如何取舍。


    雪姬眸光內斂,眼簾微垂,並不急於得到雲澤的答案,動手為雲澤與小狐狸夾菜。


    直到許久之後,雲澤才終於輕輕搖頭,歎了口氣。


    “等明天與爺爺他們說過一聲,拿了寶藥太歲就走。”


    說完,雲澤便就吸溜一聲,喝了口熱羹。


    許是羹湯裏加了什麽,入腹之後,暖意席卷,很快就貫通四肢百骸,驅散了雲澤因為先前久經風寒帶來的些許不適,便下意識哈出一口熱氣,又低頭捧碗喝了一口熱羹。


    雪姬麵露意外之色,抬頭看向雲澤,察覺到其一身修為氣機波動之後,眼眸之中更是顯露靈光飄渺,麵上意外之色便就更濃了些許,許久之後才終於收斂瞳術秘法,不再繼續窺探雲澤體內境況,眉眼間溫婉笑意如春暖花開。


    “方才半年時間,哥兒就已經另辟蹊徑,築成如此命橋,未來可期。”


    雪姬溫柔款款,暫且閣下竹筷,伸手借來雲澤手中已經喝光的瓷碗,舉止輕柔,一邊添滿羹湯,一邊開口道:


    “隻是哥兒今次回家,若是隻為取走寶藥太歲,隻怕還得再等幾日才能行。”


    添滿羹湯之後,雪姬重新遞給麵露不解之色的雲澤,不待其多問,便就開口解釋:


    “那寶藥太歲,如今是在陶老爺子的幫助下,安置於一處袖珍惡土之中,用以繼續蘊養藥力。窮山惡土出太歲,寶藥太歲,一向是在惡土之中才能誕生,而一旦離開惡土,其中藥力,就會緩慢流失。半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也足夠讓這寶藥太歲的藥力大打折扣,也正因此,陶老爺子方才會不計代價,出手幫助哥兒建造了院子裏的那座袖珍惡土,就是為了能夠在哥兒有所需要之時,可以保證藥力依然充足滿縈。倘若隻是如此也就罷了,哥兒自然可以隨時將其取走,但在幾日之前,這座袖珍惡土其實也還在陶老爺子的獨院當中,是在近日方才挪至此間,並且陶老爺子還與木靈兒吩咐過,需要每日一滴心頭血澆灌在寶藥太歲上,用以使其藥力更加純粹充沛。但木靈兒以心頭血澆灌寶藥太歲一事,至今也不過方才三日罷了,還需七日時間才可圓滿。也便是說,倘若哥兒想要取走寶藥太歲,就須得等足七日時間才行,否則一旦前功盡棄,就會平白損失了木靈兒極為珍貴的三滴心頭血。”


    雲澤眉關緊蹙,神情驚愕,許久時間都放鬆不下來。


    鬼仆也為陰鬼邪祟,不會因為身份改變就出現其他本質上的改變,而陰鬼邪祟想要修出心頭血,自然就是極其困難。有關這些,雲澤日常翻閱那本可謂包羅萬象的《白澤圖》,也曾在其中看到過詳細記載,是但凡陰鬼邪祟之輩,須得踏足聖道以後,方才能夠凝聚心頭血,使之能夠因而具備一些活人生機,不再為人間大道所排斥,也可使得此後修行更加平坦順暢一些,大抵等同於陰極生陽的道理。而也正是因此,陰鬼邪祟修出的心頭血,陽氣之重,甚至已經具備續命奇效,也便是在《白澤圖》中,被列入寶藥之中,珍惜無比,更對陰鬼邪祟而言,重要無比。但陰鬼邪祟畢竟還是陰鬼邪祟,不會如同常人一般,因為心頭血損失嚴重就會出現性命之憂,但也注定會境界大跌,甚至可能損傷根基。


    雲澤驚愕,自然就是驚愕於木靈兒至少已經有了入聖修為,而眉關緊蹙,則是擔心木靈兒會因為損失十滴心頭血之事,就導致其修為受損嚴重,甚至倘若修為境界不足,心頭血數量不多,就還有這極大可能跌出聖道,損傷根基。一旦如此,木靈兒再要重新修入聖道,重新凝練心頭血,就會在原本的無比困難之上,變得更加困難,甚至極有可能會就此受困於瓶頸之下,此生再也無望重新入聖。


    隻為寶藥太歲罷了,倘若真要付出如此代價,就未免有些得不償失。


    因為自幼以來就與雪姬十分親近的緣故,雲澤就對於其口中所言,未曾有過分毫懷疑,更何況有關此事,雪姬也根本沒有任何撒謊的必要,其中真相如何,隻需見到木靈兒隨口問上一句,哪怕最初時木靈兒不肯回答,一旦雲澤眼神微沉,露出生氣模樣,木靈兒也會乖乖回答,並且毫無隱瞞。也正因此,就哪怕陶老爺子此番行徑是與往常大有不同,雲澤也依然沒有絲毫遲疑就選擇了相信雪姬。


    徹底回神之後,雲澤眼神就變得有些陰沉。


    舉世之間,真正能被現在的雲澤完全放心的人,不出雙手十指之數。


    顧緋衣是一個,仙宴閣的青竹姑娘是一個,雪姬是一個,木靈兒也是一個,隻有這些是雲澤可以放心大膽完全放心信任的人,而除此之外的席秋陽、老道人、烏瑤夫人,甚至包含小狐狸與陶老爺子在內的,都隻是信任而已,卻還談不上可以完全放心。


    但其實陶老爺子本該位屬前者,直至那天忽然由自小狐狸口中得知,名為雲府貴客,雲老爺子畢生好友的陶老爺子,其實也是雲府鬼仆之一,就立刻降到了後者之列。


    在某些方麵能與雲老爺子平起平坐的人,又豈是善輩?


