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界碑開裂損壞一事,在劍氣小鎮中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波瀾,並且有關此事的各種傳言,更在短短幾日之間,就已經變得車載鬥量,然而具體的真相如何,小鎮中人知之者甚少,衛洺是一個,衛熵是一個,還有一個便是腳腕扭傷已經好得差不多的傻書生陳也,除此幾人之外,便再無其他。


    時至今日,陳也也依然還在小鎮逗留,非是不願去追寧十一,而是已經打定了主意想要拜入洞明聖地,便在那日喝酒之後,就死皮賴臉一直跟在衛熵身後,想要求一個修行的門道出來。煩不勝煩之下,衛熵便隻得傳授了陳也有關修行最初凡人九品境的修行之法,簡而言之,便是世上萬般修行法中最為下成的打熬肉身、強健體魄。也正因此,出身商賈之家卻偏偏喜好讀書,尤其愛讀各種小說話本的陳也,終於一改往日愛睡懶覺的憊懶性情,天不亮就早早起床出門,跑去平地跟著衛熵一起練劍,雖然如今年紀有些大了,筋骨成型,肢體僵硬,或可說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鋼筋鐵骨”,卻終歸也能算得上是學了個有模有樣。


    隨後吃罷了早膳,便會沿著小鎮諸多上下起伏的土路街道來回奔跑,畢竟原本隻是凡夫俗子罷了,並且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書生,想要修行,就終歸是要從頭開始。


    所以陳也的腳傷,也是時至今日方才終於恢複正常。


    而在這兩旬多接近一個月的時間裏,小鎮中的那座地下劍池,也已經因為劍氣界碑開裂,劍意傳承消失的緣故,終於恢複正常,包括原本生根立於劍氣界碑一旁的那棵歪脖子樹,以及旁邊根係蔓延幾乎囊括了整座劍氣小鎮地下的藤蘿,也同樣因為劍意傳承的消失,便逐漸呈現出一副枯萎之象。


    落葉蕭蕭。


    如今不過仲秋之際,歪脖子樹與那斷壁藤蘿,卻仿佛已經進入季秋之深。


    先天劍胚的衛洺,腰間懸掛劍氣,如今已經收入氣府之中,得了尉遲夫人指點而成的氣府本源火始終內斂於氣府深處,熊熊燃燒,輔以元炁捶打,於命橋之下,不斷嚐試將先天劍胚的本源劍氣煉入飛劍劍氣之中。外人尚且不會察覺什麽異樣,但在衛洺而言,卻時時刻刻都能聽到體內有著叮叮當當的響聲傳來。而也正是因此,衛洺一身止不住流瀉而出的劍氣也終於消失,不必繼續如同往常那般,拒人一丈開外。


    平地上,湖岸邊。


    秋風蕭瑟,蘆葦花開。


    衛洺神情肅穆,雙手接過了衛熵遞來的飛劍雲麓。


    劍長三尺,劍刃雪白,刻有並不規則的繁複紋絡,也似雲霧團團,交織而成,正是古老年間的某位強者,采了天上雲海煉製而成,隻是入手間又非輕如無物,反而重逾千斤,饒是衛洺早已有所準備,也在入手的第一時間臉色微變,雙臂微微下沉。好在衛洺本身修為境界不僅極高,並且根基牢固,就依然能夠輕易拿起,不會因為雲麓本身的重量,就出現什麽不妥之處。


    這把跟隨衛熵走過人間不知多少萬裏,殺過不知多少萬敵的飛劍,終究還是留給了衛洺。


    其實衛熵早有此意。


    煉精化炁境修士,壽有千年,無論練氣士也或武夫、劍修,大多不會脫離這個千年範疇,是與凡人百年之軀,也並無兩樣。隻是壽有長短,人有禍福,老人衛熵活到今年,滿打滿算其實已經千年有餘,便哪怕依然精氣神十足,卻也終究是黃土埋到了脖子,倘若不會出現什麽意外,或許幾年,也或十幾年,亦或幾十年,就該壽終正寢。


