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運氣一說,其實對於修士而言,也是一種難以捉摸並且虛無縹緲的東西,在大多數修道中人看來,所謂的運氣,應該是與一個修士身負的大道偏頗多寡有關,簡而言之,就是大道偏頗越多,運氣越好,反之則運氣越差。隻是在此之外,又有“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說法存在,並且在此基礎上,進而衍生出了所謂的“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的說法。如此兩種說法相互結合之下,運氣的好壞與享有的大道偏頗多寡又是否真的有關,就變得難有定論。


    雲澤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運氣好,並且在這所謂的兩種說法之中,也更加傾向第二種。


    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


    天道恒在,哪怕已經底蘊受損,不日將會崩塌,卻也依然維係著整個大道的運轉,虛無縹緲,但卻真實存在。


    隻是平白到手的十五滴異獸夔牛心頭血,不要白不要。


    一旬時間罷了,倘若過後能夠星夜趕路,就未嚐不能彌補回來。


    返回客棧之後,穆紅妝依然睡得深沉,沒有絲毫起床的打算,雲澤也曾敲過房門,但房間裏卻隻傳回穆紅妝兩聲慵懶不滿的哼聲,耳聞如此,雲澤也就直接放棄了繼續叫醒穆紅妝的打算,重新回到一樓大堂,與陳也寧十一一同吃罷早膳之後,便就去了劍池。


    壁立千仞的懸崖之下,水煙浩渺,恰逢日光灑落,一大一小兩座虹橋,便就格外清晰呈現在水麵上。懸崖峭壁鋪滿了狂野生長的藤蘿,如今雖然已經入秋,卻也依然鬱鬱蔥蔥,幾乎沒有留下什麽空隙。而在下方,水流滾滾,碧湖千頃有著一條支流延伸過來,橫穿整座小鎮,一路蜿蜒而來,水流湍急經過雲澤三人腳下的石拱橋,隨後轟隆隆落下一丈高,墜入下方池潭,帶起白浪翻滾。


    碧綠且通透。


    卻絲毫看不出劍池所謂的“劍”在哪裏。


    寧十一眼簾低垂,將一直拿在手中的柳葉刀插入腰帶,開口道:


    “跳下去,真正的劍池在腳底下。”


    言簡意賅,隨後身形一縱,便就一躍跳下劍池,入水的聲音被轟隆隆的水流聲掩蓋,而其身形,也瞬間就被淹沒在了格外湍急的水流之中。


    雲澤看得目瞪口呆。


    隨後不遠處的水麵上,寧十一猛地探出頭來,帶起大片的水花,也不招手示意,就隻浮在那裏,看向雲澤。


    傻書生陳也忽然拱手,滿臉鄭重道:


    “好漢,慢走!”


    雲澤氣息一滯。


    也不知這傻書生究竟有意還是無意,自從之前土路上雲澤與穆紅妝握手交易之後,便無論先前早膳其間,還是之後一路而來,都是一改常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好不容易嘴裏終於蹦出幾個字,卻又這般惱人。


    雲澤皮笑肉不笑,忽然伸手抓住了傻書生陳也的手腕。


    那陳也當即臉色一變,雙腿一軟險些就要跪在地上,連連告饒。


    所幸雲澤也懶得與之計較,鬆開了陳也之後,便就身形一縱,同樣順著湍急下墜的水流跳入下方池潭之中。


    寧十一同時閉氣下沉,很快就在水中找到了正在四麵環顧的雲澤,抬起雙手一陣比劃之後,就率先迎著水流下墜的方向遊了過去。雲澤緊隨其後,依然左顧右盼,畢竟池潭表麵看來其實不算很大,卻不曾想,一旦進入水中之後,竟會別有洞天,整體看來就像一顆被一劍削去了一塊的圓球,內部中空,相當寬廣,池底礁石林立,碎石萬千,卻並無任何遊魚存在,亦無水草暗生。


    雲澤雙眼虛眯,跟隨寧十一一同遊過水流下墜之處。


    隨後身形再次順著水流下墜。


    原地是湖底另有一座隱藏極深的地下湖。


    也便是說,其實整座劍氣小鎮的下方都是一座極大的洞穴,一旦地麵發生什麽劇烈的震動,也或不幸遇見地龍翻身,這整座劍氣小鎮所在之處,就難免塌陷下來,隨後湖水倒灌,就極有可能便連廢墟殘骸都剩不下多少。


