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屬於絕大多數,可以隨意選擇任何一人的木靈兒,因為黑石茶的“藥力”格外濃重,就睡得十分香甜,嘴角也帶著一絲晶瑩口水,也不知是夢到了什麽,忽然就用臉蛋蹭著墊在桌麵上的胳膊,一邊傻笑起來。


    雲澤伸手為其抹去了嘴角的口水。


    盡管雲溫章並未明言木靈兒隻是被迫才會選擇押寶在雲澤身上,並且還是有意將此事一帶而過,就是為了避免雲澤會因此多想其他,導致兩人之間出現一些不必要的隔閡,就反而不美。畢竟雲溫章也是更加看好雲澤,若非老爺子不許他這一輩的人物隨意插手其中,隻怕雲溫章也會選擇押寶在雲澤身上,而並非雲鴻仁。也正因此,雲澤如今究竟是個怎樣的心性心境,於其十分熟悉的雲溫章,很容易就能通過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看出來,就像早先時候雲澤帶著木靈兒去給老爺子請安敬茶,若在往常,雲澤被老爺子如此對待,就哪怕已經習以為常,也依然不免會在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些苦澀和無奈。而在今日,雲澤卻是始終坦然,就哪怕雲老爺子自始至終都不曾正眼瞧過他一眼,也仍是處之淡然。


    上一次見到雲澤這種心態,已經是很多年前了。


    而也正是那個時候的雲澤,才終於第一次對於雲老爺子的漠視與輕忽,以及對於府上那些許多一直輕視於他的鬼仆,表現出了憤慨與不滿的情緒,並且很好地掩藏了自己格外、陰狠地眼神,讓雲溫章迄今為止,也仍會覺得記憶猶新。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唯有懂得隱忍,方才能成大器。


    盡管這些道理與雲溫章所走的君子之道有所悖逆,但畢竟如今時局已經大不同於往常,就好似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一樣,倘若原本的道理已經不再適用,就理應盡快將其拋棄或是更改,從而方便自己不會因為刻板迂腐遵循那些並不適用的道理,就最終貽害自身。


    此亦為君子。


    包括識時務者為俊傑,也從來都不是一句蘊含貶義的話。


    甚至就連道家也曾有言:上善若水任方圓。


    剛柔相濟,方圓適宜,是為上善。


    若非如此,雲溫章也不會如此看好雲澤。


    雲溫章很快收起這些雜亂的思緒,提起茶壺在茶碗中添水,順便開口道:


    “方才已經與你說了許多,目的其實隻有兩個。第一個目的,自然是希望可以讓你對於自身如今所處的境況,能有一個輪廓比較清晰的認知,避免災禍臨頭,也依然不知。第二個目的,自然就是希望你能在知曉了自己如今所處的境況之後,可以在修行方麵更加勤勉一些,不要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延誤了自身大道。”


    雲溫章喝了口茶水,略作停頓之後,方才繼續說道:


    “木靈兒天性活潑樂觀,對於自身境遇與種種事態變化看得極開,其實有些違反常態,畢竟草木之流喜靜不喜動,木靈兒本身也是身死之後魂魄依附於草木而生的木魅,隸屬百鬼之一,就理當更加溫婉嫻靜一些。而其之所以如此,其實也是與其身死之後依附的草木有關,簡而言之,木靈兒雖屬木魅,但卻是棵忘憂草,方才會與尋常木魅有所不同,既保留了尋常木魅該有的溫婉賢淑,亦會因為忘憂草特性活潑好動,從來不會記掛那些煩擾憂愁,並且心思玲瓏,擅於接納。也便是說,木靈兒既然身為你的貼身丫鬟,就對於身為貼身丫鬟該做的那些,都可以很快接受下來,其中自然也會包括為你侍寢。”


    雲溫章神情嚴肅盯著雲澤,開門見山。


    “但其之所以並未按照規矩所言,在寧心院中建造偏房居住,更不曾與你同住一屋,就是避免讓你過早接觸到這些。因為在此之前,你年歲尚且不足,一身血氣精氣也不夠旺盛,並且修為境界過低,根基不穩,木靈兒又實則身為陰鬼邪祟,一旦人鬼、交姌,就哪怕木靈兒無意於此,也依然不可避免會損傷到你的活人生機,甚至還會於你修行根基造成相當程度的損傷,就隻能暫且住在院外。時至今日,你已成年,並且修為境界穩固命橋,便哪怕木靈兒其實身為陰鬼邪祟,也可以對於這些床笫之事,無需再有太多避諱。但你卻須得謹記,色字頭上一把刀,萬不可沉迷其中。”


