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一夜未睡的雲澤,天還沒亮就已經起床。


    院子裏要比往常多出了一座袖珍惡土,鬼山水池的模樣,雖然隻有丈許方圓,但卻相較於寧心院不大的院落而言,依然有些太占地方,就導致雲澤需要轉而去到靠近院子邊緣的圍牆附近,才能在練習拳法刀法的時候勉強施展開來,而不會因為空間太過狹小,就束手束腳,怎麽都不能痛快。


    因為心頭壓著一些事的緣故,雲澤練拳練刀時,一身氣息就格外淩厲,讓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是在其心裏有些不太痛快,方才會借由練習拳法刀法,將這些全都發泄出來。


    同樣是大清早,雪姬也已經起床開始做事,途徑寧心院附近時聽到了院子裏呼嘯刺耳的破空聲響,便就在院子門外駐足了片刻,悄悄探出半邊身子看向正在背對這邊練習刀法的雲澤,一身熱汗淋漓,汗水已經濕透了並不算十分單薄的衣裳,並且因為天氣太過寒冷的原因,甚至還能見到其全身帶霧的模樣。


    雪姬未曾開口打擾,知曉大抵是因為昨夜之事,才會讓自家這位小哥兒如此煩躁,便在看過片刻之後,就腳步輕緩離開了寧心院。


    直至天色大亮。


    因為損失了極其珍貴的幾滴心頭血,原本十分活潑勤快的木靈兒,就一直睡到了這種時候才終於起床,但也一如既往不做他事,直奔寧心院而來,記掛著需要日日打掃房間與澆灌寶藥太歲一事。而在進門之前,木靈兒還在打著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靠近寧心院後,忽然聽到院子裏傳來的動靜,原本無精打采的小姑娘,神情一愣,旋即臉色一沉,還以為是府上哪個不開眼的東西,竟然會不知好歹跑到寧心院來修煉技法,實在是不將自家哥兒與自己放在眼裏,就立刻加緊了腳步,一臉怒氣衝衝地直接闖入院子當中。


    按照木靈兒原本的想法,府上竟有如今大不敬之人,就完全可以先斬後奏,也便先將這人打個半死,丟出寧心院,之後再去告訴雲老爺子,如此大不敬之人絕對留不得,否則如今還隻是以下犯上,挑釁府上哥兒的地位,日後就極有可能會生出反骨,對於雲老爺子的地位也圖謀不軌。


    隻是木靈兒想得極好,一口銀牙也也咬得咯咯作響,可當其真正衝進寧心院後,忽然見到對麵一抹刀光橫過,帶起呼嘯刺耳之聲的練刀之人時,就立刻瞪大了一雙美眸,紅唇微張,一肚子難聽至極殺氣凜凜的喝罵都被卡在了喉嚨當中,吐不出,還咽不下。


    直到雲澤收刀而立,轉過身來麵向木靈兒的時候。


    小姑娘唇瓣抖了抖,忽然眼眸一亮,雀躍歡呼一聲,就迅速繞過那座袖珍惡土直奔而來,還在三步開外的時候就猛地一躍撲進了雲澤懷裏。好險是雲澤反應極快,將手中長刀鬆手丟在地上,才沒有傷到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的木靈兒,也隻能任憑小姑娘在方才落穩之後,就立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又蹦又跳,模樣歡快,清脆的笑聲就連遠在府邸大門附近的雪姬都能聽得到。


    雲澤滿臉苦笑,看著木靈兒活蹦亂跳的模樣,實在是無計可施。


    但心情卻也格外複雜。


    一方麵是因為瞧見木靈兒雖然已經損失了極其珍貴的三滴心頭血,卻也依然能夠精力十足,就暫且可以放下心來,至少這是足夠證明木靈兒的心頭血數量並非很少,三滴心頭血的損失,就還在小姑娘的承受範圍之內。但另一方麵卻是木靈兒先前衝進院門時,盡管因為有所誤會,所以才會一臉怒氣衝衝的模樣,卻也掩蓋不住小姑娘神情間的些許憔悴,就證明木靈兒的心頭血,雖然數量並非很少,卻也絕對不會很多。也便是說,木靈兒如今雖然貌似無恙,可一旦損失了十滴心頭血之後,就極有可能會其出現修為境界跌落的情況,甚至還有一定的可能要損傷自身根基,導致其自此之後,都再也無法重新入聖。