    再次落入水中,雲澤頭腦有些昏沉,卻也很快清醒,立時心神一凜。


    地下湖寬廣無垠,並不黑暗,反而像是一座溶洞一般,四周湖岸邊緣,不僅隨處可見晶瑩剔透的各色水晶與螢石,並且有著一排長明燈懸掛峭壁之上,將整座溶洞完全照亮。然而雲澤為之驚訝之處,卻並非這些人為之處,而是地下湖水之中,有著絲絲縷縷的劍氣,悄然跟隨湖水緩緩流淌,並非極為鋒利,雖然肉眼難見,但雲澤卻在入水之後的第一時間,便就不幸撞在了一條劍氣上,手臂靠近肩膀的位置,立刻皮開肉綻。


    寧十一已經上岸,一身血氣一震,發絲衣衫之間,便就立刻有著水霧滾滾,一片白蒙蒙。


    隨後走出白霧籠罩範圍,黑衣發絲已經完全幹燥。


    “小心一些,劍氣不長眼。”


    雲澤扯了扯嘴角,卻也懶得抱怨,方才明白過來寧十一之前在水裏的一陣比比劃劃,究竟什麽意思。


    劍池的劍,就在這個劍。


    雲澤身形一縱,離開湖水,來到岸邊,忽的轉身彎腰一把抓住了順流而下的一條劍氣。隻是這所謂的抓住,也就僅僅隻是抓住了而已,隻一瞬間,雲澤手掌便就已經多出了一條深可露骨的傷口,吃痛之下,雲澤立刻收手,卻也已經鮮血流淌,一滴一滴墜入下方湖水之中,隨著劍氣湖水,一同順流而下,很快便就暈散開來。


    雲澤雙眼虛眯,看向溶洞深處。


    長明燈懸掛四周峭壁之上,也便整座溶洞,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隻是即便如此,雲澤也依然無法瞧見溶洞的最深處,這些碧綠湖水究竟流向了何方。


    許是因為時間還早,溶洞之中並無他人。


    寧十一一言不發,已經率先走了出去。


    雲澤攥緊了受傷的受傷,依然蹲在湖邊,伸出另一隻手探入水中,感受著湖水冰涼,緩緩流過指縫,偶爾有著絲絲縷縷的劍氣隨波逐流,數量不多,甚至可謂極其稀少,但卻格外鋒利並且凝實,倘若細細觀察,就依然能夠勉強看得到如絲如縷的劍氣在碧綠湖水之中筆直流過。


    “這些劍氣,從何而來?”


    寧十一腳步一頓,略作深思之後,微微搖頭。


    “不知。”


    雲澤起身,轉而看向來時的方向。


    極高處,約莫幾十丈處,依稀有著一點亮光,顯然便是之前那座劍池通往此間溶洞的洞口所在,碧綠湖水滾滾而落,轟隆隆匯入地下湖水之中,聲音來回卷蕩,以至於幾番過後,便就震人心魄,並且足以傳上地麵。


    原來先前還在石橋上聽到的水流轟鳴聲,源自此間。


    而在水幕瀑布背後,則是一片石壁。


    雲澤沒有去追寧十一,而是徒步走向水幕背後。


    水幕滾滾而落,距離石壁尚且有著至少一丈的距離,並且石壁下方,有著一條可以供人經過的小路,像是刻意為之一般,卻也零有可能是被湖水墜落衝刷而成。


    煙霧滾滾繚繞,濕氣騰騰,經年累月之下,已經長滿了苔蘚,格外濕滑。


    雲澤從這邊走到那邊,再從那邊走回這邊。


    如此來回一遭,依然沒能尋到劍氣的來源。


    水幕澎湃,隻是尋常湖水罷了,並無異樣。並且水勢雖然浩大,但卻依然清澈通透,倘若當真有著劍氣存在,哪怕順流直下的速度極快,也該能夠被人依稀察覺。


    雲澤仰頭看了片刻,隨後低頭,眉關緊蹙。


    “所以說,劍氣是從這裏來的?”


