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沉如水。


    劍氣小鎮的那座劍氣界碑,靈光朦朧,通白如玉,其上一道道劍斬痕跡中不斷流溢出絲絲縷縷的濃鬱劍氣,方才落下,便就急轉升空,最終化成一片劍氣雨幕灑落下來,猶如春雨潤物,綿密且無聲。尤其界碑一旁,站著那位原本是在遠端之上的尉遲夫人,便哪怕界碑中的劍氣流瀉如何凶猛,掀起的氣機如何澎湃,都不會驚擾到小鎮中的任何一人。


    劍氣雨幕之中,衛洺雙眼闔起,獨自承受著劍氣洗禮,任憑這千絲萬縷的劍氣落在身上,經由全身十萬又八千毛孔不斷滲入體內,或是遊走四肢百骸,或是充斥髒腑經絡,最終匯聚於命橋之上,沿著命橋兩邊欄杆空蕩之處,緩緩垂落,將橋下一把懸於空中的精致小劍團團圍籠。


    先天劍胚的真正奇妙之處,其中之一,便是在於這道先天而生的本源劍氣,乃是蘊養本命飛劍的不二至寶,倘若能夠選中心儀的飛劍,而後再將這道先天而生的劍氣煉入其中,便不僅僅隻是單純提升飛劍本身的品秩,更能幫助先天劍胚本人與本名飛劍之間的聯係更加緊密,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如臂使指,往往隻需心念所及,便是劍刃所向,以至於哪怕萬裏之外斬敵首這種非聖道中人不能為的可怕手段,也不過易如反掌。


    除此之外,對於劍道的生而知之,以及對於劍術的領悟運用,同樣也是先天劍胚的優勢所在。或可言說,所謂的先天劍胚,其實就是打從娘胎裏開始,便已經獨自享有相當程度的大道偏頗,包括瑤光的美人骨,青丘狐族的無垢道體,都是如此,隻是三者各自享有的大道偏頗稍有不同罷了。但無論大道偏頗多寡如何,早已注定的修行之路又如何,美人骨也好,無垢道體也罷,包括先天劍胚在內,隻要不會半途夭折,就至少也是一位板上釘釘的入聖強者。


    但也正是因此,這世上千千萬萬各族修士,真正擁有先天鼎爐體質的修士數量,甚至要比擁有氣府異象的修士數量更加稀少。若非如此,當初青丘狐族出了一個無垢道體的小狐狸之後,也就不會給整個族群帶來這般無妄的滅頂之災。


    而在此間,尉遲夫人便是鼎爐體質的先天劍胚。


    衛洺也是。


    幾乎等同於兩株活著的寶藥,並且效用之大,遠在尋常意義中的寶藥之上。


    雲海邊緣,老秀才依然負手而立,低頭俯瞰整座劍氣小鎮,卻對界碑一旁那兩株活著的寶藥無動於衷,隻是細細感受到那座界碑中的劍氣越來越少,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複雜感受。


    本以為這道洞明聖地開山老祖留下的劍意傳承,會在某一天屬於某位洞明弟子,卻不想,如今竟是便宜的他人。所幸尉遲夫人已經答應下來,可以準許衛洺拜入洞明聖地,做個聖地之中劍峰上的記名弟子,便也勉勉強強可以算得上是個安慰。


    肥水不流外人田,哪怕老秀才被人尊為才之秀者,也依然無法免俗。


    其實也是雙贏之舉。


    先天劍胚的衛洺,如今雖有煉炁化神的境界,卻也依然隻能算是年輕一輩,按照尉遲夫人的話來將,便是劍鋒還未完全磨礪,一旦遇見什麽有心之人,就難免不會半路夭折,再加上尉遲夫人本就是個沒有跟腳的散修,雖然一身殺力極為驚人,並且還是真正意義上的大聖之下無敵手,卻也因為有著青丘狐族的例子在前,便讓尉遲夫人越發不敢心存大意,方才借機有此提議。甚至為了能讓老秀才答應下來,尉遲夫人不惜許諾,可以從此以後隻以洞明聖地客卿長老的身份自居,而不再是那個閑雲野鶴的尉遲夫人,這才終於見到老秀才點頭,成功與衛洺另外找到了一個足夠龐大的靠山,使其能夠在這處處殺機的求道之路上,可以走得更加安穩一些,不會成為他人求道路上的墊腳石。