    並且小狐狸對於陶老爺子的稱呼也很不客氣。


    陶老頭。


    再加上小狐狸那次口中所言,其實很多地方都是含糊其辭,一概而過,甚至有些就連一概而過都沒有,直接轉開話題,言說其他。而其中隱瞞眾多,雲澤當然能夠聽得出來,隻是不曾多問罷了,也能猜得出小狐狸之所以如此,要麽就是一旦繼續言說下去,就會牽扯出一些小狐狸不太願意再次回想起來的慘淡經曆,要麽就是被迫無奈,不能多說。而也正是小狐狸含糊其辭的那些,才會讓雲澤從那之後,就再也無法如同往常一般,完全放心那位陶老爺子。


    信任和放心,雖然差別不會太大,但終究也是兩碼事。


    雲澤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湖波瀾,而原本以為雲澤對於這些知曉並非很多的雪姬,則是有些無奈。


    “木靈兒此間並未發現哥兒已經回家,其實也跟心頭血的損失有關,會在夜裏睡得比較沉。”


    說著,雪姬便就動手給雲澤夾菜。


    眼見於此,雲澤才終於緩緩吐出了壓在胸腔裏的那口氣,努力做到讓自己不會暴露太多,輕輕點頭之後,便就繼續端碗喝湯,也與雪姬說起了其他的一些事。


    直至四更已過,雪姬著手收拾過滿桌的杯盤狼藉之後,便就打了熱水過來,擺在木桶當中,水裏漂浮著一些雲澤從未見過,也就說不上名來的花瓣,芳香四溢,升騰而起的溫熱之氣甚至能夠滲透皮膚,直達體內髒腑之中,顯然也是對於修行有著極大裨益的靈株寶藥,甚至很有可能是專門針對雲澤如今境界,或是接下來即將邁入的境界有所裨益的靈株寶藥。


    雪姬舉止輕柔,蹲下身來,並不理會雲澤拒絕,將其雙腳抬起,泡入木盆之中。


    素手撩撥水粼粼。


    “府內藏有許多此類之物,哥兒若有需要,盡管使用就是。”


    雲澤有些無可奈何。


    雪姬畢竟不是木靈兒,倘若換做木靈兒,盡管那生性活潑的小姑娘也會盡心盡力如此服侍,可一旦雲澤拒絕,木靈兒就會乖乖聽話,全然不會如同雪姬一般,根本由不得雲澤開口拒絕,隻會將自己該做的事情全部做到。


    隻是方才聽聞雪姬口中所言,雲澤就略微有些沉默。


    此事,如今才隻第一次聽聞。


    卻也並非是在為雪姬與木靈兒從不曾與他說過這些就心生責怪之意,因為雲澤很清楚,在今年夏天之前,自己還一直都是區區九品武夫,並且自從接觸修行以來已經足有七八年時間,也始終沒有任何突破的跡象,根本就是狗肉上不了桌子,沒有絲毫前途可言。而如那時的雲澤,即便府中真有靈株寶藥可以助他突破桎梏,更進一步,也不過隻是大材小用的浪費罷了,根本不值得。


    可浪費是浪費,不知是不知。


    隻是個中滋味兒實在有些難以言說罷了,如同酸甜苦辣鹹五味雜陳。


    最終也不過隻能暫且拋之腦後,不去多想。


    五更天,天正寒。


    雪姬端了木盆轉身離開,而雲澤也已經躺在了床鋪上。因為已經臨近年關的緣故,便哪怕已經到了五更天,窗外也依然夜色濃重。


    隻是相較於以往在北城過年的時候而言,如今身在雲府寧心院中,地龍溫熱,房間裏也就溫暖如春,哪怕窗扇大開也依然不會令人感覺到絲毫寒意,就讓雲澤第一次知道了隆冬臘月也能如此的感受。


    愁緒難言,徹夜未眠。


    ...


    黃水邊界附近,血光凜凜。


    雲鴻仁身上臉上,滿是陰鬼獨有的黑色血跡,而其手中玄玉長劍上,也同樣流淌有鬼氣濃鬱的許多血珠,圓滾滾,陰森森,浮動在劍刃鋒芒之間,哪怕劍身傾斜,也依然不會流淌離開。


    在其腳邊,則是那隻妖族惡鬼,已經徹底看不出原來該有的模樣,隻剩一灘鬼氣稀疏的,鬼血流淌的碎肉。


    “失心瘋!”


    雲鴻仁冷哼一聲,一甩長劍,將其上血珠盡都甩出。


    一旁的獄吏女子眉頭一挑,有些意外。


    “這可都是精血,對你之後的修行有著極大裨益,就這麽丟掉了?”


    雲鴻仁默不作聲,收劍橫於腰後,轉身就走,繼續尋查十裏黃水邊界。


    獄吏女子一挑手臂環過胸前,一手手指輕點下巴,瞥了眼那頭在不久之前忽然像是失心瘋般,猛撲上來的妖族惡鬼,想了許久才終於恍然大悟,當即明媚一笑,快步追上了已經走遠的雲鴻仁。


    地麵上,一線鬼血,鬼氣森森,黑霧陣陣,緩緩飄溢流散。


    遠處陰霧藹藹之中,一聲聲低吼,一陣陣哀鳴,逐漸響起,緩緩靠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淞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淞南並收藏不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