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戰場遼闊無邊,陰雲密布,天昏地暗之下,時常會有一陣陣毫無征兆可言的不毛罡風凜冽吹拂,席卷天地,呼嚎獵獵猶如鬼哭之聲,輕則對於還未脫離“凡人”二字的修士而言,無疑於刀鋒刮骨,重則吹起的漫天砂礫,如同鋼針重錘一般,哪怕煉精化炁境的強大修士,也要暫避鋒芒,尤為可怖。


    浩浩蕩蕩十萬裏荒涼大地,溝壑縱橫,屍骨遍地。


    此間還尚且隻是最外圍。


    一座座“生前”高大數十丈乃至上百丈的巨大屍骸,橫陳在地,血肉內髒早已被罡風吹散,化作沉積鋪滿了整座大地的灰塵砂礫,便就導致肉眼可見之處,隻剩一座又一座陳舊骸骨,或是裂痕滿布,或是晦暗無光,全部坍塌倒地,無一幸免,綿延開去,如同一條又一條支離破碎的山脈,戾氣環繞,死氣橫生,化作肉眼可見的飄渺黑煙不斷蒸騰而起,倘若此間並非古戰場入口所在,也或此間隻是時隔百年的頭一次開啟,一旦進入其中,便會見到如同極遠處的黑霧繚繞一般,戾氣死氣之濃重,修為不足煉精化炁境者,甫一接觸,便會遭受死氣侵蝕,將活人生機全部抹去,由內而外徹底凍僵。


    便是煉精化炁境,也未必能夠堅持多久。


    靠近古戰場入口不遠處的第一座巨大“山脈”,不知生前究竟是何模樣,死後遺留骸骨,巨大無比,一根根光澤晦暗的陳舊肋骨,裂紋縱橫,彎曲向上,頂端距離地麵少說也有百丈距離,而整座骸骨究竟如何巨大,生前又是如何可怕,僅在此間,便就可見一斑。


    其中一根陳舊肋骨上,早已與先天劍胚衛洺,和洞明麟女寧十一走散的傻書生陳也,已經換了一襲黑龍翻墨法袍,哪怕此般高度迎麵而來的罡風足以吹得氣府境修士都骨血消融,也依然麵帶淺笑,任憑發絲飛揚,衣袍獵獵,隻一步跨出,便就由自這根陳年肋骨上方,來到遠隔十丈開外的另一根陳年肋骨上方,將天下間趕路手段之中最為神妙也最為迅疾的丈量山河秘術,信手拈來,一邊嘴角帶笑,一邊輕輕點頭,麵帶滿意之色。


    “不錯,著實不錯...”


    直至“陳也”又一步將要踏出,腳掌方才抬起,又忽然收回,轉而看向不遠處的另一邊,雙眼虛眯,眼瞳金黃,忽的咧嘴一笑,眸中金光便就微微一閃,徹底收斂下去,重新恢複原本常人該有的模樣。


    陳也麵容一僵,忽然瞧見自己如今所在之處,稍稍一愣之後,立刻嚇得魂飛魄散。


    “媽呀!”


    巨大且寬闊的肋骨雖然巨大,卻也依然圓滑,陳也大叫一聲之後,忽的雙腿一軟,一個不慎,便就腳下打滑,一屁股坐在了這根陳年肋骨上,好險沒有直接滑下去,卻也嚇得這個陳也不敢繼續亂動,隻能趴在肋骨上張開雙臂,以雙手十根手指死死扣入肋骨裂縫中,麵容僵硬,緊閉雙眼,生怕自己真的掉下去。


    尤其之前腳下打滑的地方,陳也雖然隻是匆促之間瞥見一眼,卻也依然清楚見到,一旦抹去了這根陳年肋骨上的“灰塵”,下麵的骨頭,真真是如玉石一般。


    也不知這生前死後都是無比龐大的怪物,究竟是個怎樣的修為境界,骸骨經受罡風吹襲已經不知多少年,竟然還未出現分毫風化跡象,以至於都讓陳也開始懷疑,他懷中抱著的這根肋骨的主人,是否是個玉石成精的東西,還是說其本身並非生靈死後所留骸骨,而是不知哪個家底深厚的絕世強者,因為嗜好特殊,方才收羅天下玉石,刻意雕築出了這樣一座巨大的玉石骸骨。


    陳也心裏一邊想著,一邊帶著哭腔罵罵咧咧:


    “王八蛋!老烏龜!你還說自己是什麽妖族武神,說自己的手段通天徹地,放屁!都是放屁!你他娘的將我丟在這種鬼地方就不管不問了,可讓我怎麽下去啊!”