    衛熵不是沒有想過要將雲麓帶去自己的墳墓裏,隻是區區一介煉精化炁境的小劍修罷了,放在劍氣小鎮,或許還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可一旦放在外界,便不過爾爾。


    便是真的大興土木建了一座巨大墳塚,也名不副實,尤其還會引來後世之人的不斷叨擾,倒不如小小土包一座來的更加安寧。


    可一旦如此,也就意味著雲麓將會一起入土。


    倘若衛洺至今未歸,或許衛熵就會真的將這雲麓帶入墳塚,畢竟小鎮雖有大大小小劍修上千人,卻真正能夠配得上這把雲麓的,並無一人。可如今衛洺回來了,衛熵就忽然有些舍不得,尤其最近幾日,衛洺腰間懸配的那把劍氣,已經收入氣府,又常常望著雲麓皺眉出神,少年心性心裏想的都是些什麽,全都寫在了臉上,尤其有關先天劍胚蘊養本命飛劍一事,衛熵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便哪怕老人對於如今的衛洺其實所知不多,卻也依然看得出來他在想些什麽。


    與其等著衛洺強迫自己開口,還不如自己主動送出,也能免去衛洺心裏有個疙瘩。


    所以當老人衛熵將雲麓交給衛洺之後,又忽然伸手重重拍了拍衛洺的肩膀。


    “交給你了。”


    言罷,便再無絲毫留念,轉身離去。


    第二天,老人衛熵沒再出現在湖邊的那片平地上,並且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沒再出現。


    而在老人衛熵第一天消失的前一天夜裏,衛洺獨自站在小鎮背靠的那座斷崖上方,遠遠望著老人走出平地,走出小鎮,在劍氣界碑那裏逗留了整整半夜之後,就抖了抖身上的寒露,趁著夜色正濃,趁著月色正好,一路向西離開了小鎮。


    老人腰後橫著一把劍,是小鎮兵器坊裏最便宜的那把,尚且隻是劍胚罷了,安上劍柄,再配一隻劍鞘,便是一把劍。


    老人腰側還多了一隻黃澄澄的酒葫蘆,是白間下午拿了全部家當去買酒時,厚著臉皮跟酒家老板要來的。


    然後就從此消失在了劍氣小鎮。


    衛洺站在懸崖邊上,迎著山頂罡風,衣袍獵獵,發絲飛揚。


    腰後橫著那把重逾千斤的雲麓。


    比劍氣還重。


    ...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秋末。


    蕭瑟秋風吹不止,滿眼盡是葉蕭蕭。


    在通往文關城的官道大路邊上,有著一家客棧,多來往此間的行腳商人下榻在此,客棧老舊,已經屹立不知多少年,稀稀疏疏的老木柵欄圍了一個挺大的院子,一根根樹枝樹幹早已開裂,歪歪扭扭堅毅不倒。柵欄內外,荒草淒涼,豆大的露珠勉強掛在草葉上,晨起的一場大霧隨著天色漸亮,逐漸散去,便隱隱約約能夠見到遠處的文關城城牆聳立。


    先天劍胚的衛洺起了個大早,在黃土院子裏站得筆直,雙眼闔起,獨自靜修,體內叮叮當當的鏗鏘打鐵聲絡繹不絕,卻也不會傳入他人耳中,而在命橋之上,元炁奔騰龍驤麟振,轟鳴有聲,與鏗鏘打鐵聲相映成趣。


    直至天色大亮,衛洺方才終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重新睜開雙眼,黑亮的眸子當中有著精光爆湧而出,許久方才緩緩內斂,隨後緩步走出客棧,遠眺文關城所在,左手翻過搭在腰後雲麓劍柄上,壓得劍身微微傾斜,向著左前方而來。隻是任憑雲麓重逾千斤,衛洺也恍若不絕,隻站在原地看了片刻之後,就起身返回客棧,叫醒了不僅需要整日趕路,並且還要繼續打熬體魄的陳也。


    相較於當初還在劍氣小鎮時,原本細皮嫩肉的陳也,如今的模樣隻能說是狼狽不堪,不僅整日無精打采,再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將自己收拾得板板整整,並且皮膚幹燥,膚色泛黑,尤其一雙手掌也因為握劍練劍的緣故,已經磨出了許多粗糙且堅硬的老繭。


