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不脛而走的速度,往往出人意料的快。


    所以這一夜時間,雲澤睡得並不暗生。


    房間位於客棧二樓,門外有著一層懸空的走廊,因為客棧年份依舊的緣故,有人經過時,倘若不是刻意以修道中人的手段放緩放輕了腳步,便會傳來一陣吱呀吱呀的聲響,好像那些已經十分老舊的地板,隨時都有可能因為走過之人的體重,就被直接壓斷一般。


    吱呀吱呀聲,絡繹不絕。


    像是有人刻意為之。


    雲澤聽得清楚分明,大致能夠判斷出來,門外來來回回的聲響,大致出於三個人,兩重一輕,但卻絕對不是隻有三個人,並且靠近床邊的窗戶,窗外也總會時不時有一道人影飛過,或是由自下方一躍而起,直衝屋頂,或是由自屋頂一躍而下,回到地麵。如此反反複複,饒人安寧,但是真正有膽敢於直接破門而入者,卻是隻有一人。


    一位極其年輕的劍修,仗著手中利劍,直接就將門板斬成了兩半,隨後趾高氣昂走入房間,全然沒將雲澤放在眼裏。


    但在下一瞬,這位極其自負的年輕劍修,就被雲澤一拳打碎了劍光,順帶著打斷了佩劍,然後一隻手捏著年輕劍修的脖子,緩步走出門來,目光掃過門外走廊中的十餘人,大多都是中年以下的模樣,隻有一位眼神陰鷙如同禿鷲一般的矮小老人,正蹲在走廊欄杆上,形體枯瘦羸弱,好似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一般,但卻一身劍意格外突兀,遠非走廊中的其他人可以與之相比。


    隔壁房間中,穆紅妝的鼾聲依然如雷。


    喝酒喝得多了,如此大的動靜都沒能將其驚醒,便足以知曉那女人如今睡得肯定是跟死豬一般,甚至雲澤已經足夠通過如雷鼾聲,想象到穆紅妝四仰八叉流著口水的難看睡相。


    客棧中的客人,大多都已經出門查看情況,並且大多數人不會覺得有什麽意外。


    包括寧十一與滿臉倦容還沒睡醒的傻書生陳也。


    見到那陰鷙老人之後,寧十一劍眉輕蹙,雖然不想插手也不便插手,畢竟洞明弟子遠行八千裏一事,乃是洞明聖地祖上定下的規矩,一直沿襲至今,旁人尤其洞明聖地之人,倘若沒有足夠的理由,便最是不好插手其中。


    但陰鷙老人的出現,卻讓寧十一不得不站出來。


    畢竟雲澤的情況終歸還是有些特殊,倘若已經到了如此境地,老秀才還是不許寧十一插手,那雲澤此番遠行八千裏一事,也就必然到此為止。


    陰鷙老人便是劍氣小鎮上有且僅有的一位煉精化炁境修士。


    雖然比起靈台境隻有一境之差,但其中兩境之間的差別,卻有如天壤雲泥一般,便如這遠行八千裏甫一開始之時,那因緣巧合之下被雲澤與穆紅妝一同撞見的矮漢史墨與美人章蘿,同樣前者煉精化炁,後者靈台,並且美人章蘿的靈台境,還是隨時都可找到機會直接突破,可即便如此,那美人章蘿也依然要在矮漢史墨麵前萬般低頭,隻因兩個境界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


    也便是說,雲澤打得了靈台境,甚至可以輕易將其斬殺,但卻未必能夠應付得來煉精化炁境。


    尤其陰鷙老人的劍術之精妙,劍意之洶湧,劍氣之強橫,便連同樣專注於此的寧十一,也要暫時甘拜下風。


    隻是暫時。


    陰鷙老人腰橫三尺長劍,瞥了一眼懷抱柳葉刀走出人群而來寧十一,又順帶著瞥了一眼哪怕睡得迷迷糊糊,也依然出門之後便就寸步不離跟在寧十一身後的傻書生陳也,隨後抬手伸出拇指食指兩根手指,分別抹過嘴唇上方的兩撇八字胡,忽然陰惻惻一笑,上身不動,隻雙腿一伸,便就由自欄杆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在走廊地板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陰鷙老人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周遭一群身懷佩劍之人,緩緩開口道:


    “既然如此,看在寧丫頭的份兒上,今日之事,便到此為止。老夫相信寧丫頭是個能將是非黑白看得清楚的人,話已至此,你等也就不要繼續久留了,畢竟人家客棧還要繼續做生意呢,倘若今日之事傳了出去,又還有誰敢來此下榻?”