    這傻書生被嚇得沒了腦子,什麽話都敢罵了。


    也恰好正有一陣罡風吹來,雖然寒意透骨,卻也不是什麽非常厲害的陰風鬼風,這傻書生剛剛張嘴還要繼續哭喊大罵,直接就被灌了一肚子寒氣,當即憋得滿臉漲紅,猛地扭頭咳了幾聲,再也不敢繼續張嘴。


    也好在之前那個“陳也”對此充耳不聞,隻在瞧見這個陳也的狼狽模樣之後,以隻有陳也才能聽見的聲音一陣哈哈大笑。


    聞聲之後,陳也當即哭喪著臉,也好在這陣風已經過去,便繼續嘮嘮叨叨:


    “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可是險些丟了自己的性命,這才好不容易將你從那鬼地方救了出來,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反而恩將仇報,將我丟在這種鬼地方,也是我方才瞎了眼...倘若再來一次,就算你是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我也決計不會再救你!”


    陳也抽了抽鼻子,滿臉委屈。


    情急之下,便連平日裏自稱“小生”的習慣,都給忘在了腦後。


    那所謂的妖族武神,在陳也腦海裏笑了一聲,不再繼續逗他,仍是以心聲傳遞,隻有陳也自己能夠聽得到,緩緩開口:


    “別再這些抱怨了,我將你丟在這種地方沒有帶你下去,也是無奈之舉。你可以低頭看看,方才消失的那道入口,現在又被別人從外麵打開了,正如之前跟你走在一起的那個先天劍胚所言一般,該是你口中說的那什麽雲好漢與穆姑娘來了。我在此間被人鎮壓已經不知多少年,肉身早已被那封天大陣徹底碾碎,隻剩這有且僅有的一縷靈魄得以苟延殘喘,卻也傷勢極重,雖然已經恢複自由之身,可若沒有你這肉身在,此間也該徹底消散了。我需要一些時間借助你的活人生機恢複靈魄傷勢,若非必要,便不想被他人知曉我的存在,以免發生其他意外。”


    聞言如此,陳也立刻抬頭,雙眸一亮,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卻不待其開口多說,那妖族武神就繼續言道:


    “你的身體我不白用,活人生機更不會白用,如早先所言一般,隻要我還在你體內暫住,一旦遇見什麽意外,或是殺身之禍,我都可以出手幫你化解,並且在此期間,還會盡可能指點你應該如何修行。不過相應的,待我日後傷勢恢複,你也需要幫我找尋一具足夠強韌的軀體,供我‘轉生’,最好是橫練體魄為主的大聖之軀,並且得是重傷將死才行,畢竟我這所謂的‘轉生’,需要在三魂六魄方才散盡而生機未絕的一瞬間入主其體內,才能有望成功。”


    不待話音落定,陳也麵上神色就已經僵硬下來,原本因為聽聞雲好漢與穆紅妝到來方才升起的興奮之情,也仿佛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徹底熄滅。


    “那不就是讓我去殺橫練體魄為主的大聖?”