    寧十一走上前來,先是仰頭看了片刻,後又低頭看了片刻,旋即微微頷首道:


    “大抵如此。”


    再無下文。


    雲澤雙手揣袖,忍不住輕輕歎了一聲。


    “這地方,很多人都來過?”


    寧十一依然惜字如金。


    “人盡皆知。”


    雲澤了然,便不再繼續糾結於水中劍氣的來源,繞過寧十一之後,抬腳走向溶洞深處。


    “既然如此,那這種地方就肯定已經被人研究透了,若是劍意傳承當真就在此間水下,也該早已被人取走。隻是迄今為止,也沒有任何一人發現劍意傳承的所在之處,也就足夠說明,水中劍氣的來源並非那道劍意傳承,咱們也就沒有必要繼續浪費時間了。但我確實很好奇,劍氣究竟從何而來。”


    一邊說著,雲澤一邊側目看向湖水墜落之處,嘖嘖稱奇。


    其實很簡單,隻需仔細看上片刻便會知曉劍氣來源,而若換做修有某些瞳術的修士在此,就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分明。


    乃是上方湖水一瀉千裏般墜下此間,因為衝勢極大,便就湖水翻卷而有劍氣誕生,好像整條水流,乃甚於整座碧湖,都是一把劍胚一般,湖水翻湧自成劍氣,卻又因為水勢大而有限,便所成劍氣,隻有絲絲縷縷。


    也或整座碧湖,當真便是那道劍意傳承?


    甚至於一把劍胚?


    雲澤雙手交叉揣在袖口之中,左手拇指暗中緩緩撫摸著環繞在右手手腕上的龍口劍,能夠清晰分明感覺到,本質是為一條龍口溪的龍口劍,哪怕已被雲溫裳煉製成劍,也依然如同水流一般,以至於雲澤以拇指抵住龍口劍所成手鐲流淌所經之處時,那些金色水流,還會沿著拇指形狀,一上一下流淌而過。


    雲澤一邊沿湖岸道路緩緩深入,一邊虛眯雙眼,暗自深想這劍氣小鎮上的劍意傳承,是否也如龍口劍一般,其實真相便是這座上有千頃的浩大碧湖。


    卻也很快否決。


    劍氣小鎮有著無數劍修來來往往,其中自然不乏見多識廣之人,倘若真是如此,劍意傳承的真相就斷然早已被人發現,並且將之早早取走,絕不會留至今日今時。


    也有可能其實並不存在?


    雲澤瞥了一眼走在身旁的寧十一,略作思忖之後,開口問道:


    “你之前與我說過,洞明聖地最初祖上,乃是兄弟十人,當真有據可查?並且足夠證明,那兄弟十人中的兩人,便是當初隱居此間的散修與那得罪了一座龐然大物之後,一路逃亡而來的魔道巨擘?”


    寧十一聞言,劍眉稍蹙,瞥了一眼更加靠近地下湖水雲澤之後,眼神掃過湖水中恰好順流經過的一條細微劍氣,恍然大悟。


    隨後微微頷首。


    “有。”


    雲澤當即眉關緊蹙。


    原本還以為寧十一如此篤定,這座劍氣小鎮之中依然有著劍意傳承存在,隻是因為這座地下湖,這所謂的劍池之中有著劍氣存在,所以才會誤信傳言。


    卻不想,竟然當真有據可查。


    便隻得暫且收斂了這場交易到此為止的想法,隨同寧十一一起往深處找去。


    溶洞地勢複雜,有著大大小小的支流不計其數,並且四通八達,在接連走過了十幾個岔路之後,寧十一方才腳步一頓,左右各自看了一眼之後,便就伸手一指左邊的那條河道。


    “你從這邊走,四個時辰之後,在此匯合。”


    言罷,便就徑直走了右邊的河道。


    雲澤微微聳肩,也不質疑,身形一縱便就越過相較於之前已經十分狹窄的河道,沿著這條岔路走了進去。


    不消多說,之前的那些岔路,寧十一已經全部找過,並且一無所獲。隻是即便如此,雲澤走入岔路之後,也依然能夠見到懸掛於峭壁之上的許多長明燈,將整條河道與溶洞岔路完全照亮,尤其左右峭壁上隨處可見一簇又一簇水晶螢石,便在長明燈的燈火下,熠熠生輝,越發能夠照亮每個角落。