    但好歹也能勉強算得上是九品武夫了,而不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書生。


    兩人的早膳格外簡單,兩碗白粥,一碟鹹菜,四個饅頭。


    陳也方才落座,對過的衛洺就忽然抬頭看來。


    眼見於此,陳也嘴巴抖了抖,滿臉苦相,卻也不敢違抗,隻得將雙腿兩邊岔開,繃得筆直,形同一字,衛洺方才微笑點頭。


    “修行本就是個吃苦的事,更何況你年紀太大,起步太晚,底子又是格外的薄弱,越是如此,就越是不容分毫懈怠,需要時時刻刻警醒自己。別人付出一分力,你就要付出十分力,別人吃下一份苦,你也要吃得十分苦,唯有以更大的毅力奮起直追,方才有望能夠後來者居上。”


    聞言之後,陳也嘴巴一撇,一陣嘟嘟囔囔,卻也懶得再去計較這番話自己究竟聽了多少遍,伸手抓來一個饅頭直接塞進嘴裏,就著一小碟鹹菜,三五口就全部吃進了肚子裏。


    其實也不怪陳也這般不顧形象的狼吞虎咽,畢竟一路走來,因為陳也還要繼續打熬體魄的緣故,就經常走走停停,尚且不如許多經常來往此間的行腳商人,便往往從早起走到天黑,也依然沒能走出多少距離,自然也就沒有客棧可以入宿,唯有露天席地,以幹糧果腹。時至今日,已經走出了兩旬有餘的時間,卻也還是頭一次不必露宿荒野,有口熱的饅頭可以吃,自然也就毫不客氣。


    尤其陳也與衛洺還算聊得來,關係也算親近,隻是平日裏所聊之事,無關大道修行,隻是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陳也與衛洺都有好大一籮筐可以聊的。但大多時候,都是陳也說話,衛洺傾聽,並且聽得津津有味。


    陳也是個商賈家族出身的少爺,但身上並沒有太多家族少爺身上常常能夠見到的那種嬌貴氣,反而像是一個全然不知民間疾苦的天真少年一般,因為小說話本看得多了,又從小向往江湖兒女的快意恩仇,便經常沒有由來地詢問一些在衛洺看來十分幼稚的問題。像是江湖上流傳的哪件至寶,究竟掀起了怎樣的腥風血雨;又或誰家的姑娘比武招親,是否真的引來了五湖四海不知多少英雄豪傑。而每當陳也問出這些問題的時候,衛洺也隻能苦笑著開口解釋,小說話本隻是小說家編撰出來的故事罷了,憑空想象而已,並非真實。但每次解釋過後,沒過多久,陳也就會拋之腦後,好像腦袋裏始終裝著天馬行空,也讓衛洺覺得頗為有趣。


    其實也是有些羨慕的。


    衛洺常常眺望東方,眼神中帶著隱藏不住的沉痛。


    陳也看得分明,好幾次小心翼翼的追問之後,方才得知,原來衛洺此番要去那座歸屬洞明聖地所有的古戰場,並不僅僅隻是為了其中的機緣造化,更是為了一報當年的血海深仇。


    衛洺的回答,點到為止。


    那所謂的血海深仇是怎樣的血海深仇,陳也不知道,隻看衛洺當時因為過分用力,指甲嵌入肉中,鮮血順著指縫流淌的拳頭,陳也就隻能縮了縮脖頸,再沒有勇氣繼續追問。


    最早的時候,衛洺是個孤兒,這件事陳也聽老人衛熵提起過。


    這兩件事,相互之間肯定有著極大的關聯。


    陳也將這兩件事放在了心上,因為看多了小說話本的緣故,受到哪些小說話本中描繪的人物影響,陳也自認為也能算得上是個講義氣的,而且如今又是已經走上了修行之路,自然就要像是小說話本中描繪的人物一般,與兄弟朋友肝膽相照。