    妖族武神笑了笑,以心聲傳遞言道:


    “意思差不多,畢竟將死的大聖,哪怕不是橫練體魄為主,也沒那麽好撿。”


    陳也吞了口唾沫,雖然不太明白那所謂的大聖究竟有著怎樣的含義,畢竟方才踏入修行之道沒多久,對於修行中的很多事,哪怕就連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便於其而言,其實大聖也好,氣府也罷,並不存在什麽太大的區別,因為無論大聖還是氣府,想要打死他都是簡簡單單的一拳而已。


    所以哪怕陳也其實並不知曉這所謂的大聖究竟有著怎樣的含義,卻也並不妨礙他覺得恐懼害怕。


    而當陳也還要再說什麽的時候,那妖族武神已經提前開口道:


    “人來了,記得不要將我暴露出來。”


    言罷,便再無任何聲響。


    陳也微微一愣,因為高出罡風吹拂呼嚎有聲的緣故,就著實聽不到下麵有沒有聲音傳來。無奈之下,陳也隻能強行壯著膽子嚐試挪動身體,畢竟其如今也是八品武夫,而並非之前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書生,便接連將手指扣入肋骨裂縫之中,一點一點向著旁邊挪去。然而高處畢竟罡風猛烈,陳也身形順著肋骨弧度逐漸偏移的時候,終究還是手指一滑,整個人都順著肋骨彎曲的弧度滑了下去,將他嚇得立刻慘叫一聲,好險及時扣住了肋骨側麵的一條裂縫,這才沒有直接摔下去,卻也整個人懸掛半空,被高處罡風吹得搖搖晃晃,直接嚎啕大哭起來,一陣狼嚎。


    方才進入古戰場,走出入口裂縫之後說了沒有幾句話的雲澤與穆紅妝當即愕然,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抬頭,正好見到了一隻手卡在肋骨裂縫中,身形懸空的陳也。


    穆紅妝來不及驚訝這肋骨為何如此龐大,也來不及多想陳也為何會在那種地方,當即臉色一沉,腳下重重一踏,身形橫空而過,在更靠近前方的一根肋骨縫隙上再度借力,還未落下的身形就繼續拔高,直衝陳也所在之處。


    行至此間,罡風凜冽,寒意透骨,穆紅妝俏臉微微一變,隻覺得六髒六腑渾身血液都要瞬間凍結,卻也依然未曾就此放棄,而是緊咬牙關,在罡風之中將那搖搖晃晃的陳也懶腰抱住,一邊口吐寒霧,一邊以血氣下沉墜落身形,最終穩穩當當踩在滿地砂礫灰塵之間,已經滿臉慘白,隨手丟下陳也之後就在第一時間鼓蕩體內血氣,便在一時之間,周身上下寒氣四溢,有著慘淡黑煙不斷被其逼出體外。


    雲澤緊隨其後,來到這龐然大物的肋骨中間,先是看了一眼穆紅妝的情況,見到其周身黑煙陣陣,不斷外溢,便悄然鬆了口氣,隨後皺眉看向摔在地上的陳也,開口問道:


    “你方才為何會在那種地方?”


    還在愣神的陳也,聞言之後,忽然激靈靈一個寒顫,瞧見雲澤與穆紅妝之後,立刻嘴巴一撇,直接撲了上來,抱住雲澤的大腿就是一陣嚎啕大哭,鼻涕眼淚一大把,被雲澤滿臉嫌棄的一腳踹開。


    穆紅妝體內血氣轟鳴之聲也隨之一停,最後張口吐出一道黑煙,臉色已經重新恢複如常,隻是相較於之前,眉眼之間已經略顯萎靡不振。


    隨後抬頭看向看向高處,神情凝重道:


    “上麵的風要比下邊冷得多,而且死氣戾氣也更重,如果剛才我去救他的時候在上麵稍作逗留,後果如何,難說。”


    聞言,雲澤輕輕點頭,隨後雙眼虛眯看向依然坐在地上抹著眼淚的傻書生陳也,目光在其身上那件黑龍翻墨法袍上停留片刻,已經大抵猜出,陳也之所以會在那種地方,並且不懼高處罡風,理應是與這件法袍有著很大的關聯,便蹲下身來,伸手抓起陳也的衣袖,將手指搓了幾下,用力極大,卻發現法袍本身並不著力,莫說是用手指交錯揉搓,便是直接一拳打上去,恐怕絕大多數的力道也會被這件法寶承受下來,而不會傷到法袍裏麵的陳也。


    雲澤麵露驚訝之色,微微挑眉,隨後又雙手抓住陳也的衣袖用力撕扯,卻也依然不能將其損壞分毫。


    陳也抹了把眼淚,看著雲澤的動作,一臉的莫名其妙。


    “這件衣裳,有問題?”


