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大山消失,一座大湖出現。


    臨江水倒灌下來,其勢洶洶,轟隆作響,大片大片的水花飛濺起來,混雜著赤紅滾燙的蛟龍血與山石泥土,一片渾濁,水霧蒸騰。


    先天劍胚的衛洺依然淩空而立,隻抬手一招,那早已被水淹沒的飛劍雲麓,便就陡然離開了火蛟七寸,破水而出,重新回到衛洺手中,手腕一擰,便就挽了一個雪亮的劍花,重新入鞘。


    隨後轉身看向臨江上那位緩步而來的老人,神情格外凝重。


    老人身長八尺,頭戴鬥笠,麵皮褶皺,膚色如銅,身上僅僅隻是穿著一件打著補丁的粗布麻衣,氣勢沉穩內斂,絲毫不蹭流於體外,淩空虛踏滾滾江水,每一步落下都要跨過約莫三丈左右,速度極快,不過須臾時間,便就已經來到了這座最新出現的大湖上方,腳下便是滾滾江水轟鳴下墜,再往前,江水便就立刻渾濁起來,而那火蛟如今也在這座深坑最深處,尚且留有一線生機,還未死絕。


    這位片刻之前還在東海北岸趕海的老人,忽然眼神一戾,一身格外凶猛狂躁的熾盛氣機,便就再無分毫遮掩,向著四麵八方席卷出去,以至於整座天穹都隨之色變,由白晝頓入長夜,威壓浩蕩,以至於臨江水都隨之停下了奔騰之勢,好似凍結一般,那許多正在翻卷的大浪,許多騰空的浪花,都從此凝滯。


    先天劍胚的衛洺,一陣寒意陡然躥上頭頂,手腳僵硬,臉色慘白,細密冷汗很快便就密布額間,連同體內氣府自始至終都不曾有過分毫停頓的鏗鏘打鐵之聲,也隨之消失不見。


    隨後劍氣長吟,清亮之聲甚至能夠透出衛洺體外,一道道雪白劍氣不受掌控地流瀉而出,將衛洺身形完全籠罩在其中,在那趕海老人的浩蕩威壓之中,另外開辟出一道獨屬於衛洺的空間。也正因此,一直提心吊膽屏息凝神的衛洺,方才終於能夠送了一口氣,隻是即便如此,衛洺心頭依然如同壓了一座大山一般,無比沉重,就連呼吸都跟著變得小心翼翼,凝視著那位不聲不響,隻是站在那裏的趕海老人,想要伸手握住雲麓,卻又忽然發現自己仍是動彈不得。


    古銅膚色的趕海老人,聽聞劍吟,換換抬頭。


    衛洺臉色當即巨變。


    對視之間,老人眼眸中凶光演化,好似日月隕落一般的可怖場景,隻一瞬間便就將其雙眸洞穿,烙在他眉心深處的那座劍氣靈台之上,如同一場暴風肆虐,風刃如刀,將其艱難堆砌而成的靈台劍氣,寸寸剝落,隨後風暴一卷,沉入六髒六腑之中,陣陣森然寒意,由內而外透出肌體,使之如墜冰窟。


    衛洺軀體一震,忽然浮現無數龜裂痕跡,如同一尊崩壞的泥塑金身一般,滾燙鮮血不斷溢出流淌,隻短短瞬間,就讓衛洺變得好似剛從血池中撈出一般。


    劍氣流瀉,雪白光芒憑空浮現,隨後憑空消失,將衛洺死死庇護在其中,使之肉身不會輕易炸碎。


    老人忽然冷笑一聲。


    “又一個先天劍胚?還有尉遲夫人的本命飛劍,是叫...劍氣?隻可惜其中原本屬於尉遲夫人的那道本源劍氣已被剝離出來,若非如此,老夫倒也未必能夠如此輕易重傷於你。”


    “即使沒有本源劍氣,老娘要斬你這老蛟頭顱,亦是不難!”