    隻是活潑心大的小姑娘,似乎還沒有注意到這些,就隻知道自家哥兒是破天荒地在冬天,並且還是已經臨近年關的時候回來了,甚至還有可能一起過年,而不必再像以往那樣,在吃過一場雲老爺子每年都會安排全府上下所有人圍聚一起的團圓飯後,就隻能和那位雪姐姐相對守空房,一點兒過年喜慶熱鬧的感覺都沒有。


    這種突如其來的驚喜,遠非早就知曉可以相比。


    隻是在小姑娘忽然想到了過往跨年之時,自己與生性清冷的雪姐姐隻能一邊守著空蕩蕩的寧心院對坐無言,一邊聽著外邊熱熱鬧鬧的聲音,看著外邊紅紅火火的光景,最終早早就睡,好像是被人拋棄了的小狗一般,格外可憐,就立刻停了下來,不再蹦蹦跳跳滿臉驚喜,反而撇著嘴巴抬頭望著雲澤,眼圈兒忽的一紅,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差點兒就要掉下來。


    眼見於此,雲澤神情一僵,實在是有些想不通小姑娘究竟想到了什麽,怎麽會忽然就要抹眼淚。


    卻也沒過多久,小姑娘就忽然想到今年過年的時候,肯定不會再像往常一樣冷冷清清,自家寧心院裏也可以熱熱鬧鬧放爆竹,也可以紅紅火火掛燈籠,就當即收回一隻手來抹掉了臉上的淚痕,眼淚汪汪地咧嘴一笑,人比花嬌。


    看得雲澤滿臉古怪,當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滿臉問號。


    但小姑娘也不多做解釋,隻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小臉一紅,就立刻鬆開了另一隻依然纏在雲澤脖頸上的藕白手臂退後兩步,垂著腦袋,兩隻小手擰著衣角,一副羞怯拘謹的模樣。


    “哥兒勿怪,靈兒方才隻是,隻是忽然瞧見哥兒回家,才會如此激動,忘了分寸...”


    聞言之後,還以為先前木靈兒變臉似得又笑又哭又笑,是因為損失了太多心頭血才會變得神誌不清的雲澤,就終於鬆了一口氣,也才終於察覺自己先前的想法究竟多麽不切實際。畢竟心頭血固然重要珍惜,但即便有所損失,也不該就讓木靈兒變得神誌不清才對,就忍不住搖頭自嘲一笑,覺得自己實在是過於敏感,也著實有些荒誕不經。


    再看向眼前這一副羞羞怯怯模樣,低著腦袋不敢抬頭的木靈兒之時,雲澤就忽然覺得這個著實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先前的模樣,像極了與自家主人久別重逢的小狗,也便難得眼神變得溫柔了一些。


    隻是雲澤方才伸手想要揉一揉小姑娘頭發的時候,木靈兒就忽然想到了什麽,抬頭看向雲澤開口道:


    “哥兒回家之後,可曾已經見過...”


    話說一半,小姑娘才終於見到了雲澤的動作,眼神當即一愣,話音也是一滯,張了張嘴巴,好不容易才終於說出剩下的兩個字:


    “老...爺...”