    雲澤瞥了陳也一眼,那一臉傻裏傻氣的模樣,讓雲澤一時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沒問題,穿著就是,雖然落在你的手裏有些暴遣天物了,但說到底也是屬於你的機緣,尤其你現在也不是以前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書生了,日後免不了會與別人起衝突。這件法袍能幫你化解別人打在你身上的勁力,各種術法應該也能擋住一些,說白了就跟盾牌甲胄一般,有它在,一旦與人起了衝突大打出手,哪怕打不過也能留得命在,有機會可以逃跑,不會死在別人手裏。”


    陳也一愣,忽然就顧不上繼續掉眼淚了,匆匆忙忙起身之後,便將這件黑龍翻墨法袍從自己身上脫了下來。雲澤與穆紅妝正莫名其妙,這傻書生卻是抱著那件黑龍翻墨法袍咧嘴一笑。


    “好東西,得留給十一姑娘才行!”


    穆紅妝眉頭一挑,當即滿臉笑意,眼神揶揄。


    雲澤卻是翻了個白眼。


    “那你怎麽不留給我?而且穆姑娘和衛洺兄也沒有這種護身的寶物,非得留給十一姑娘?”


    陳也看著雲澤呆了一呆,隨後臉上一紅,低著頭囁嚅許久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將懷裏的那件黑龍翻墨法袍死死抱緊,顯然是不打算送給別人。


    雲澤扯了扯嘴角,倒是穆紅妝一臉不滿地伸手錘了雲澤一拳,下手雖然不重,卻也將雲澤推得退了兩步,瞪眼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個傻子,還欺負人家?!”


    雲澤也不計較,眼角瞥見陳也的小動作之後,當即“嘁”了一聲,雙手揣袖道:


    “瞧你那德行,我雖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也不至於搶了你的機緣,你又沒太得罪過我,何必如此?更何況這種東西大多情況下都是帶有因果的,福禍相依,有得有失,既然你已經拿了這件黑龍翻墨法袍,就肯定要為此付出一些代價。所以如果你是真想送人,就最好還是考慮一下,你自己得到這件法袍之後,究竟需要承擔怎樣的因果,這份因果,在你將它送人之後,又是否會讓人家覺得為難,或是帶來殺身之禍。如果考慮不清楚的話,就最好還是冷靜點兒,先將這東西留在自己手上,等處理完了所有因果之處再送人,才是最為穩妥的做法。”


    言罷,雲澤也不去理會陳也究竟是個什麽表情,轉身就走,隻是嘴裏依然忍不住一陣嘀咕:


    “所以那些喜歡出手搶人機緣造化的,大部分都沒有什麽好下場。”


    穆紅妝沒好氣地瞪了雲澤背影一眼,卻回頭再看陳也時,這傻書生當真麵露猶豫之色,眼神一陣變幻,最終還是歎了口氣,將那黑龍翻墨法袍重新穿在了自己身上。


    穆紅妝一陣愕然,隨後神情古怪看了陳也一眼,忍不住開口問道:


    “真有因果?”


    陳也張了張嘴,點頭不是,不點頭也不是。


    瞧見傻書生這幅模樣,穆紅妝也就大抵知曉,這件黑龍翻墨法袍當真是如雲澤所言,自帶因果在身,並且陳也已經對於其中因果有所知曉,但這所謂的因果又具體是個什麽,倘若陳也不說,外人也就無法知曉。


    穆紅妝沒有繼續再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纏下去,隻問了陳也是否現在就要離開古戰場,倘若現在就要走,入口便在不遠的地方,隨時都能輕易離開,而若不走,便跟著自己與雲澤一道,繼續深入。


    陳也略作思索之後,很快便就微微搖頭,還是選擇再在這座古戰場呆上一段時間。


    聞言之後,穆紅妝當即一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陳也肩膀上,直拍得陳也一屁股坐了下去,一陣齜牙咧嘴,倒吸涼氣。


    遠處,雲澤身形已經立於一座三丈高的陳年舊骨上,正向著遠方晦暗深處眺望,眼神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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