    夜幕之外,忽然傳來一聲嬌喝。


    隨後,這無盡遼闊的夜幕,便就如同一塊黑布被人撕裂開來,一瞬間大放光明,乃是一條十分纖細的雪白劍氣,仿佛一道驚雷般一斬而過,將整片夜幕完全撕裂,隨後從天而降,砸向那位古銅膚色的趕海老人,淩厲無匹,直指眉心。


    趕海老人無動於衷,任憑劍氣砸中,卻也隻是響起鏗鏘一聲,好似這一劍斬中了鋼鐵一般,原本淩厲無比的劍氣,如此便就輕易潰散,而趕海老人也僅僅隻是頭顱微微一仰,眉心處多了一點猩紅,許久才終於匯聚成一滴鮮血,順著老人的眉心緩緩流淌下來。


    長夜破碎,重現光明。


    尉遲夫人身形被劍光裹挾,一瞬間出現在衛洺身後,手掌已經搭在衛洺後心,但見尉遲夫人手臂之上劍光流瀉,沒入衛洺體內,竟是如同針線縫補一般,將其體表無數龜裂痕跡迅速修複,同時驅散了其體內縱橫肆虐的風暴,挽回了衛洺已經如同風中殘燭一般的微渺生機。方才戛然而止的心跳聲重新響起,衛洺渙散的瞳孔也終於重新凝實,隨後臉上湧起一抹病態的潮紅,張嘴便就嘔出大口血沫,一身氣機萎靡,已經是從鬼門關上來回走過了一遭。


    尉遲夫人仍是一襲絳藍色長裙,俏臉含霜,緩緩收手走出衛洺背後,來到前方低頭俯瞰趕海老人,原本嬌媚的眸子,已經滿含殺機。


    後者隨手抹去鼻梁上的那道血跡,再看時,其眉心處那點實在微不足道的傷口,也已經完全愈合。


    趕海老人不曾惱怒,也不曾收起一身浩蕩威壓,抬頭看向尉遲夫人,麵上露出一抹淺笑,不急不緩道:


    “老夫隻是單純想要試一試這先天劍胚的火候罷了,畢竟就在方才,他也是在同境之爭當中,勝過了老夫膝下唯一一位具有先天龍丹的兒子。沒曾想,要比老夫預料中的更差許多,稍不留神,便險些害了這麽一位先天劍胚的性命。但老夫本意確非如此,還望尉遲夫人能夠見諒,罪過,罪過。”


    尉遲夫人眼神更冷。


    “話裏藏針的老不死,真當老娘不敢殺你不成?!”


    趕海老人輕輕點頭。


    “當然信,畢竟尉遲夫人也是被人尊稱為大聖之下真無敵的絕世劍修,哪怕對上大聖,也依然有著一戰之力,風采並不輸給當年雲溫書。隻是尉遲夫人倘若已經鐵了心的要斬老夫這顆項上頭顱,哪怕真能得手,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才可以,更何況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尉遲夫人,可是當真要殺老夫?”


    言罷,趕海老人麵上笑意緩緩收斂,眼神冰冷望向尉遲夫人,源於本性中的殘忍凶戾,畢露無遺。


    先天劍胚的衛洺,忽然強忍著遍體疼痛,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了尉遲夫人的衣袖,緩緩搖頭。


    眼見於此,尉遲夫人雖然滿腔怒火,卻也依然暫且按捺下來。衛洺之所以搖頭,是因為對於趕海老人的實力修為,已經有過切身感受,不願尉遲夫人出世,方才願意隱忍一時。然而尉遲夫人卻是心知肚明,知曉這位頭戴鬥笠的老人本體,乃是一頭早已突破大聖境界不知多少年的老蛟,尤其以肉身堅韌而聞名,甚至還曾親手撕過一頭過界挑釁的上古遺種異獸大鵬,並且格外豪放地直接吞了大鵬心頭血,不僅用以淬煉肉身,同時用以震懾天下。而也正是從那以後,這平日裏就僅僅隻是隱姓埋名呆在東海北岸的某座漁村,靠著趕海為生的老蛟,就再也不曾與人大肆動手,時至今日,已經足有上千年時間,而其如今修為境界與實力手段,又究竟強到了怎樣的程度,就著實極難揣度。


    卻想來也是在大聖之中名列前茅。


    畢竟當初那頭仗著血脈遺有《搏龍術》,便就過分囂張的異獸大鵬,同樣也是大聖修為,卻依然是被這頭老蛟仗著肉身比之更為強悍,將其生撕活剝。


    所以老蛟方才所言,其實並無半點兒虛假。


    然而尉遲夫人美眸虛眯片刻,依然揮袖甩開已經重新恢複生機的衛洺,再次上前一步,雙眸之中寒光流溢,一身雪白劍氣洶湧流瀉,死死盯著那位趕海老人,已經殺機畢露。


    隻是正當尉遲夫人伸手虛握一把劍氣之時,天地之間,就忽然吹來了一陣浩渺長風。


    濃重夜色,於悄然之間無聲瓦解。


    與此同時,那位趕海老人腳下已被凝固許久的浪濤,也重新恢複洶湧之勢,不斷灌溉砸入下方天坑之中,水花翻湧,水流激蕩,轟隆隆的聲響絡繹不絕,卻也使得坑中水流越發渾濁了起來。