    很顯然,溶洞存在的年份已經不短,並且整座溶洞應該都已被人找過。


    所以雲澤始終雙手揣袖,閑庭信步一般,隻是閑逛。


    足足四個時辰之後,重新返回,寧十一已經等候許久,仍是不出意外的一無所獲。


    回去的路上,雲澤陸陸續續見到了許多長幼不同的劍修,都是為了同一目的而來,卻也同樣沒有任何發現,便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畢竟時日不早,並且這座地下劍池也已經開始漲潮,倘若真要繼續逗留此間,就難保不會發生什麽意外之事。


    等到回去洞口時,劍池水流高漲,已經沒過了膝蓋。


    絲絲縷縷的劍氣暗藏於水流之中,許多人因為一時不查,已經見血。


    甚至還有一人直接就被一條劍氣洞穿了小腿,吃痛之下,直接墜入劍池深處,所幸寧十一眼疾手快,身形一晃便就衝出,將其由自水中撈了出來,方才僥幸留住了性命。隻是眼見如此,前來尋覓劍道機緣的一眾劍修,也就再也不敢繼續久留,陸陸續續各施手段,衝上洞口,重見天日。


    雲澤與寧十一最後才離開。


    隻是無論雲澤也好,還是寧十一也罷,一雙小腿,全都已經傷痕累累。


    入秋之後,天黑漸快,此間已經月懸高空。


    雲澤血氣鼓動,蒸幹了身上的水漬,依然立身於石橋上,低頭俯瞰下方同名劍池的池潭,聽著更深處傳來的水聲轟鳴,感受著小腿一道道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感,有些狐疑。


    地下劍池不僅夜間漲潮,並且其中劍氣,竟然也會隨之變得更加密集。


    難怪劍氣小鎮總有劍修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並且雖然不知洞明聖地最初秘辛,卻也依然對於劍意傳承一事深信不疑。有次一遭之後,便是雲澤自己,也已經對於劍意傳承一事相信了大半。


    寧十一正背對劍池坐在石拱橋的欄杆上,挽起褲腿之後,可以見到其上密密麻麻的諸多傷痕,有些已經愈合,有些還沒落痂,也有一些還在流血,並且這諸多傷痕錯落之間,有著不少貌似是將小腿直接洞穿的傷勢,看得雲澤一陣齜牙咧嘴,旁邊自告奮勇幫忙上藥的傻書生陳也,更是一臉的心疼。


    隻是心疼歸心疼,傻書生雖然很傻,卻也知道寧十一對於那道劍意傳承勢在必得,便隻能強忍著心疼,一邊小心翼翼為其上藥,一邊輕聲詢問,生怕一個不甚弄疼了寧十一。


    但寧十一卻對此置若罔聞,隻是有些出神地望著遠處的碧湖千頃,倒映月光。


    許多靠著打漁為生的,此間方才將船靠岸,帶起層層漣漪蔓延出去,悄無聲息便就抖碎了湖麵上的如鉤明月。


    許久之後,寧十一忽然抖了抖小腿,抖掉傷口上過多的藥粉,隨後由自陳也手中拿來藥瓶,丟給了雲澤,順口問道:


    “有什麽想法嗎?”


    雲澤接過藥瓶之後,輕輕點頭,略作遲疑,又微微搖頭。


    “劍氣小鎮和下麵的劍池已經存在了多久,又有多少人深入找過、看過,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在這些人中,肯定不乏聰明絕頂之輩。但從古至今,從來沒人能夠發現那所謂的劍意傳承究竟藏在什麽地方,便哪怕我現在真有什麽在我自己看來還算獨到的想法,也肯定不會比那些人更有想法。”


    一邊說著,雲澤輕輕歎了口氣,轉身學著寧十一的模樣坐在欄杆上,挽起褲腿,將那瓶中藥粉格外隨意的灑了幾下之後,忽然臉色一變,身體一僵,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看得旁邊那傻書生陳也當即一愣。