    說完之後,木靈兒唇瓣抖了抖,依然傻愣愣地盯著雲澤選擇麵前的手。


    倒是雲澤忽然覺得有些尷尬,畢竟木靈兒雖然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他的貼身丫鬟,而雲澤也一直都是將木靈兒當作親人一般去看待,更在逐漸長大之後,將原本視為姐姐一般的木靈兒,當成了妹妹一樣,可這般的親密舉動卻是十分少有。或許這對木靈兒來說不算什麽,小姑娘畢竟心大,又身為貼身丫鬟,並且還是從雲澤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被雲老爺子指派為雲澤日後的貼身丫鬟,也便是說,哪怕木靈兒真正來到寧心院的時候要稍晚一些,卻也是在雲澤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看著他一路長大到現在的,甚至就連雲澤還在繈褓裏吃奶的模樣,到再更大一些穿著開襠褲到處亂跑亂尿的模樣都見過,自然也就不會覺得有什麽。但木靈兒雖是如此,可雲澤卻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倘若木靈兒不曾忽然開口打斷也就罷了,畢竟是一時衝動,下意識就想要伸手揉一揉她的頭發,揉過了之後就當無事發生即可,卻偏偏被撞了個正著,便隻能悻悻然收手幹咳一聲,側身挪開了目光之後方才開口道:


    “正要去。不過,還是要先換身衣裳才行。”


    說完,雲澤就直接轉身回去屋裏。


    小姑娘怔怔望著房門被雲澤從裏麵砰的一聲,關得嚴嚴實實,忽然鼓起嘴巴,一臉懊惱的模樣跺了跺腳,暗恨自己沉不住氣,怎麽就忽然想到了要問這些?


    畢竟自家哥兒已經明擺著是在昨天夜裏才回來的,若非如此,自己昨天在寧心院裏待了整整一天,幾乎沒有出過門,又怎麽可能不知道?也就是夜裏在自己房間睡得太沉,方才會沒有絲毫察覺。而到夜裏才終於回來的哥兒,又怎麽可能還會不合規矩去找雲老爺子請安?


    小姑娘可憐巴巴撇著嘴巴,忽然瞧見寧心院門口不聲不響站著大少爺雲溫章,便當即快步上前,規規矩矩側身施了個萬福。


    “給大少爺請安。”


    “無妨。”


    雲溫章是個柔和的性子,並不計較先前見到的那些,輕輕搖頭,再抬手示意木靈兒起身便罷,之後就安安靜靜等在一旁。


    畢竟木靈兒本就是雲老爺子指派給雲澤的貼身丫鬟,會在平日裏親近一些也是理所當然。並且貼身丫鬟也不隻是用作俯視雲澤的日常起居,甚至一旦雲澤需要有人暖床,身為貼身丫鬟的木靈兒也不能拒絕。隻是相較於尋常的貼身丫鬟而言,木靈兒卻稍有不同,並未在寧心院中建造偏房居住,更不曾與雲澤同住一屋。之所以如此,一來是因為雲澤在今年夏天方才成年,而在此之前,則是因為年歲不足,一身血氣精氣不夠旺盛,倘若過早接觸這些,有利無害。二來則是因為雲澤修為境界不足,根基不穩,並且處在一十八隻寶藥血桃還未全部吞服的尷尬境地,木靈兒又實則身為陰鬼邪祟,一旦人鬼、交姌,哪怕木靈兒無意於此,也不可避免會損傷道雲澤的活人生機,甚至還會於其修行根基造成相當程度的損傷,就隻能暫且住在院外,需要木靈兒每天不辭辛勞來回奔波。


    但話雖如此,雲澤修為境界不足,根基不穩的情況如今已經不複存在,再加上一十八隻寶藥血桃也已經全部吞服入腹,就哪怕需要木靈兒獻身暖床,隻需有所節製,也已經無妨大雅。而也正是因此,雲溫章才會對此視而不見,任由木靈兒與雲澤隨意親密,隻需雲澤不會因為食髓知味就深陷其中,從而懈怠了平日修行即可。


    隻是雲溫章忽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或許雲澤眼下還並不知曉這些,但就算知曉,依其生性如此,也很有可能不會要求這些,任憑木靈兒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隻需雲澤開口,便會立刻寬衣解帶,也不過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比起那如今生死不知的雲鴻仁,強出了不知多少倍。