    雲溫章輕輕搖頭,長長一歎。


    “男女情愛,魚水之歡,相較於大道爭鋒與那一線生機的爭奪...狗屁不是。”


    雲澤有些意外,但卻並非是為雲溫章可以處之淡然說出交姌一詞感到有什麽意外,畢竟君子坦蕩蕩,哪怕親口說出,實際上也無妨大雅,隻是沒曾想過平日裏一直都是文縐縐模樣的雲溫章,竟然也會說出“狗屁不是”這種粗話。


    但對於木靈兒,其實雲澤根本不曾有過任何想法,隻是雲溫章既然已經說了,雲澤就隻能乖乖點頭。


    雲溫章觀察雲澤眼神清明,心中大定,就不再為此事多說,親手為其已經喝下大半的茶碗中繼續添水。


    為何更加看好雲澤?


    陶老爺子的一十八隻寶藥血桃是其一,懂得隱忍是其二,是非判斷與自控能力是其三。


    相較之下,雲鴻仁就顯然差了許多,尤其在最後一點上。


    盡管不曾親眼見到,但當初青鬼受命於雲老爺子,前去將私自下山的雲鴻仁帶回時,其實就是在一處勾欄裏才終於找到了他。而當青鬼找見雲鴻仁的時候,房間裏的畫麵雖然稱不上不堪入目,卻也是左擁右抱摸大腿,拍胸脯的場景。尤其雲鴻仁在第一次被老爺子丟入鬼獄回來之後,也依然改不了在山下養成的習慣,若非偷偷摸摸去看那些還在山下時就已經買來藏在氣府中的小人兒打架圖,就是在其院中的那位貼身丫鬟身上隨意揩油,滿口花花成癮,反而貽誤了自身修行,才會導致其原本大好的天賦,到前年年底,去年年初之時才終於成功躋身十二橋境。


    倘若雲鴻仁肯將更多的心思放在修行上,躋身十二橋境的時候,就肯定還要更早一些。


    雲溫章想到了如今還在鬼獄之中生死不明的雲鴻仁,愁眉不展。


    即便上一次是僥幸活著回來了,也並不代表這一次還能活著回來。準確來說,活人生靈被打入鬼獄擔任獄卒,負責鎮守鬼獄混亂,本就是九死一生,無論修為境界是高是低,實力手段是強是弱,能否活著回來,更主要的,還是得看運氣的好壞與否。


    倘若運氣好了,去的時候什麽樣,回來的時候就能什麽樣。


    而若運氣不太好,就會如雲鴻仁上一次被丟去鎮守鬼獄那般,丟了一條手臂,又帶著滿身滿臉的疤痕,才終於活著回來。


    若是運氣再差一些...


    雲溫章有些無可奈何,倒也並未記恨呂夢煙的手段陰毒。事關生死之爭,為了能夠活下去,呂夢煙也好,雲鴻仁也罷,包括孟支離與雲澤在內,無論他們相互之間使用怎樣的手段暗算對方,都大可不必開口指責,畢竟心機城府也是實力的一種,並且山上雲府的生死之爭,以及山外江湖的大道爭鋒,雖然都有著一些貌似是不成文的規矩道義存在,但其實在大部分的情況下都形同虛設。而倘若真要一切都在規矩道義的準則之內辦事,就反而會貽笑大方。


    生死之爭與大道爭鋒,不是小孩子和泥過家家的遊戲,而是真正的人情世故與打打殺殺,是會死人的。


    並且還會經常死人。


    雲溫章端起茶碗,卻並未送到嘴邊,而是就這麽一直端著,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心裏已經開始考慮,倘若雲鴻仁這一次還能活著回來,又是否需要將這些道理與他言明,以免其會再次犯下諸如此般,在明知青槐似乎存有異心的情況下,還不曾留有分毫戒心,而被徹底拿捏算計進去的致命過失。


    又或是雲鴻仁自己就可以明白過來,生死之爭與大道爭鋒,並不是如同在自己身邊那位貼身丫鬟身上隨意揩油那麽簡單的事。


    雲澤喝了口茶水,將茶碗擱下的時候,刻意弄出了一些聲響。


    雲溫章方才恍然回神,鬆開緊蹙的眉關,哂笑一聲。


    盡管雲澤還尚且並不知曉在自己離開的這半年,山上又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雲溫章方才的模樣卻已經足夠說明許多,再加上時至此間,還依然沒有見到雲鴻仁,雲澤就已經有所猜測。


    “仁哥他...”