    原本還隻是十分細微的刺痛罷了,卻如今撒過了藥粉,就是鑽心的疼痛。


    寧十一早有預料,一邊彎腰放下褲腿,一邊不急不緩開口道:


    “忍著點兒吧,效果好,難免如此,而且無論傷口如何,隻需撒上一點兒,明日一早便可恢複愈合。”


    稍稍一頓,寧十一又開口補充道:


    “不會耽擱明日繼續泡水。”


    言罷,便率先轉身回了客棧。


    隻是這一次,傻書生陳也沒有再寸步不離地跟上去,而是瞧見寧十一的背影漸行漸遠之後,來到雲澤身邊,小心翼翼開口問道:


    “真的很疼?”


    雲澤一瞪眼,忽然伸手抓來傻書生陳也的手腕,再手指一劃,立刻就在陳也膚白如同香閨女子一般的手腕上留下了一抹血痕,隨後拿起藥瓶,學著陳也之前給寧十一上藥時的模樣,毫不客氣灑了一大片,足夠將整條傷口完全覆蓋,還有盈餘。


    傻書生陳也一愣,忽的臉色大變。


    “嗷!”


    ...


    出自碧湖千頃的肥美鱸魚,一直以來都是劍氣小鎮上最負盛名的美食,而作為小鎮上唯一一家客棧的劍氣客棧,對於肥美鱸魚的料理,自然也是極為出色,並且做法多種多樣,可謂煎炒烹炸,樣樣俱全,足夠使得所有來此下榻的老饕感到滿意。


    一張方桌上,林林總總擺著好幾盤鱸魚。


    穆紅妝食指大動,一邊連連下筷,一邊詢問雲澤這一整天的具體去向。


    雲澤自然毫無隱瞞。


    包括寧十一用了十五滴異獸夔牛的心頭血,換了他一旬時間的事,同樣沒有任何隱瞞的打算。之所以如此,其實也並非雲澤真的願意與之分享,隻是一路走來,雲澤時間緊迫一事,穆紅妝顯然要比寧十一更加清楚,倘若不能說出一個足夠令人信服的理由,就平白無故忽然在此繼續逗留一旬時間,哪怕穆紅妝是個沒什麽腦子的,也肯定能夠察覺到其中的古怪。


    索性和盤托出,也能免得兩人之間生出什麽間隙。


    穆紅妝聞言之後,麵露意外之色。


    “那什麽劍意傳承,還真有?”


    雲澤眉關緊蹙。


    “有與沒有,尚且不太好說,但那座地下劍池中確實有著劍氣流淌,並且越是到了夜裏,越是漲潮,劍氣就越是密集厚重。這件事有些奇怪,但古往今來無數人,肯定不乏有人願意冒險,便是到了深夜也依然不肯離開那座地下劍池。至於下場如何,不太好說,但肯定也是一無所獲,若非如此,那所謂的劍意傳承,如今就該已經名花有主了。”


    雲澤喝了口綠酒,輕輕一歎。


    “總之,明天我先去別處看看,不一定非得認準了那座地下劍池死咬不放,但如果你也想去的話,明兒個請早,別再睡得跟頭死豬一樣,怎麽叫都不醒。”


    穆紅妝翻了個白眼,卻也不會計較什麽。


    雲澤對麵,寧十一依然坐姿筆直,照舊三斤綠酒,三斤牛肉,細嚼慢咽,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沒有絲毫開口的打算。倒是另外一邊的傻書生陳也,難得安靜了下來,不吃不喝不說話,隻是雙手藏在桌子底下,一隻手死死攥著另一隻手的手腕,疼得臉色發白,滿身冷汗,一副即將脫力的模樣。


    也有些欲哭無淚。


    尤其覺得自己已經沒臉再跟十一姑娘繼續說話。


    客棧門口,腰後橫劍的陰鷙老人衛熵,忽然不聲不響地走了進來,四周看了一圈,很快就找見了雲澤幾人的身影,走上前來之後,便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挨著傻書生陳也坐了下來,眼角瞥見陳也滿頭冷汗,又瞥了一眼他手腕上那道已經開始結痂的傷口,忽的眉頭一挑,立刻咧開嘴巴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瞧你也是一個細皮嫩肉的讀書人,怎的如此想不開?鎮子上林林總總十數家藥鋪,都有效果不差的金瘡藥賣,幹嘛非得用這蝕骨散?”