    老秀才腳下縮地成寸,一步千丈,眨眼之前還在千裏之外,眨眼之後,便就已經來到了兩人之間,麵上帶有溫和笑意,聲音穿透水流轟鳴,搖頭笑道:


    “一場小輩之間的爭鋒罷了,兩位又是何必這般劍拔弩張?先天劍胚的衛洺,已經在鬼門關上來回走了一遭,蛟兄膝下的這位先天龍丹,也還留有一些可以挽回的餘地,不至於就此喪命。”


    老秀才說了一場客氣話,隨後扭頭看向那位趕海老人,開口笑道:


    “蛟兄膝下的這位先天龍丹,已經命在旦夕,還是要盡快救人才行。恰好老朽前不久方才得了一株上品寶藥,不僅足夠挽回先天龍丹的性命,並且於其日後修行,也是大有裨益。倘若蛟兄願意退讓一步,老朽也可大方一回,隻需蛟兄準許讓這先天龍丹拜入我洞明聖地,老朽便將這株上品寶藥拿給蛟兄,並且年後二月,恰逢古戰場開啟之日,老朽亦可準許這位先天龍丹進入其中,尋覓機緣。”


    趕海老人聞言,麵露驚愕之色,隨後深深看了老秀才一眼,略作沉吟,很快便就輕輕點頭。


    “可。”


    老秀才心中大喜,表麵上卻又不動聲色,隨後轉而看向尉遲夫人,緩緩言道:


    “蛟兄膝下的這位先天龍丹,乃是蛟兄膝下諸多子女當中最受蛟兄器重的一位,並且予以厚望,若非如此,蛟兄也就不會強迫這位先天龍丹走了吞食香火的路子,就是想要這位先天龍丹能夠有朝一日做到真正意義上的鎮海化龍,而其如今險些死在衛洺手下,蛟兄一時氣急,方才有此衝動,也並非完全不能予以諒解。尤其夫人門下的這位先天劍胚,根基紮實且厚重,雖然已經是在鬼門關上來回走過了一遭,卻在之後幾日,倘若能夠好生調養,就也不會留下什麽隱患暗疾。老朽與蛟兄相識多年,關係匪淺,就還望夫人能夠看在老朽的麵子上,同樣退讓一步,倘若夫人願意,年後二月份的古戰場開啟之後,老朽便破例一回,準許洞明聖地記名弟子衛洺,進入其中尋覓機緣。如何?”


    聞言之後,尉遲夫人雙眼虛眯,眼眸之中寒光流溢,盯著貌似和氣的老秀才看了許久,忽然冷笑一聲,道:


    “狡猾奸詐的老東西!當初還在那座劍氣小鎮時,老娘之所以心甘情願在你洞明聖地擔任客卿長老,並且還將洺兒也一並送上,成為洞明聖地中的記名弟子,就是以為但凡洞明弟子,皆可進入那座古戰場,卻不想,到了洞明聖地之後,你才告訴老娘,記名弟子算不上真正的洞明弟子,不能進入那座古戰場。之前老娘還在奇怪,卻不想,原來是在這裏等著老娘呢!”


    老秀才也不在意,隻嗬嗬一笑,開口道:


    “夫人就說是否願意讓這一步吧。”


    尉遲夫人當即黛眉一挑。


    “讓!當然要讓!畢竟大名鼎鼎的洞明聖主都已經這般費盡心機了,老娘若是不讓,豈不是拂了您老的麵子?更何況如今老娘也已經賣、身給你洞明聖地了,若是不讓,日後再去洞明聖地,我師徒二人,豈不就要舉步維艱?!但老娘話就擺在這裏,今天的這件事,絕不會到此為止!”


    尉遲夫人狠狠瞪了一眼老秀才,隨後轉身看向衛洺,甚至是刻意提高了音量開口喊道:


    “洺兒!”