    一頓早膳吃罷,一碟四個大白饅頭,其中三個都進了陳也的肚子,再加上一碗白粥,難得心滿意足。


    結算了住店錢與飯錢,兩人繼續趕路。


    陳家所在的文關城已經近在咫尺,但陳也其實並沒有回家的打算,最多隻是途徑文關城時遠遠看一眼自家老爹,然後拜托衛洺偷偷摸摸給家裏留上一封信,之後就要離開文關城,從此一去不知何年還。然而陳也的想法極好,黃昏日落之際來到文關城時,好巧不巧,被陳家幾位外出購置家用的家丁丫鬟瞧見了自家少爺進城,便不消多時,還未進城多久的陳也與衛洺,就被陳家族主直接攔在了街道上,並且看著衛洺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二話不說,一揮手,便有幾十個家丁一擁而上,一邊將陳也拽開,一邊撲向衛洺。


    然而這些隻是凡夫俗子的家丁,怎麽來的,還是怎麽回去。


    幾十人一擁而上也不能近身。


    衛洺扭頭看向陳也,無奈笑道:


    “還是你自己好好解釋吧,我會在最靠近東城門的那家客棧等你三天,三天後,如果你還是沒能來找我,我就自己繼續趕路,你也可以繼續安心留在文關城當你的少爺。當然,明年二月份古戰場的事情暫且告一段落之後,我還會再回來一趟,重新問一問你的意思,畢竟老爹臨走之前,曾經囑咐過我要好生關照於你,所以不管那個時候你是怎樣的想法,怎樣的回答,我也還會給你第三次機會。俗話說得好,事不過三,如果三次過後,你還是決定想要放棄修行,我便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衛洺將左手反過來搭在腰後劍柄上,手掌壓得劍身微微傾斜。


    “雖然有著三次機會,但你也該明白,修行乃是天下修士都在爭前恐後的一場激烈競逐,所以你做出最終決定的時候越晚,對你就越是不利。三思。”


    話音落罷,衛洺舉步便走。


    一群雖然被迫退後,但卻並未受傷的陳家家丁立刻讓開道路,既是害怕衛洺出手,也是陳家族主示意。


    所以衛洺沒再繼續遭遇任何阻攔。


    隻是沿途經過,街道兩旁幾乎隨處可見陳家招牌,也讓衛洺有些意外陳家的家底深厚,門下產業竟然包羅萬象,小到點心鋪子,大到酒樓客棧,幾乎一應俱全。所以當衛洺一路走過,最終來到東城門附近時,就忽然發現最靠近東城門的那家客棧,竟然也是陳家產業,並且衛洺進入其中的時候,一位陳家小廝便立刻後腳追了過來,搶在衛洺前麵跟客棧掌櫃一陣嘀嘀咕咕。


    聲音雖小,但衛洺依然聽得清清楚楚,原來是陳家族主刻意吩咐下來,免去了衛洺接下來三天時間的食宿錢。


    也難怪陳家能有如此家業。


    衛洺欣然接受。


    第一天的時候,理所當然沒能見到陳也。


    第二天,白間同樣沒能見到陳也的蹤影,然而深夜醜時過半之時,衛洺所在房間的窗戶,就忽然被人砰砰敲響。


    陳家少爺陳也,大半夜偷偷摸摸翻牆逃出了陳家,因為事先已經跟家裏的下人打聽過衛洺所在的方麵,便在一番尋找之後,又生怕會驚擾了客棧裏的掌櫃與夥計,便隻得做了一回蟊賊,爬窗而入。所幸如今的陳也已經算得上九品武夫,而不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書生,雖然動作略顯笨拙,但也還算輕鬆,沒有鬧出什麽太大的動靜,就沒有驚動任何人。


    再過後,趁著夜色,一行兩人便就沿著東城門出城離開。


    然而城牆上方,陳家族主與夫人,卻是早在晚膳之後,就已經等候在此,如今見到陳也衛洺兩人趁夜趕路,便饒是手掌重財的陳家族主,眼神之中也依然有著說不出的惆悵難言。


    族主夫人手裏端著家中下人方才送來的,陳也留在自己房間裏的一紙家書,還沒全部看完,就已經紅了眼眶,直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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