    而衛洺需要做的,也僅僅隻是與其他洞明弟子一樣罷了。


    整個過程全部發生在雲端之上,既是一場不算交易的交易,也是一場心理博弈,為了能夠勝出,各自費盡心機。而最終的結果,則是尉遲夫人與衛洺得到的極多,老秀才得到的更多。


    尉遲夫人對此心知肚明,畢竟看似輕飄飄的一句“與其他洞明弟子責任一般”,其實遠不止於表麵,而其中蘊含的分量,也是可輕可重。


    輕則不過鴻毛飛羽,重卻甚於泰山壓頂。


    尉遲夫人黛眉輕蹙,抬頭望了一眼低頭俯瞰而來的老秀才,忍不住抽了抽鼻子,麵露委屈之色。然而老秀才卻隻瞥了一眼,便就徑直收回目光,於雲端之上原地盤坐下來,安靜等待劍氣界碑之中所蘊劍氣枯竭之後,就要帶著尉遲夫人先行去往洞明聖地簽字畫押,掛上客卿之名,順便也將衛洺拜入聖地劍峰一事一並辦好,之後才能放心衛洺繼續行走江湖,砥礪劍道,磨礪劍心。


    其實那所謂的畫押憑證,說白了也就隻是一張寫滿了廢話的草紙而已,但隻要有著這張寫滿了廢話的草紙存在,尉遲夫人就不會輕易食言,否則老秀才占足了道理,一旦尉遲夫人不肯按照那張畫押憑證上的廢話行事,便哪怕是被老秀才出手將其打殺了,尉遲夫人也沒有任何可以狡辯的餘地。


    對於老秀才的這番心思,尉遲夫人當然心知肚明,便當即模樣嬌媚地翻了個白眼,順手摘下腰間那隻冰藍顏色的雲紋葫蘆,仰頭喝了一口甘醇美酒,連同其中蘊藏的劍氣,一並吞入腹中。


    尉遲夫人原本白皙的麵容,立刻浮現一抹潮紅,卻也很快便就壓抑下來,隨後目光掃過劍氣雨幕中的衛洺,抬手伸出一根青蔥手指,緩緩拂過劍氣界碑,一瞬間,由自其中流溢而出的劍氣便就更加洶湧了許多,以至於原本隻是千絲萬縷的劍氣雨幕,忽然變成了一場滂沱大雨,一道道劍氣所過之處,虛空扭曲,留下一道道迅速恢複的漆黑痕跡。


    雨幕中的衛洺,眉關陡然緊緊蹙起,忍耐不住發出一聲悶哼,身形也隨之一晃,一身修為氣機,同樣水漲船高,速度絕非褚陽早先那般蝸牛攀爬的速度可以相比。


    隻是短短片刻過後,衛洺身上不斷壯大的修為氣機,就已經重新壓製回去,以保證自身修為境界的提升速度不會太快,造成根基不穩,境界虛浮的情況,並且百年以來,始終如此。所以衛洺閉關百年之後的修為境界,其實完全可以比起現在更高許多,煉神反虛境,煉虛合道大能境,以至於入聖都絕非完全沒有任何可能,隻是因為衛洺始終按照尉遲夫人的要求,盡力壓製著自己的修為提升,方才於閉關之後,隻有煉炁化神境的境界修為。但也正是因此,衛洺的修為根基之牢固,可謂匪夷所思,隻除去命橋境的境界根基比起雲澤難說上下,另外的那些境界根基,絕非天下任何一人可以與之相比。


    一方麵竭盡全力,一方麵又是恰到好處的壓製修為,裨益之大,其實難以想象。而尉遲夫人之所以能夠成為大聖之下真無敵,尤其殺力第一,其中的根本緣由,也是在此。


    然而一旦比起衛洺的境界根基之牢固,哪怕尉遲夫人,也要自歎弗如。


    所以望著修為境界雖然迅速提升,可依然能夠穩定本心,竭盡全力並且恰到好處壓製自身修為境界的衛洺,尉遲夫人的眼眸之中,盡是滿意之色,順便抬頭挑釁似得衝著雲端之上的老秀才挑了挑眉頭,滿臉得意。