    言罷,陰鷙老人背負雙手,手腕搭在背後橫過的劍鞘上,徑直轉身離開。


    客棧掌櫃笑臉相送。


    下樓時,陰鷙老人忽然搖頭笑道:


    “江湖傳言不可信,不可信呐!”


    二樓走廊上,一群佩劍之人,麵麵相覷。


    寧十一目光追隨老人,轉身來到欄杆前,一手握刀,雙手抱拳相送,始終不發一言。


    陰鷙老人像是背後長了眼睛,已經下了樓,走到了大堂,在寧一事抱拳之時,抬起一隻手隨意揚了揚。客棧掌櫃搶先一步,打開了自從打烊之後便就一直緊閉的大門,老人一隻腳已經邁過門檻,又忽的想到了什麽,收回腳掌與客棧掌櫃客套了兩聲,而後方才重新抬腳邁過門檻,再不停留,背影消失在無邊夜色之中。


    雲澤眼神疑惑看向寧十一。


    隻是後者並不搭理,徑直轉身回了房間。


    那傻書生依然睡眼惺忪,還沒察覺此間凶險,隻見到寧十一已經回去了房間,便勉強露出一副笑臉,衝著雲澤稍一拱手,就同樣回去了房間。


    雲澤這才鬆開了手裏已經憋得滿臉漲紅的年輕劍修。


    也懶得再跟這些人多說什麽,徑直返回屋中,同時不忘提醒道:


    “打壞了人家的東西就得乖乖賠錢,可別忘了,否則一旦掌櫃的找不到債主,反而找到了我的頭上,那我也就隻能暫且墊付了。但我是個吝嗇惜財的,別人欠了我的錢,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定會一個子兒都不少地盡數追回來。”


    年輕劍修聞言,臉色當即一變,咬牙切齒就要再次衝入房間,卻被旁邊的幾人一同出手攔了下來,壓低了聲音一陣好說歹說,方才終於暫且勸下了這位年輕劍修一時之間的血氣之勇,將其拖拉硬拽著下樓離開。


    隻是臨到走出客棧大門時,年輕劍修卻又忽然駐足,回頭看向那間已經沒了房門的房間,眼神陰冷,泛著寒光,比起天生眉眼陰鷙的劍修老人,還要更甚許多。


    客棧統共三層樓,許多早就知曉今天晚上會有這麽一場熱鬧可以看的,就哪怕年輕劍修十數人已經離開,客棧掌櫃也已經重新關上了大門,卻依然沒有著急離開。


    其中有人搖頭冷笑道:


    “褚陽此人,從小便就跟在衛熵身邊學劍,原本以為這小子的劍術也算師出名家,就必然不會很差,卻不想,好的東西沒學到多少,反而是在不好的方麵發揚光大了。這算什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這話說的,有些不太合適,畢竟衛熵此人隻是相貌眼神有些嚇人罷了,但卻是個好相處的。該說虎父犬子,虎師犬徒才對!”


    聽得有人應和,最先開口那人,當即哈哈大笑。


    夜已深,一群為了同一目的而來,並且相處為鄰也算久了的外鄉人,隻見事說事,隨意聊聊,之後便就各自散去。


    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雲澤便就已經起床,其實也是一整夜都沒怎麽睡,有些擔心陰鷙老人與那些本土劍修去而複返,便大致是與需要早起開門的客棧夥計前後腳,方才來到客棧大門準備動手開門時,客棧夥計就已經匆匆趕到。隨口閑聊之間,雲澤也從客棧夥計嘴裏得知,其實住在客棧裏的這些外鄉人,絕大多數都是各處劍修,習慣早起修煉劍術,並且小鎮上還就真的有著一處十分開闊的平地,比起小鎮內部道路蜿蜒七上八下強出很多,並且距離客棧不會很遠,哪怕隻是尋常凡夫俗子,也是隻需走個盞茶時間就能輕鬆趕到。