    衛洺一愣,忽然瞧見尉遲夫人橫眉立目的樣子,哪怕心中已經大致有了些許猜測,卻也依然迫不得已,隻得硬著頭皮微微低頭。


    “弟子在。”


    尉遲夫人大袖一揮,側過身來,冷眼斜瞥那位趕海老人。


    “水底的那條臭爬蟲今日是死不了了,但從此往後,見一次,打一次,隻是記得千萬別殺人,否則不光會有某個老不死的狗東西沒臉沒皮以大欺小,還有洞明聖地的門規森嚴不會輕饒與你,便每次打完之後,就給老娘狠狠踩爛那條臭爬蟲的臉,順便記得拔光它的鱗,老娘親自出手,幫你煉製一件蛟鱗護身甲出來!隻要不是將那條臭爬蟲殺了,老娘保你平安無事!”


    衛洺頭皮一麻,有些為難地抬頭看向尉遲夫人。


    “這...”


    尉遲夫人美眸一瞪。


    衛洺隻得乖乖低頭。


    “是。”


    古銅膚色的趕海老人,已經咬牙切齒。


    老秀才也抿了抿嘴角,對於實在囂張的尉遲夫人有些無可奈何,畢竟尉遲夫人雖然隻是號稱大聖之下真無敵,卻一旦對上大聖強者,也未必沒有一戰之力,以至於這世上絕大多數的大聖強者,都未必能在尉遲夫人手中占到什麽便宜。


    哪怕名列前茅的趕海老人,亦是如此。


    尤其老秀才此番苦心謀劃,其實已經算是將趕海老人與尉遲夫人全部得罪,前者尚且還好,尤其這位本體乃是一頭老蛟的趕海老人,對於老秀才如今的境況乃是心知肚明,才會看在多年交情的份兒上,心甘情願將自己膝下的這位先天龍丹交給洞明聖地,用以充實洞明聖地的大道偏頗與底蘊。


    而後者這般不肯罷休的模樣,其實也在老秀才的意料之中,畢竟尉遲夫人不僅性情火爆,並且睚眥必報,世人皆知,尤其許多年前的一次,一位膽大包天的家族長老,因為偶然間聽聞尉遲夫人言說自己劍道如何,便一時口快,譏諷了兩句有些難聽的,就被尉遲夫人追殺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哪怕後來那位家族長老僥幸逃回,也被尉遲夫人一路殺進門去,在不知多少聖道修士的圍殺之下,將其頭顱斬下,隨後一劍劈了整個家族府邸,不知劈死多少人,這才終於出了一口惡氣,揚長離去。卻也正是因為此事,那個原本還是十分鼎盛的一流家族,便從那以後徹底一蹶不振,再往後不過短短百年,就徹底灰飛煙滅。


    老秀才嘴裏暗中叨咕一聲,“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卻是不敢被尉遲夫人聽到。


    隨後就不再遲疑,由自氣府之中取出了那件上品寶藥,乃是一株根莖筆直,並且生有上下交錯十二葉的奇異寶藥,通體翠綠,頂端贅有一串朱紅果實,甫一取出,寶藥周遭便就立刻靈霧彌漫,於上下交錯十二葉片之上,不斷凝聚出一顆又一顆靈氣蓬勃的渾圓露珠,晶瑩剔透,乃是靈氣過分濃鬱凝實而成,極為罕見。


    古銅膚色的趕海老人見狀,眼眸當即一亮,隨後手掌虛壓,這已經形成了一片汪洋大湖的深坑,便就立刻水流滾滾,自主向著兩邊分裂開來,形成兩座大浪,分立兩旁,隨著水流蔓延之勢,於頂端水花激射,卻是不曾洶湧落下,最終暴露出深埋在天坑底部的巨大火蛟。


    老秀才手腕隻輕輕一抖,手中那株寶藥頂端的朱紅果實,便就立刻墜落下來,化作許多虹光,衝入火蛟口中。


    靈霧迷蒙,隻一瞬間便就覆蓋在火蛟那慘不忍睹的軀體之上,隨後筋肉蠕動,骨骼鏗鏘,連同體表覆蓋的火紅鱗甲,也在迅速生長,傷勢恢複的速度,端的匪夷所思,讓趕海老人滿意點頭。


    尉遲婦人忽然對著衛洺開口道:


    “過段時間再去拔了這條臭爬蟲的鱗,否則鱗片生得不夠結實,帶不出多少血肉,拔了也白拔。”


    趕海老人聞言,麵上笑意當即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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