    衛熵笑嗬嗬說著,忽然瞥了一眼寧十一,麵上當即露出一副恍然模樣,笑嗬嗬豎起拇指道:


    “同甘共苦的把戲玩兒得不錯,要說還得是你這般的讀書人,說得了詩詞歌賦,賞得來風花雪月,還有什麽琴棋書畫,詩酒花茶,真真一個人間風流!卻真要說起來,老夫見過的所有讀書人裏麵,還得是你陳也最拔尖兒,為了追求人家姑娘,就連這般法子也能想得出來,厲害!倘若老夫年輕時候能有你這功力的十之一二,也就不怕這一輩子孑然一身,連個道侶都沒有了。”


    陰鷙老人衛熵,一陣長籲短歎。


    傻書生陳也有苦自知,疼得哆哆嗦嗦,隻能報以尷尬一笑。


    比哭還難看。


    雲澤手裏的酒杯忽然重重落在桌麵上,發出砰的一聲重響。


    對於陰鷙老人衛熵,雲澤雖然了解不多,卻也是打從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什麽太好的印象。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當然不能一概而全,但褚陽究竟是個怎樣的貨色,雲澤已經看得清楚分明,便哪怕雲澤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也依然有些看不起如同褚陽那般不敬師長的。


    褚陽尚且如此,衛熵又豈是好人?


    便越發覺得陰鷙老人衛熵有些不順眼。


    “有事?”


    衛熵瞥了雲澤一眼,也不著惱,老而不死是為賊,自然看得清楚雲澤心中究竟如何想法,忍不住輕輕搖頭,頗為自嘲地一笑。


    略作沉默之後,衛熵方才緩緩開口道:


    “老夫此番前來,隻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早間你與寧丫頭一起離開時,路上所言,被老夫不巧聽到。年紀大了,遠遠瞧見寧丫頭一反常態地與你說了許多話,出於好奇,便有些管不住耳朵。此事自是老夫做得不對,再加上昨夜之事,老夫翻來覆去想了一整天,也依然覺得需要道個歉。”


    一邊說著,陰鷙老人衛熵已經站起身來,抱手鞠禮向著雲澤一彎腰,神色鄭重。


    “還望雲小友能夠大人有大量,不計前嫌。老夫,錯了。”


    言罷,便彎腰更深。


    大堂中許多酒客食客眼見此番,當即麵露驚愕之色,聽聞衛熵口中所言之後,又大多麵麵相覷,神色複雜難言。


    雲澤也是當場一愣,有些拿捏不清這陰鷙老人究竟是在作何想法,便扭頭看向寧十一。


    後者方才伸出筷子夾了一片牛肉塞進嘴裏,待得吞下之後,方才輕聲開口道:


    “相貌如何,未必心生。”


    依然惜字如金。


    卻也直中要害。


    雲澤啞然,略作思忖之後,終於還是起身雙手托起了一直彎腰趴在那裏的老人衛熵,說了一些客套話,臨到末了,還順便叫了客棧夥計過來,在這已經滿滿當當的桌麵上添了幾個菜,加了兩壇酒,至少表麵看來已經算是不計前嫌。