    雲澤與客棧夥計道謝之後,便就依言循著出門之後的旁側小路,去了那處位於千頃碧湖邊上的平地。


    日始出,隻有半邊天亮,雲澤趕到之時,平地上除了那位眉眼陰鷙的老人之外,便再無旁人。


    確實相較於小鎮中那些七拐八繞七上八下的小路更加開闊許多,尤其平地就在湖岸邊緣,周遭水麵上漂浮著幾艘小船,又稀稀疏疏的有著幾簇已經染了些許枯黃的蘆葦,雲澤站在平地另一邊高出平地足有尺許的泥土道路上,放眼眺望碧湖千頃,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呼吸著格外清新並且夾雜些許冰涼的空氣,昨夜因為那些劍修帶來的許多不快,這才終於徹底散盡。


    隨後一躍跳下田壟一般的土路,兀自找了一處靠近湖邊的位置,無視了正在修煉劍術,一身劍意劍氣格外凝實渾厚的陰鷙老人,自顧自開始練拳。


    照舊打了幾遍最為基礎的五步拳後,雲澤就轉而開始專注於宗旨上是沒有定招的陰陽手,依然按照拳譜後方記載的招式以作修煉之用,並且比起最初時的迅猛用力,已經截然不同,非但動作緩慢,不急不躁,甚至全身上下鬆鬆垮垮,沒有絲毫聲勢可言,落在尋常人眼中看來,便是破綻百出。


    正在練劍的陰鷙老人,眼角瞥見,忽然口中輕咦一聲,手腕一抖,挽了個劍花,做出收勢,而其全身上下流瀉而出的劍意劍氣也隨之一斂,竟是讓人察覺不出分毫氣息。


    雲澤不為所動,依然紮馬練拳。


    寧十一依然一襲黑衣的身影,忽然出現在那條猶似田壟一般的土路上,比起雲澤也沒晚多少,隻是不見那傻書生陳也,想來也是還沒睡醒。來到平地之後,寧十一隻隨意瞥了一眼照舊練拳的雲澤,劍眉微微一皺,似是對於這般綿軟無力鬆鬆垮垮的拳法有些不太喜歡,便不再多看,旋即走到老人身邊,仍是一隻手握住柳葉刀,抬手抱拳。


    卻不待寧十一開口,真名衛熵的陰鷙老人,便就抬手搖了搖。


    “既然人家不介意,那就多看一會兒。寧丫頭,你也可以好生看一看,若是能夠看得明白了,哪怕隻是這套拳法道理中的十之一二,也會對於你的刀使劍招有著極大裨益。”


    寧十一一愣,眉關緊蹙,有些不明所以。


    卻也依然按照老人所言,乖乖轉過身來看雲澤練拳。


    但雲澤卻有些練不下去了,畢竟老人衛熵方才說話之時,並沒有避著雲澤的打算,便一字一句全部落入雲澤耳中。


    話雖然說得好聽,但其實就是偷師。


    怎麽敢這般光明正大?


    都說老而不死是為賊,卻不想,臉皮也是越活越厚!


    雲澤黑著臉收勢而立,對於陰鷙老人衛熵沒有什麽太好的印象,便索性不再繼續練拳,由拳法收勢緩緩提手提氣,雙手十指鬆直向內,指尖相對,雙臂內纏向外撐住,隨後雙肩鬆脫,內卷裏合,同時腰胯下沉,呼吸吐納,血氣氣韻隨之一同於體內遊走,衝撞幾處穴竅,故而外靜內動,其中玄妙,不足為外人所能見。


    尤其血氣氣韻之運行,隨同呼吸吐納,呼氣吐氣由內達外,氣貫指肚趾肚,吸氣納氣退藏隱密,氣結中宮,方成循環無端,猶似小天地。其中氣機運聚之意象,皆由心發,中氣之潛轉,上下不停。


    乃是樁功。


    有名混元樁。


    隻是修煉時間尚且不長,也便雲澤如今修煉起來,尚且有些動作略有差池,便就需要緩慢調整。


    陰鷙老人衛熵忽然笑了起來,朗朗開口道:


    “道自虛無生一氣,便從一氣產陰陽,學者若會混元氣,哪怕他人有全功?混元樁這般樁功,雖然流傳甚廣,但坊間江湖流傳的那些,卻大多都是有其形而無其意,老夫也曾見過有人修習混元樁,動作之標準,呼吸吐納之有數,甚至險些就讓老夫誤以為見到了真正的混元樁,甚至還曾險些拉下臉來前去求教,好險及時察覺那人樁功與吐納之法,稍有不妥之處,方才留得臉麵在,卻不想,今日竟是真的見到了真正的混元樁。”