    他院子裏那位因為被雲老爺子親手指派而去,就不得已隻能押寶在其身上的貼身丫鬟,雖然至今也是清白之身,卻也不知已經被雲鴻仁揩過多少油。


    天壤雲泥。


    雲溫章一陣感歎。


    不久後,雲澤才終於換好了山上的衣裳,是一件以銀絲紋繡壯闊山河的白色錦衣。


    對於衣著打扮,雲澤其實並不在意,隻是在打開衣櫥之後,瞧見這身白色錦衣正疊得整整齊齊擺在最上麵,就直接拿來穿在了身上,之後就一邊感慨自己很少會在山上,木靈兒與雪姬又何必每年都要大費周章在下山之時給他多添幾件新衣裳,一邊感慨錦衣合身,並且做工精良,尤其銀絲紋繡的壯闊山河雖然繁複無比,但卻針線細密,沒有絲毫偏差。


    但實際上雲澤衣櫥裏每年都會多出來的這些錦衣,都是雪姬自己一針一線親手縫製出來的,而並非是從山下買來。木靈兒也曾嚐試過想要為自家哥兒親手縫製幾件衣裳出來,隻可惜是個坐不住的性子,雖然已經足夠細心用心,卻也總會忍不住走神開小差,就往往是在半件衣裳都沒縫製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將自己手指紮得滿是傷口,也會將那還沒縫製出來的衣裳,弄得滿是鬼血陰涔涔的痕跡,隻得無奈放棄。


    畢竟鬼血見風則黑,染在上麵,實在不好看。


    可哪怕不會見風則黑,也同樣不好看。


    為此,木靈兒還曾鬱鬱寡歡傷心了好一陣子。


    隻是雲澤對此至今也一無所知。


    出門之後,第一眼便就瞧見了院門一旁的大伯雲溫章,與乖巧立在一旁規規矩矩的木靈兒,雲澤稍稍一愣,便就立刻上前,卻不等其抱手鞠禮,雲溫章就已經抬手製止。


    “繁文縟節就不必了,你先去跟老爺子請安,再去看一看陶前輩,事了之後,就來院子裏找我,有事跟你說。”


    言罷,雲溫章便就轉身離開。


    雲澤有些不明就裏,想不通大伯雲溫章會有什麽事要找自己,但也並未太過糾結,叫了木靈兒準備茶水之後,就直奔雲老爺子的住處。一如既往,對於雲澤的請安,雲老爺子隻十分敷衍的“嗯”了一聲便就作罷,而其手中的茶水,老爺子則是看都不看,往年一直如此,今年也是如此。


    已經習以為常的雲澤並不強求,也沒有資格強求,告辭離去之後,便就去了旁邊陶老爺子的獨院所在。


    隻是對於陶老爺子,因為已經知曉許多的緣故,雲澤在與其相處的過程中,雖然一如既往,卻也難免多了一些距離感。陶老爺子自然已經猜出其中緣由如何,便主動與雲澤說起了要以木靈兒心頭血澆灌寶藥太歲一事,言語之間十分坦誠,幾乎毫無隱瞞,更明言木靈兒並非府上其他仆從下人可以相比,而是有著與眾不同的奇異之處,方才會選擇以其心頭血澆灌寶藥太歲,就是為了能讓寶藥太歲的藥力更加充沛,甚至還在紫金太歲的程度上更上一層樓,甚至已經隻差將木靈兒其實身為雲府鬼仆,乃是陰鬼邪祟一事直接挑明,是在此之間已經隻差一張窗戶紙,隻需稍微費點兒口水,一捅就破。


    但雲澤卻是依然對於陶老爺子留有一定的距離,並且這段幾乎很難察覺的距離,已經很難再重新縮短回去。


    對此,陶老爺子在見到雲澤聞言之後的神情,就已經心知肚明,便默不作聲喝了口茶水,沉默良久,方才終於暫且作罷,讓雲澤去找雲溫章。


    院落一角栽有翠竹一百零八根,竹節粗長,上布雲紋,翠光點點,流螢異彩,更隱約間可以嗅得些許清淡異香,能夠令人頭腦清明,精神煥發。在過往時候雲澤不懂,可如今日常翻閱《白澤圖》,雲澤也就終於知曉,這些翠竹真名乃是雲修竹,屬於珍稀靈株的一種,不僅散發異香對於修養心性心境有著極大裨益,並且竹葉泡茶,效用更足,乃是不可多得的奇物之一,十分罕見。