    隻是對於衛熵,雲澤依然不敢過分放鬆警惕。


    行走江湖,尤其此間遠行八千裏,小心為上無大錯。


    老人心知肚明,卻也知曉雲澤境況特殊,便就不曾計較,舉杯對飲之後,眉頭稍稍舒展,眼角眉梢之間,倒是少了一些陰鷙之感。


    “方才隻是說了第一件事,還有第二件事,就是那座地下劍池,老夫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全部走過一遍,不僅一無所獲,並且除了人盡皆知的湖水之中藏有劍氣之外,便再無其他特殊之處。不過寧丫頭這件事做得確實不錯,運氣一事,雖然虛無縹緲,但在修行來講,卻是極為重要。便如老夫這把雲麓劍,隻以老夫如今的修為境界而言,擁有這把雲麓劍,其實有些德不配位,若其能夠落入修為境界更強者手中,就絕不僅僅隻是如今這般聲名不顯,可偏偏老夫就是得到了,雖然隻是運氣而已,但就像對戰雙方本是勢均力敵乃至兩敗俱傷之時,倘若其中一人運氣稍好一些,而另外一人運氣稍差一些,最終的結果如何,孰勝孰敗,孰勝孰死,就會天壤之別。而雲小友的運氣確實是比寧丫頭好很多,至少表麵上看來如此,便以十五滴異獸夔牛的心頭血換取雲小友的一旬時間,就於寧丫頭而言,算不上虧,卻也未必能賺。”


    衛熵獨自喝了杯酒,方才放鬆下來的眉頭,又一次緊鎖不展。


    “有關小鎮上那道劍意傳承的所在,其實未必就在那座地下劍池,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地下劍池湖水之中有著劍氣存在,此事古怪,人盡皆知,而也正是因此,那座地下劍池,才會被人來來回回翻了不知多少次的底朝天,卻至今也是一無所獲,反而願意將時間花在小鎮上其他地方的人,要比去往那座地下劍池的人少了很多。”


    衛熵忽然嗬嗬一笑,趴在桌麵上湊近幾人中間,壓低了聲音一臉神秘道:


    “劍意傳承於劍氣小鎮,絕不僅僅單指小鎮。”


    雲澤扯起嘴角,當即翻了個白眼。


    瞧著衛熵一臉神秘的模樣,還以為會有什麽十分高深的見解,到頭來,也就不過如此。


    隻是瞧著穆紅妝與那傻書生陳也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雲澤就忽然沉默了下來,不曾當眾揭穿老人的此番見解,其實並不高深,就隻能悶著頭一陣喝酒。


    寧十一忽然開口道:


    “山上,湖裏。”


    衛熵暗中比了一個大拇指,信誓旦旦道:


    “至少要比那座已經不知被人翻過多少次底朝天的地下劍池,更有希望。”


    寧十一自始至終波瀾不驚,言罷便就繼續喝酒吃肉,說話的目的也就僅僅隻是為了給老人衛熵一個麵子而已。


    隻是那所謂的山上,湖裏,寧十一不是沒有找過,並且還是第一次來到劍氣小鎮時,就已經全部找過一遍,想法比之雲澤與老人衛熵,其實大致相同,總覺得那座地下劍池已經有過太多人將其翻了一個底朝天,倘若還要繼續深入其中,沿著那些四通八達溶洞岔路一一尋找,就不僅浪費時間,最終希望渺茫。


    隻可惜,山上湖裏,一無所獲。


    也是迫於無奈,方才會將目光轉向那座著實難以全部走遍的地下劍池。


    寧十一一口喝幹了一碗酒,擱下酒碗時,與坐在對過的雲澤對視了一眼,隨後各自繼續保持沉默。


    老人衛熵不疑有他,忽然咧嘴一笑。


    “至於這第三件事,當然是老夫家境窘迫,身無長物,恰好肚子裏有酒蟲作祟,便來討一碗酒喝,也瞬間借著酒力,澆一澆心頭煩悶。”


    寧十一劍眉當即一蹙。


    “褚陽?”


    老人麵上笑意一僵,隨後抿了抿嘴巴,又忍不住苦笑一聲,輕輕點頭。


    “還能有誰?”


    言罷,老人搖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眼神中滿是悵然苦澀。


    “越來越膽大妄為了。”


    顯然,早間晨起之時,褚陽一劍刺出,直指老人後心久久不曾挪開一事,老人其實心知肚明,隻是未曾當中拆穿罷了,也不知是在念著那點兒師徒情誼,還是看在小鎮褚家的份兒上,方才不曾與之撕破臉皮。