    老秀才隻瞥了一眼,便就視如不見,置若罔聞。


    隨後暗自掐算時間,以及劍氣界碑中的劍氣殘餘。


    最後一切了然於胸,滿意一笑。


    整整一夜,衛洺都在劍氣雨幕之中經受劍氣砥礪,直至天色漸亮,小鎮某處響起一聲雞鳴,那座劍氣界碑,終於不堪重負,發出哢嚓一聲,在最中間的位置由下而上裂開了一道十分明顯的裂痕,隨後徹底一分為二。


    界碑斷口並不平整,坑坑窪窪,滿是碎石。


    而在其中的劍意傳承,也終於徹底清空。


    淋了整整一夜劍氣雨幕的衛洺,胸膛深深起伏,隨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睜開雙眼,黑亮的眸子當中,立刻便有精光爆湧而出,形容實質一般,鋒芒畢露,隨後迅速內斂,重新收入眼底深處,徹底歸於平靜。


    尉遲夫人一屁股坐在其中一半劍氣界碑上,將手中那隻冰藍顏色的雲紋葫蘆丟給衛洺。


    後者伸手接過,打開塞子,不敢豪飲,隻小心翼翼仰頭喝了一小口,便就立刻身形一滯,滿臉漲紅,以至於周身環繞不休的陣陣劍氣,都隨之變得肉眼可見,一瞬間席卷出十丈方圓,以衛洺所立之處為中心,四周密密麻麻全是劍氣胡亂斬過的痕跡,並且愈演愈烈,還在不斷蔓延。


    尉遲夫人口中嘖的一聲,抬起手來伸出一根青蔥手指,虛空一點,那縈繞在衛洺周遭胡亂斬過的無數劍氣,便就當即一散。


    衛洺臉上的漲紅方才緩緩退去,再看手中的那隻劍氣葫蘆,一陣心有餘悸。


    “怪不得師父總是不肯讓我喝這葫蘆裏的酒,原來竟是這樣。”


    說話間,衛洺已經苦笑著將劍氣葫蘆還給尉遲夫人。


    後者得意一笑,大大方方仰頭喝了一大口,罷了不忘嘖嘖咂舌兩聲,念了兩聲“好酒”,隨後重新蓋上葫蘆塞子,將其別在腰間,抬手伸出兩根青蔥手指晃了晃,開口道:


    “兩件事,第一件事,這道劍意傳承如今你也已經全部收下了,雖然已經有所殘缺,但其中蘊藏的劍意劍道以及劍術,於你而言,想要重新恢複完整應該不難,便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好生浸淫其中,爭取早日將這傳承中的劍意劍道和劍術恢複完整,爭取半年之內完全掌握,畢竟也是洞明聖地開山老祖留下的東西,具體如何為師並不知曉,但想來不會很差,若是能夠趕在那座古戰場開啟之前將其掌握,進入那座古戰場之後,你與別人爭奪機緣造化的手段就會更多一些,也能更有把握。至於那所謂的機緣造化有緣者得之,有幸者見之,有德者居之,權當放屁好了,你身負大道偏頗之重,絕非尋常人可比,便盡管放開了手腳去爭,去搶,為師既然能夠幫你爭取到這樣一個機會,就自然能夠保你爭完搶完之後,依然平安無事。”


    尉遲夫人說完了第一件事,收起一根手指,略作遲疑之後,又重新伸直了那根手指,順便瞥了一眼天上。


    “但如果能不殺人的話,就盡量還是不要殺人。”


    衛洺麵露狐疑之色,同樣抬頭看天,並沒有瞧見什麽,卻也依然乖乖點頭。


    “記得了,不會隨便殺人。”


    雲端之上的老秀才臉膛黝黑。


    尉遲夫人有些心虛,收回目光之後,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嗓子,隨後繼續開口道:


    “第二件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為師需要去一趟洞明聖地處理一些瑣碎之事,可能時間很短,但也可能很長。具體如何,你也不必多問,畢竟就算你問了,為師也不會告訴你,你就隻管從這裏開始往東走,此間距離那座古戰場還有三千裏左右,古戰場的開啟是在明年二月,所以不用著急,人間自有氣象萬千,恰好也能順道砥礪劍心,很多東西不是書上寫的什麽就是什麽,需要你自己去考慮,但也沒有必要太過著急。就像為師,雲遊四海整整三千年,也才終於明白書上講的那些大道理,其實就是狗屁而已,跟打不過自己的人講道理,那是蠢得無可救藥,跟打得過自己的人講道理,人家也未必去聽,所以到頭來還是要靠拳頭跟劍才行。”


    尉遲夫人忽然滿臉得意。


    “所以你現在知道為師為何會是大聖之下真無敵了?”


    衛洺愕然,麵露古怪之色,略作遲疑之後,還是開口問道:


    “師父是大聖之下真無敵,可若遇見了大聖,又該如何?”


    尉遲夫人眨了眨眼睛,忽然輕哼一聲,好似是在看著一塊榆木疙瘩一般,雙手環胸,皺眉開口道:


    “那肯定是跑啊!當然了,能不遇見就最好不要遇見,你以為為師讓你勤勤懇懇修煉神識是幹什麽用的?還不是為了警惕那些自己打不過的!瞧瞧為師,靈台神光九千丈,尋常大聖厲害是厲害,但靈台神光還真就未必能有為師高,神識自然也就要比為師差一些,遠遠見到了,提前跑路,不就遇不上了?”


    望著尉遲夫人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衛洺抿了抿嘴角,忽然低頭伸手揉了揉眉心。


    哪怕百年閉關不曾與外界有過分毫接觸,可衛洺依然覺得,這世上能夠與自家師父達成共識的人,應該為數不多,或者應該說是極其稀少。


    辛辛苦苦修煉神識,修築靈台神光,就隻是為了避開大聖?


    靈台神光九千丈,屬實有些浪費了。


    然而尉遲夫人顯然不曾認為自己的想法有什麽不對,隻是瞧見衛洺的模樣,忽然有些底氣不足,卻也很快便就拋之腦後,隨手一撥鬢間長發,就又伸出一根手指開口道:


    “第三件事,”


    衛洺放下手掌,臉膛黝黑,但也已經見怪不怪。


    尉遲夫人恍若未覺,繼續開口道:


    “你身上的那把劍氣,為師方才已經收回了自己的那道本源劍氣,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已經可以將它收入氣府,開始著手將自己的那道本源劍氣煉入其中,跟第一件事一樣,爭取半年之內就將那把劍氣成功煉成自己的本命飛劍,以便之後、進入那座古戰場的時候,可以有著更多的手段去爭那些機緣造化。但另外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注意,之後一段時間,你將本源劍氣逐漸煉入飛劍之時,還是盡可能不要隨意動用這把劍氣,否則對於修煉本命飛劍一事,有百害而無一益,所以還是盡可能另外找一把飛劍暫時代替劍氣,為師瞧著你老爹腰上的那把雲麓就不錯,雖然隻是中庸之流,但對於你現在的修為境界與手段而言,也已經十分足夠,就盡可能還是趕在離開這座劍氣小鎮之前,爭取將你老爹腰上的那把雲麓哄騙過來,至少之後的這段路上,一旦遇見什麽麻煩,身上也能有把劍用。”


    言罷,尉遲夫人便就一躍跳下半塊界碑,走上前來,一巴掌重重拍在衛洺肩膀上,直接拍得衛洺一個踉蹌,隨後豎起一根拇指,臉上滿是鼓勵的微笑。


    “好徒兒,為師相信你!”


    衛洺的臉色徹底黑了下來。


    卻也不待衛洺多說其他,麵前就陡然掀起一陣暴風狂湧,吹得衛洺連連退後,逼不得已隻能抬起手臂擋在麵前。而當狂風散盡,抬頭再看時,原本還在麵前的尉遲夫人,就已經完全沒有了蹤影。


    衛洺站在原地沉默良久,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抬手將那懸在腰間的劍氣收入氣府,隨後望向小鎮平地的方向,眉宇間盡是愁雲,慘淡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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