    陰鷙老人衛熵這番話,另有深意。


    隻是雲澤充耳不聞,一番細微調整之後,便就立刻按照拳譜之中長篇大論所言,先思靜極,而後思動。


    陰、陽、虛、實、動、靜此六者,皆在樁中。


    陰陽相抱,則萬物必昌。


    便對於心性心境,也有著極大裨益。


    陰鷙老人衛熵忍不住輕輕咂舌,有些無奈。


    其實來人方才所言雖是另有深意,卻也不過虛虛實實罷了,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便說當真也能當真,當不得真,亦可不當真,而若雲澤願意傳授,自然極好,可若不願,老人也是斷然不會拉下臉來彎腰求教的。


    畢竟混元樁樁功雖然流傳極廣,卻也正如老人方才所言,徒有其形罷了,隻是因為有人見到真正有著傳承在身的人修煉混元樁,方才會有其形流傳在外。但樁功一事,形重,意更重,倘若沒有足夠與之配合的呼吸吐納以及運氣之法,便哪怕有人當真按照混元樁之形苦苦修煉,最多也就隻是一個強身健體的作用而已,對於修行一事,不僅沒有太大裨益,反而還會過分浪費時間。


    但也正是因為混元樁有著傳承在,不會輕易外傳,所以老人才會直接放棄。


    隻是依然忍不住嘟囔一聲。


    “小氣!”


    雲澤的樁功,險些直接破掉。


    陰鷙老人衛熵已經回過頭去,畢竟看不出什麽門道來,便不再多看,略微抬了抬下巴稍作示意,一直等候在旁的寧十一便就微微點頭,立刻抽刀出鞘,開始演練劍法。


    劍修衛熵,雖然修為境界隻有煉精化炁,但也是位早已聞名的劍道大家,而若隻論個人對於劍道的理解以及劍術的精妙,衛熵的本事,就甚至還在許多名揚八方的強大劍修之上。而也正是因此,寧十一才會經常前來這座劍氣小鎮,不僅隻是為了尋找那部劍意傳承,更是為了能夠得到劍修衛熵的指點教導。


    尤其刀使劍招乃是偏門路子,洞明聖地雖然也有劍修,卻也著實指點不了寧十一。


    晨風吹拂,微涼,蘆葦飄蕩。


    旁邊練刀練劍,這邊修煉樁功,倒也算得上和諧,除了老人衛熵偶爾瞥向雲澤時,眼神裏的鬼鬼祟祟讓人有些不太舒服之外,便再也沒有什麽其他不妥之處。


    直至天色大亮,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吵吵嚷嚷之聲。


    以昨夜破門而入的那位年輕劍修為首的一群人,熙熙攘攘而來,林林總總仍是十數位,各自腰懸佩劍,穿著體麵,並且打扮得當,一路上吵吵鬧鬧,並且目中無人,就逼得需要途徑那條土路的行人,迫不得已隻能委身躲開。


    畢竟這些年輕人都是劍修衛熵門下的弟子,尤其為首的大弟子褚陽,練劍天賦更是出類拔萃,已經幾乎可以匹及衛熵門下曾經走出去的所有弟子之中最強的那個。


    隻是兩相比較之下,卻是一個高在天外,一個低入泥塵。


    所以僅僅隻是練劍天賦可以匹及罷了。


    其他方麵,皆有不如。


    路人搖頭感歎,卻是不敢言說。


    這可是一群屢教不改的土霸王,地頭蛇,倘若一時失言被人聽到了,又哪裏會有好果子吃?


    方才叫停了寧十一出刀,準備幫其糾正動作上一些細微之處的劍修衛熵,忽然神情複雜,麵露無奈之色。


    而那些以褚陽為首,已經沿著土路來到了平地上的年輕劍修們,則是瞧見平地上的景象之後,就立刻安靜了下來。


    雲澤微抬眼簾,看向人群最前方滿臉陰沉的褚陽,神色平靜道:


    “再有誰敢吵吵嚷嚷,我就撕了你的嘴。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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