    而當雲澤終於帶著木靈兒找來時,雲溫章也已經沏好了一壺冬雪竹葉茶,熱氣騰騰,異香撲鼻,隻是在此之外,雲溫章還另外泡了一壺茶水,茶湯雖然並不渾濁,但卻色澤灰暗,並且雖然肉眼可見有熱氣騰騰,但茶壺茶碗之上卻有黑霜附著,更在石桌上蔓延出了半尺方圓,寒森森、陰涔涔的黑霜。


    雲澤麵露驚異之色,落座之後,雲溫章便就推了一碗竹葉茶在其麵前,又讓因為雲溫章院子裏並無丫鬟侍女,就理應在旁伺候倒茶的木靈兒也一並坐下,並將那碗有著黑霜附著的茶水,也推到了小姑娘麵前。


    雲溫章唇角笑意溫潤如玉,瞧見小姑娘一副緊張拘謹的模樣之後,笑意便就更濃了一些。


    “在我這裏,不必太過拘束。更何況在之後幾日,還需要你以自身來之不易的心頭血繼續澆灌寶藥太歲,實在是付出極多。這壺鬼山頭顱上的黑石茶,就算是給你的補償,於你自身損傷有著極大裨益,盡管接下就是。”


    言罷,雲溫章便就自己沏了一碗竹葉茶,用茶蓋撇去浮沫喝了一口。


    木靈兒聞言之後,小心翼翼扭頭看向雲澤,以眼神詢問,但卻明顯已經有所意動。直到雲澤輕輕點頭之後,小姑娘便就立刻喜氣洋洋端起了茶碗,隻是因為泡茶黑石乃是來自鬼山頭顱,就不敢太過莽撞,隻能小口小口淺嚐慢飲,每一口入腹過後,都需要花費一些時間,用以化開其中極為濃鬱的惡氣鬼氣。隻不消多時,小姑娘就已經臉蛋紅紅,如同醉酒一般,就連眼神都開始變得水汽氤氳,有些迷離。


    雲溫章擱下茶碗,見到雲澤不太放心瞧著木靈兒的狀態,便開口笑道:


    “不必擔心,木靈兒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茶水於其大有裨益,方才會血氣翻湧,如同醉酒一般。一碗茶水飲過之後,接下來的半日時間,就讓她回去房間好好休息,傍晚時即可恢複清醒。屆時,再讓其逼出一滴心頭血,用以澆灌你院子裏的那件寶藥太歲,之後即可無恙。”


    雲澤恍然,輕輕點頭,隻是略作遲疑之後,便將目光挪向了那壺尚且留有許多的黑石茶,隨後看向雲溫章,正欲開口,後者已經抬手示意。


    “兩日一次即可,過猶不及。”


    “多謝大伯。”


    雲澤隻得如此。


    鬼山之凶險,雲澤在上次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有過些許體會,甚至也曾親自感受過鬼山頭顱所在之處的可怕,是哪怕相距了極其遙遠的距離,也險些因為目光注視,就導致自己身死魂消。盡管迄今為止,雲澤也依然不知當時究竟如何逃過一劫,但當時場景卻也曆曆在目,至今猶有餘悸。


    也便是說,哪怕雲溫章實力非凡,鬼山頭顱一行,也斷然不會十分輕鬆。


    隻是雲溫章對此卻並不在意,示意雲澤喝茶之後,重新添滿,而在茶壺重新落下之時,則有一道十分細微的漣漪緩緩擴散出去,形成一股無形氣機,將此間方圓丈許之內,完全籠罩。


    雲溫章方才收斂笑意,神情嚴肅看向雲澤開口道:


    “今日找你前來所為之事,事關重大,你且聽過便罷,需要記在心裏,卻萬不可與人多說,更不可拋之腦後。”


    聞言如此,雲澤原本還算放鬆的心神,當即一緊。


    但雲溫章卻並不曾在意過這些,而是直接單刀直入開口道:


    “昨夜之時,雪姬曾與你示意,對於已經知曉之事不可多言,要你繼續隱瞞下來,目的確實是為保你平安,以免會被過早攪進這個注定會死很多人的漩渦當中。但雪姬如此做法,其實大可不必,而雲府上下所有人的一舉一動,也幾乎都在老爺子的眼皮底下。也便是說,你已經知曉了府上一些東西的這件事,老爺子其實同樣看在眼裏,隻是拿捏不準你究竟知曉多少罷了。更何況自始至終,你也都在這個漩渦當中,隻是處於最外圍而已,而我等之所以不曾與你言明,也是因為在此之前,你的修為境界與自身實力,尚且對於其他人構不成什麽威脅,大抵等同於可有可無,便哪怕留你一命,也是無妨緊要,就大可不必再摻和其中。”


    雲溫章忽然深深一歎。


    “若你始終隻是九品武夫也就罷了,正如我掀起那所言,可有可無,哪怕留你一命,也無妨緊要。可你如今卻在短短半年之內,就已經突破至如此境界,就已經對於其他人造成了相當程度的威脅,並且再也無法脫身其中。之所以會有這種情況出現,當然是跟陶前輩與木靈兒有關,但他們的本意也大概都是為你安危考慮,畢竟人心叵測,再加上府內等同於養蠱一般的龐大漩渦,就哪怕你境界低微,可有可無,也依然有著極大可能會隨時出現性命之憂。也正因此,陶前輩與木靈兒,包括仁兒在內,才會以那一十八隻寶藥血桃、作為成人禮的靈株寶藥,以及那件寶藥太歲相助於你,就是為了能夠讓你在凶險來臨之際,尚且留有一爭之力。”


    雲溫章一口氣說了很多,但聽到最後,雲澤也依然不太明白究竟怎麽回事,而那所謂的,如同養蠱一般的漩渦又究竟有著何種深意。


    隻是不等雲澤問出,旁邊就忽然傳來噗通一聲。


    原來是木靈兒一碗茶水已經喝得幹幹淨淨,再也扛不住“藥力”濃重,直接酣睡過去。


    雲溫章視而不見,知曉雲澤依然不懂,便在略作沉吟理清了思路之後,方才終於開口說道:


    “這所謂如同養蠱一般的龐大漩渦,因為牽扯極廣的緣故,就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而接下來要說的這些,我也會盡可能說的清晰明白一些,以便讓你更好理解,隻是因為我所知道的東西其實也並非十分全麵,如果你在聽過之後,依然留有些許困惑,我也隻能對此表示無能為力。”


    雲溫章話音一頓,見到雲澤作出一副仔細聆聽的模樣之後,方才繼續說下去。


    “天道底蘊受損一事,想來你也已經深刻知曉,簡而言之,就是在未來誰也說不清楚具體時候的某天,這個世界的天道,就會因為底蘊的逐漸流失徹底崩塌。古言有雲,萬物因道而生。這裏的道,指的便是天道,一旦天道崩塌,也就必然導致萬物毀滅,生靈塗炭的下場。而其中更加具體牽扯到的是是非非,我不想多說,也不會多做評判,你就隻需知曉天道雖然將會崩塌,但卻依然為天下之人留有一線生機即可。隻是這所謂的一線生機具體指的是什麽,舉世之間,也無人知曉,而唯一能夠作為依據進行推斷的,也就隻有天關一事。但這所謂的天關究竟是什麽,其中又究竟有著怎樣的危機,同樣無人知曉,但治世人皇也強闖不過的天關,哪怕無人見過其中景象,也足夠證明其中必然凶險重重,方才導致人皇妖帝一同隕落,飲恨其中。”