    雲溫章並沒有任何隱瞞的打算,直接言道:


    “被老爺子丟去鬼獄了。”


    聞言之後,雲澤的臉色當即一沉。


    但雲溫章卻是看得很開,依然有心情以茶蓋仔仔細細撇去浮沫之後,小飲一口,之後方才解釋道:


    “你在上次回來路上曾經見過的青鬼,其實就是府上擔任著管家一職的青槐,也是雲府眾多鬼仆之一,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押寶在了你的表姐呂夢煙身上,也便是說,如今的青槐其實已經不算雲府的鬼仆,而是夢煙的鬼仆,但這件事知曉者甚少,隻有我與你三伯和六姑這些局外人才或多或少有所察覺,再加上老爺子有過明言規定,不許我等幾人插手其中,就被迫無奈,隻能選擇作壁上觀。而鬼仆認主一事,除非鬼仆心甘情願將自己的性命完全交予主人,任憑主人一念之間即可掌控其生死,就隻會在二者之間多出一種主死仆亡的關係,以及其附屬衍生出來的種種關係變化,而不會再有任何其他比較明顯的感覺。也便是說,仁兒在並不知曉青槐已經押寶在了夢煙身上的情況下,誤以為青槐其實非常看好於他,並且已經押寶在了他的身上,而青槐也確實很好地瞞過了仁兒,成為了仁兒名義上的鬼仆。”


    雲溫章點到為止,並未詳細言說雲鴻仁究竟因何才會觸怒雲老爺子,從而落到眼下這種已被丟去鬼獄,隻能掙紮求存的下場。


    主要還是為了避免雲澤會因此生出什麽愧疚之感。


    畢竟錯不在雲澤,也不在其他任何人,隻在雲鴻仁自己。


    雲溫章很講道理,不會輕易錯怪任何一人,有且僅有的一些情緒,也就隻是恨鐵不成鋼的心酸與無奈而已。畢竟雲鴻仁心甘情願押寶在雲澤身上一事,雲溫章早便已經有所知曉,而其中緣由,也正是因為雲鴻仁知曉極多,包括陶老爺子慷慨送出一十八隻寶藥血桃,以及寶藥血桃真正效用的這些事,再加上雲澤前幾年還很聽話地給他帶來了幾本小人兒打架圖,方才會有如此決定。


    而有關雲鴻仁的這個決定,雲溫章其實也是相當讚許,畢竟一旦站在更大的角度去看,雖然雲澤起步要比其他人晚了許多,但卻因為那一十八隻寶藥血桃的緣故,就導致其陰差陽錯走上了潛心沉澱底蘊,夯實基礎以後發製人的路子,大抵等同於厚積薄發。而在如今,也已經確實證明了雲澤之前一十八年的厚重積累,能夠得以薄發,雖然其中也與木靈兒當初拿來當作雲澤一十八歲成人禮的靈株寶藥,有著很大的關係,但雲澤在短短半年時間就已經接連突破,築成了如此截然不同的陰陽兩命橋,修為境界就比之呂夢煙與孟支離也已經絲毫不差。再加上雲澤不必受到雲老爺子等同於監禁一般的家規束縛,可以隨意下山,就能夠更好地在外曆練,與人生死相殺的經驗,也就絕非一直待在山上,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呂夢煙與孟支離輕易可比。


    盡管包括雲鴻仁在內的其他幾人,也曾多次接受過各自鬼仆幾乎等同於生死相殺的訓練,但訓練畢竟隻是訓練,二者之間的差距哪怕不會拉開很大,卻也依然存在。


    也或可說,迄今為止,除卻雲澤與雲鴻仁曾經真正親手殺過人之外,包括那已經死了半年時間的雲鴻陽在內的其他幾人,都不曾在真正意義上有過親手殺人的經曆。


    這便是其中最為明顯的差距之一。


    雲溫章搖頭苦笑,隨後又意味深長補充一句道:


    “耳聽,未必為虛,眼見,也未必為實。”


    聞言如此,雲澤一愣,旋即眉關緊蹙。


    倒不是因為雲溫章如此一言就開始懷疑木靈兒與雪姬,畢竟對於這兩人,雲澤自認為是可以完全放心的,根本不必因為任何一件事就對其心生懷疑也或其他。但雲溫章又絕對不會無的放矢,也便是說,除卻呂夢煙之前,在他身邊,還有著另外一個或是多個居心叵測之人。


    雲府眾多鬼仆,與雲澤還算比較親近的,也有一部分,隻是數量不多罷了。


    而除此之外的,便就是陶老爺子與孟支離。


    以及小狐狸。


    雲澤抿緊嘴唇,忽然覺得有些脊背發涼。


    可雲溫章卻是不曾繼續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不是不敢,而是不能,畢竟此間雖有自身氣機環繞,不會隨便一人都能窺探此間談話,卻也無法規避雲老爺子的神識籠罩。而一旦因為違反規矩,觸怒了雲老爺子,後果之嚴重,就哪怕雲溫章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夠活著回來。可即便如此,雲溫章也並不如何懼怕,君子坦蕩蕩,知而不懼,自然也就可以坦然麵對,隻是擔心會因此牽連雲澤,也被一並丟去鬼獄,就會得不償失。


    而在隨後,雲溫章又與雲澤聊了一些寫字作畫以及書中道理的瑣碎閑事,直到一壺竹葉茶點滴不剩,雲澤才終於帶著依然酣睡不醒的木靈兒告辭離開。


    雲溫章起身相送,卻也並未踏出院門。


    但在送走了雲澤,雲溫章轉身之後,院子裏卻已經憑空多出了一人,正是往日裏在這種時候,都會搬上一把藤椅,躺在正屋門前曬太陽的雲老爺子。


    真名雲凡的老爺子,背負雙手,眼神不善盯著雲溫章。


    隻是早就知曉老爺子必然會在雲澤走後第一時間就找上門的雲溫章,卻是不急不緩,上前幾步之後,規規矩矩抱手鞠禮,麵帶微笑,不卑不亢,並未因為雲老爺子神情不善就戰戰兢兢,相當坦然。


    “孩兒見過父親。”


    雲老爺子眯起雙眼,當即冷哼一聲。


    “原來是儒家君子坦蕩蕩,肚子裏的墨水夠多,對於尺寸的拿捏,才會如此得當。”


    老爺子怒極反笑,眼眸之中冷光漣漣。


    “好一個隻越雷池半步!”


    雲溫章聞言,起身之後麵上笑意也就變得更加濃鬱了許多,裝作聽不出老爺子言語間的暗諷與雷怒,略微頷首彎腰,開口笑道:


    “承蒙父親誇獎,孩兒受之有愧。”


    “有愧?”


    雲老爺子收斂笑意,忽然大袖一揮,便就立刻卷起一陣可怕的風暴,所過之處,已經在半空之中帶起了無數絲絲縷縷的漆黑痕跡,迅猛無比,如同一記重錘一般砸在了雲溫章胸膛之上,發出砰的一聲沉悶重響。而雲溫章的身形也是應聲倒飛,最終重重砸在了遠處地麵上,尚且來不及起身,臉色就當即一變,張嘴吐出大口的鮮血,身軀顫抖,發絲淩亂,再也沒有了身為儒家君子的溫潤如玉,反而是格外的淒涼淒慘。


    老爺子收手重新負於身後,冷眼看向顫顫巍巍想要起身,但卻因為傷勢沉重,實在無力為之,就隻能重新癱倒在地的雲溫章。


    “隻此一回,再敢有下次,老夫連你也一同丟去鬼獄!”


    言罷,雲老爺子轉身一步邁出,便就立刻消失在院落當中。


    實在無力起身的雲溫章,躺在地上,麵朝被龐大桃樹繁複枝椏交錯掩蓋的天空,眼皮格外的沉重。


    什麽都不想,也什麽都不做,然後腦袋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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