    雲澤對於小鎮之事,了解不多,便懶得插嘴,隻自顧自悶頭喝酒,一邊想著自己的事情。


    晚膳吃罷,勉強算的上是賓主盡歡。


    至少表麵如此。


    雲澤並未返回房間,而是獨自一人出了客棧,重新來到那座劍池上方的石拱橋,仰頭望向麵前的壁立千仞。


    藤蘿攀附,密密層層,枝繁葉茂,鮮翠欲滴。


    夜間涼風習習,已經可以察覺些許蕭瑟之意,卻也不知此處藤蘿為何非但不曾葉片枯黃,反而這般旺盛,尤其一眼看去,明顯可見生機勃勃之意,以至於涼風撞在山壁上,四麵八方流溢開來,葉片晃動之時,隱隱約約還有著些許悄然暗藏的靈光如同露珠一般閃閃爍爍。


    雲澤雙眼虛眯,縱身一躍,由自石拱橋上來到劍池水麵的上方,隨手抓住了一根藤蘿枝蔓,懸掛半空。


    那露珠搖晃一般的閃閃爍爍,確實隻是露珠罷了。


    雲澤一陣狐疑。


    隨後扭頭看向自己手腕上那條形同手鐲一般的龍口劍金色細流,眼角忽然瞥見一滴露珠,由自葉片上滾落而下,墜入水中,卻也並未第一時間便就融入進去,反而停留水麵之上遊曳晃蕩了短暫片刻,方才終於變成不同於周遭碧落的一縷通透水流,極其細小,順流而下。


    手腕上金色細流微微一震。


    雲澤毫不遲疑,身形一縱而下,落入水中,追著那條水流而去,伸手一握,便就立刻將其徹底打散。


    雲澤當即一愣,眉關微蹙,隨後安靜等待,隻短短片刻,那滿壁藤蘿密密叢叢的葉片之間,便就又有幾顆露珠墜入水中,一如先前那般,於漣漪陣陣細浪翻騰的水麵上停留了片刻之後,方才終於融入其中,卻是不同於漣漪翻卷的方向,反而潛藏在漣漪下方,順著暗流向著下方劍池而去。


    雲澤沒再繼續伸手打散,而是同樣順流直下。


    洞口處,水流湍急。


    稍一晃神,那並非碧綠顏色的溪流便就消失不見。


    如此往複了幾次之後,雲澤腦袋露出水麵,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煩躁的心情,暗自運轉修煉混元樁功呼吸吐納之法,隨後再次等待露珠入水。


    龍口劍依然有些細微反應,每一顆露珠墜入水麵,便會輕輕一震,偶爾還會因為一時之間落下的露珠太多,就接連震顫。


    直至半夜時間一晃而過,雲澤又一次追著細流,已經血絲滿布的眼睛始終死死盯著,方才終於不曾丟失,一道與之順流而下。隻是雲澤卻也不敢真正墜入下方劍池之中,畢竟劍氣密集,略顯誇張,甚至有些劍氣絲絲縷縷匯聚一起,便就形成了極為可觀的一道劍氣,倘若一旦不幸命中,就難保是否還能安然無恙返回上方。


    雲澤身形下墜之時,一隻手鉤住了水幕背後岩壁上的一條縫隙,視線依然追隨方才那條湍急而下的細流。


    入水之後,立刻化作一縷劍氣,隨波逐流,緩緩遊蕩,直至消失不見。


    雲澤立刻神色一振,手臂發力,身形倒翻而上,迎著湍急水流重新回到上方劍池之中,隨後身形一縱,便就來到石拱橋上,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目光審視著對過山壁上密密層層格外繁茂的藤蘿,雙眼虛眯,尋找著藤蘿的紮根之處。


    隨後抬腳走向劍池側麵,一路沿著筆直而落的山壁苦尋良久,直至天色漸亮,雲澤方才是在一座山石遮掩,一片植被茂密之處,尋到了這片藤蘿的跟腳所在。


    枝蔓蔓延,鬱鬱蔥蔥,而雲澤也是真正看得清楚了之後,方才知曉,這幾乎覆蓋了一整座山壁的藤蔓,竟是隻有一株。


    並且距離劍池所在之處,遠隔數裏,以至於抬頭再看,這橫跨遠超整座劍氣小鎮的懸崖斷壁,幾乎已經到此為止。


    雲澤四周查看,忽然駐足在藤蔓根莖的一旁,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一彎腰,便在這半人多高的雜草之間,撿起了一把被人遺棄在此的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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