    “一線生機尚未明確,但就目前而言,確實隻此一線,而若想要在天道崩塌之際幸存下來,也隻有兩種方式可行。其一,便是闖過天關,將那所謂的一線生機爭取到自己身上,一旦闖過天光,逃出這個天道即將崩塌的世界,自然也就可以幸存下來,不必因為天道崩塌牽連自身。其二,則為一脈共存,乃是人皇臨死之際匆促留下的一塊石碑所言。而這所謂的一脈共存,說起來格外簡單,但卻十分複雜,包含有血脈至親、同門之誼、夫妻之實、主仆之約,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各種關係。簡而言之,即為一旦在這一脈共存的複雜關係之中,有人能夠爭取到那一線生機,就同樣可以得到天光牽引,脫離人間。倘若你要有心知曉得更加清楚,可以自行去往奇山昆侖天關之下,人皇所留石碑,便就立在其中。”


    詳細解釋了這些之後,雲溫章話音稍頓,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也是留下時間以便雲澤能夠記得更加清楚一些。


    便直至雲澤輕輕點頭,便是明了之後,雲溫章方才重新放下茶碗,繼續開口道:


    “先前所言,這所謂如同養蠱一般的龐大漩渦之所以牽扯極多,方才那些,才隻是最為表麵的東西。再往下,便是這座度朔山。”


    “度朔山,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這句話,我並不知曉你是否曾經聽說過,但其中所講度朔山,其實就是後山,存在於人間東海之中,乃是一處人人聞之色變的險地惡土。但其之所以又被稱作鬼門關,則是因為此間你我所在這座位於一方古界中的度朔山,在東北方向有著一座鬼門,可以直通鬼獄。而那所謂的鬼獄,其實就是陰間的一座大牢。換言之,即為鬼門可以直通陰間。”


    聞言之後,雲澤動了動嘴角,欲言又止。


    先前還在化龍湖時,雲澤就曾有過疑問,諸如陰間究竟是個什麽模樣,以及那些生存在陰間的鬼怪,是否自以為自己是人,而將陽間當作陰間,將活人當作鬼怪等等等等。但在眼下,雲澤還是暫且忍了下來,未曾開口多問。


    雖然對於雲澤心中疑惑並不知曉,但雲溫章也同樣看出了雲澤的欲言又止,便輕輕搖頭麵露無奈之色,額外說了一些:


    “有關陰間的事,舉世之間,知曉者寥寥無幾,而唯一可能比較清楚的,也就隻有當世那位絕世大妖白先生。倘若自此之後,在你心中依然留有對於陰間的疑問,又有幸可以遇到那位白先生,或可開口問一問,隻是白先生是否又會為你解答,就尚未可言。”


    言罷,雲溫章便暫且將這些棄之不管,繼續回到先前的話題。


    “天下之間,共有鬼門三座,此為其中之一。而另外兩座,一座位於北海邊緣幽都山,另一座位於奇山昆侖北,弱水間,皆為陰陽兩界堅固壁壘上存在的縫隙,也便可以通過鬼門,來往於陰陽之間。但陰鬼歸屬陰間,活人歸屬陽間,本是大道不容悖逆的規則之一,卻又鬼門存在,就往往會被打破。而也正是因此,這天下之間三座鬼門,才會各有守門之人。幽都山鬼門,乃是天道所授,大妖土伯負責鎮守。弱水鬼門,同為天道所授,大妖青冥魚負責鎮守。而此間度朔山鬼門,亦為天道所授,大聖雲凡,負責鎮守。”


    雲澤瞳孔擴張,神情凝滯。


    盡管早就已經有所預料,卻也不曾想過,真名雲凡的雲老爺子,竟然也是一位人族大聖。


    對於此事一無所知的雲澤,如今還是第一次聽聞,而早就知曉必定如此的雲溫章,也並未急於繼續說下去,給足了雲澤回神的時間。便直至許久過後,見到雲澤終於胸膛隆起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強行鎮定了下來,雲溫章方才不急不緩繼續說道:


    “老爺子負責鎮守鬼門,自然需要足不出戶,甚至不可離山片刻,方才會將雲府建於此間。其中有些事,我也知之不明,便就不再與你多說,隻講兩件事。第一件事,便為雲府上下這除卻雲家人之外的所有仆從下人,甚至還要包括陶前輩在內,實則皆為老爺子自從鎮守鬼門以來,由自陰間強闖而來的陰鬼,隻因老爺子不願盡數打殺,便在其中挑選了一部分,收入麾下,方才有了雲府如今的景象。”


    “第二件事,則是方才所言的養蠱。而這所謂的養蠱,其實也是老爺子基於天道底蘊受損,將要崩塌,隻留一線生機一事,方才會有如此決定,皆因一線生機實在太過渺茫,而若當真隻求一脈共存,就未必可行,還是需要親自爭奪才有更大的機會。也正因此,老爺子才會起了養蠱的心思,大抵等同於兵在精而不在多的道理,要你等小輩自相殘殺,最終隻留下為主最強的一人,以便能在一線生機出現之時,有著更大的機會可以爭奪到自己身上。為此,老爺子還曾立下了一條名為押寶的規矩,將雲府上下這包括陶前輩在內的許多鬼仆作為最終嘉獎,並且在出現最終結果之前,也任由它們之中的絕大多數,可以在你等之中隨意選擇任何一人,以鬼仆認主、主死仆亡的方式進行押寶,從而成為近似於護道人的存在,以便能夠從旁相助自家主人,使其可以活到最後,成為雲府之中唯一幸存的蠱王,隨後下山去與天下人爭奪那所謂的一線生機。”


    言至此間,雲溫章忍不住深深一歎。


    “盡管此法過於殘忍,但老爺子畢竟已經有此決定,更早在九年之前,就已經暗中施以手段,抹去了你等幾人原本血脈近親的關係,徹底斬去了所有退路。也便是說,你與仁兒、支離,以及夢煙三人之間那所謂兄弟姐妹的關係,不過是名存實亡罷了。除非其中有人心甘情願舍棄自由之身,以仆人身份押寶於另外一人,才會在兩人之間重新建立起一脈共存的關係,若非如此,你等幾人之間,就隻是互相爭奪這眾多鬼仆最終歸屬,與自身最後幸存可能的生死仇敵。”


    言罷,雲溫章便輕輕搖頭,實在無奈。


    但在方才所言的這些當中,其實有著相當重要的一部分,是不曾在雲老爺子口中得到過證實的內容,而隻是雲溫章通過押寶一事做出的一些推測,便如雲老爺子究竟為何定要選擇用養蠱的方式,來決出雲府小輩之中的最後一人,以及陶老爺子又是否也在那條名為押寶的規矩之中。隻是有關於這些的推測,在經過雲溫章多年以來的反複推敲之後,已經被認定有著九成九的可能為真,方才會如此確信無疑。


    畢竟哪怕雲溫章親自找上門去開口詢問,雲老爺子也未必就會予以解答,而更大的可能則是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甚至一旦雲溫章不肯放棄,定要由自雲老爺子口中得知所有一切的事實真相,就還會被煩不勝煩的老爺子直接動手打出門去。


    多多少少有些無可奈何的雲溫章,緩緩吐出了一口壓在心頭的悶氣,暫且將其全部放下,而後便就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


    而雲澤則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畢竟在其而言,真正有所不知的,也就隻是這所謂的押寶而已。


    隻是一旦回顧過去,雲澤就立刻注意到了大伯雲溫章方才隻是一帶而過的兩件事,便神情複雜轉而看向身旁趴在桌麵上,臉頰酡紅酣睡香甜的木靈兒。


    “鬼仆認主,主死仆亡。”


    “而且還是絕大多數,都可以隨意選擇任何一人。”


    雲澤嘴唇抖了抖,出神許久,忽然滿臉苦澀地笑了起來,伸出手放在小姑娘的頭上,輕輕揉了揉。


    “早些年,應該很絕望吧?”


    “苦了你了,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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